缺月独挂,引得夜风卷清愁。
月华如霜,斜照花木影扶疏。
冷墙画清影,青瓦泛流光,风过处,一地凌乱。
云进懒卧于这样的夜色中,面迎孤月,背贴寒瓦,一坛烈酒在手,闲饮无绪。
黑丝绒般的夜空中忽然飘入一团青影,翩翩落于云进脚边的瓦檐上。
云进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的年青人。发丝新结,已不复适才的凌乱;青衫初更,亦是清爽卓然。两点星眸,在漆黑的夜里越发明亮。他轻轻立在那里,任风摇玉骨,孑然苍鹤,好不潇洒。
云进哂然一笑,调侃道:“浪儿青春鼎盛,气宇轩昂,再过几年,连你师父我都会被你比下去呢!”
秦浪脸一红,硬着头皮起到他身边坐下,道:“师父潇洒俊逸,别样风流,单是那份闲洒淡泊的心境就是浪儿远远不及的。”
云进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像是重新认识他般看着他,含笑道:“好小子,不一样了?也学会还击了?快说,是谁把你带坏了?”
秦浪被他盯得好不自在,终是招架不住,投降道:“师父,别再寻我开心了。”
云进哈哈笑道:“你呀,火候还不够,再多练练吧!”一甩手,把酒坛抛给他,道,“师父考考你的酒量。”
秦浪二话没说,仰头便倒,煞有介事地喝了起来。
云进起初看扁他撑不了多久,不想却是大出他意料之外。秦浪喝得从容,不仅是毫不露痛苦之色,反而浑身上下生出一股豪情,大有要干尽坛中美酒的架势。
云进忙从他手中夺过酒坛,心疼地道:“臭小子,你好歹也给我留一点呀!这种酒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不是哪里都找得到的!”
秦浪抹了抹嘴角酒渍,一脸无辜地道:“我也没想到,一喝就停不下来了。”
云进看着他道:“没理由你的酒量长得这么快呀?一定有古怪。”
秦浪挠了挠脑袋瓜子,喃喃道:“难道是与那一对玉如意中的内功有关?”
云进眸中闪过精芒,抓起他的手,切腕探脉,片刻后道:“莫非浪儿已延承了师祖居越先的毕生功力?”
秦浪惊道:“师父也知道玉如意之事?”
云进点点头,道:“你师公曾向我提及过师祖遗留下来两枚玉如意,但是一直都不知所踪,更是从未见过。只知其中注入了师祖修练毕生的功力,乃习武之人梦寐以求之物。为何它会突然出现,又落入了你的手中呢?”
秦浪道:“其实当年玉如意被如意堂堂主楚元奇的先辈得获,便一直视之为传家之宝一代代传承下来。昨日,我与泠阑在赶路途中遇到如意堂和飞刀门抢夺玉如意之争,我们无奈之下也被卷入其中,哪知阴错阳差,人家求而不得的东西却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
云进喜道:“师祖遗失之物多年后仍能回到他的徒孙身边,而师祖的毕生功力也最终找到了真正的传人,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浪儿,虽然你先前曾武功尽失,但你骨骼清奇,仍于丹田之中保留了一丝玄冰真气。你如今已脱胎换骨,只要稍加修习培练,你那丝微弱真气便会逐渐强劲起来。到时候,别说是玄冰剑最后一势,就算是烈焰刀此刻摆在你面前,你亦能挥洒自如了。只是这两种内力,一阴一阳,各走极端,稍有不慎,便可导致走火入魔,你一定要细心驾驭,切忌操之过急。”
秦浪道:“徒儿记下了。”
云进抬头看向空中那弯残月,叹道:“师兄,只要找出真凶,大仇得报指日可待了呢!”
秦浪见云进面上又浮出哀恸的神色,也是心中一痛,他不愿看到师父忧愁的一面,他心中的师父应是洒脱恣意的,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肩挑起所有的仇恨,不分给师父一丝一毫。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是真的掌握了其他的证据吗?”
云进愕然回过头,道:“什么?”没想到他的话题转得这么快。
秦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师父是在放长线钓鱼吧?”
云进笑道:“你小子还不笨嘛!”
秦浪挺起胸膛道:“什么叫有其师必有其徒?我就是个样板!”
云进扑哧笑出声来,道:“幽默了啊?不错不错,有进步。”
秦浪笑笑,问道:“师父是否已经知道奸细是谁了?”
云进道:“就是冷若冰的师姐,蓝碧灵。”
秦浪道:“果然是她!我就觉得她行为古怪,好像料定你拿不出证据一样。”
云进冷笑道:“其实我原本是有证据的,可惜让人盗了去。她当然料得定了,因为证据已经回到了她手上。”
秦浪奇道:“能从师父身上把证物盗走,此人也算不简单了。”
云进皱眉道:“此人绝不是蓝碧灵。”
秦浪压低声音道:“师父是怀疑你身边的人?”
云进徒叹无语,似是极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无论是周汀兰,还是展御轩、赵暮雪和马文彬,他们不是他自己最信任的人,就是秦浪的义弟好友,哪一个都是他不愿意去怀疑的。又叹一声,道:“浪儿,师父需要你帮忙。”
凝月冥冥,空谷寂寂。
冷若冰亭亭立在银色的月光下,看那风过无痕,花落无声。
有落红一片,翩落于她凉滑的手背上,那柔软而冰凉的轻触让她心尖一颤,低头捧起那微溢幽香的精灵,蹙眉凝眸,思绪缥缈。
为何师父要如此酷爱梅花?
脚步声传来,沉稳舒缓。
她轻斜玉掌,让那花瓣徒自滑落下去,不待它触地,已然转过身来,平平淡淡看着来人。
云进从斑驳的树影中走出来,意态悠闲,浅笑浮面:“冷姑娘,让你久等了。”
冷若冰幽静的双眸中隐隐一动,娥眉随之微蹙,语调清冷:“雪冽孤香?云大侠何时去过我酝香阁?”
云进嘿然一笑,道:“冷姑娘不知道,雪冽孤香是家师最爱,云进自十年前饮过一次后,便再难忘怀,如今忆起,仍是口齿留香。日暮前春风乍起,竟送来了那独一无二的清洌香醇,云进实在垂涎难耐,便循香而至酝香阁,不请自入,取得了这雪冽孤香。云进自知唐突,姑娘若要责罚,我必不会有半句怨言。”
冷若冰幽叹道:“我师父最爱的也是这雪冽孤香呀!每至夜阑人静,她便会对月独酌,形单影只,愁煞旁人。她虽不言明,但我知道,她是在思念一个人,一个她又爱又恨的人。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她凄美的双瞳略带忧怨地流转到云进身上。
云进憾然惊滞,莫非,莫非此人正是师父游书砚?
冷若冰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投入到正花开烂漫的梅林中,开口又道:“原来那个令我师父愁断肝肠的师兄,就是云大侠的师父。”她的嘴角忽地牵出一抹冷笑,“为了一个情字背叛师门走入邪道,付出了一切,仍得不到一丝一毫地回报。早知一个情字这么伤人,为何还要让自己陷入情关?师父她真是太傻了!”
云进听着冷若冰平缓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是没有感情的,他却能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心酸,那为师父而悲怜,为师父而惋惜,为师父而不值的心酸。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牵缠在冷若冰与阮青竹之间?
有泪,晶莹如玉,倏然滑落。
冷若冰脸色一霎惨白,突然就停住了声音,转过身去,立如冰雕。
云进心下一紧,难道她的寒毒又发作了?走上前去,想扶住她微颤的双肩,双手却在半空停住,换作一声平常的询问:“你没事吧?”
静了半刻,冷若冰的身子动了一下,声音渺然:“若冰今日说得太多了,云大侠不必介怀。不知云大侠约我出来所谓何事呢?”再次回过身来的她,已然回复了常态。
云进稍稍安心,探手入怀,摸出一把紫鞘弯刀,递予冷若冰道:“这是姑娘上次遗失在山洞里的,原物奉还。”
冷若冰眸中分明透出一抹喜色,瞬间又消失于无形,只开口道了声“谢谢”,就将弯刀收了回去。顿了顿,又道:“云大侠约我出来,不会就只为了还刀这么简单吧?”
云进初时一阵失落,而后兀自笑散了去。突然心中一动,侧耳倾听,发觉有人匿于园外,默然一笑,道:“当然是为了解药一事。”
冷若冰道:“此事早已解决,还有必要谈吗?难道云大侠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存在?”
云进忙道:“证据我当然有,现就藏在我房内的衣柜里。我只是想确信冷姑娘真能履行诺言。”他的耳朵从没片刻放过园外的不速之客,此刻,那人已悄然离去。
冷若冰冷冷道:“多此一举!我就再说一遍,云大侠明日若能拿出证据,找出那名奸细,解药自当双手奉上。”
云进温存一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闲月居不是花间派里最美的地方,却是最静的一隅。而今夜的静谧里,满是山雨欲来之息。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树影里飞出,轻飘飘落于屋顶,足尖触及瓦片的那一瞬,连停息于飞檐上的雀鸟都浑然不觉。来人轻功之卓绝,江湖上恐有出其右者。
那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将那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面容藏在黑色面巾下,只露出两只华光流动的眼睛。他伏下身去听屋内的动静,竟是无人!若云进身处其中,他自会不假思索潜入进去,而如今是空屋一座,却反而犹疑起来。
还未有所决断,异变忽起。
有人悄悄推开了房门。
屋顶上的人轻轻揭去一片青瓦,伏身向屋内窥去。
只见一黑衣人敏捷地潜入,四下一望,直奔墙角衣柜而去。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无半点迟疑,那黑衣人却在拉开柜门的一刻后悔了。
然而为时已晚,浑厚的掌风闪电般从柜中飞出,一惊之下,已落在肩头。那黑衣人浑身剧震,惨呼一声重跌在地。这一掌来势汹汹,黑衣人本料定必死无疑,却惊觉自己除四肢酸软之外,并无严重的损伤。不明就理,却也暗自庆幸。
劲风陡生,柜中人骈指若飞,凌空点来。
黑衣人无力抗衡,只得就地一滚,撞门而出,但这已是极限,她吃力地趴在地上,粗气急喘,想要挪动一步半步是万万不能,更不可能奢望逃之夭夭。一抬头,柜中人已追至眼前,不由地一惊,脱口叫道:“秦浪?你为何会躲在柜中?”
秦浪玩味一笑,道:“那蓝姑娘又因何深夜潜入云大侠的房间,而且如此遮遮掩掩?”
蓝碧灵这才发现面纱已知何时被人揭了去,大骇之下,心中登时通明:敢情是云进故意设了个局引我入瓮!不禁大骂自己太过冲动,想来他所谓的证据也是子虚乌有了。
这时传来云进的声音:“蓝姑娘怕是有口难辩了吧?”
蓝碧灵咬牙冷笑道:“云进,你好样的!”
云进笑道:“云进哪比得上蓝姑娘呢?若不是蓝姑娘先命人从我身上盗走了证据,我又岂会出此下策?况且,我至今还未猜出姑娘安插在我身边的究竟是何人!”
屋顶上的人目光一盛,额角渗出汗来。施展身法,无声无息地跃入林中。
蓝碧灵眼珠一转,得意道:“你以为这样就奈何得了我吗?你认为冷若冰会相信你们几个有所图谋的外来人,还是会相信我这个与她姐妹情深的大师姐呢?”
云进似是早料到她有此一言,笑道:“那就要问问冷姑娘了。”步履稍移,让出身后清绝无匹的丽人。
蓝碧灵不禁瞪大了眼睛。
冷若冰冰霜依旧,眸中却透射出复杂的情绪,质问道:“师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比起她的平静,蓝碧灵似乎要激动得多,冷哼道:“好个冷若冰,你跟云进串通好的是不是?真是看不出来,你的演技挺高明的啊!”
冷若冰无视于她嘲讽,再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蓝碧灵冷冷道:“我做什么,还要向你交待吗?”
冷若冰道:“你盗取昙花一现去加害白道和朝廷中人,无疑会令花间派万劫不复。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你岂能这样做?”
蓝碧灵面色一寒,喝道:“不要跟我提起那个老家伙!我蓝碧灵为她卖命这么多年,她几时重视过我?她眼里只有你这个装模作样的臭丫头!她连掌门的位子都想传给你,我这个大师姐早就形同虚设了!我若不早为自己打算,以后还有我的路走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怪就怪那老家伙偏心!”
冷若冰道:“若冰从未想过要坐掌门的位子,就算师父他日真要将衣钵传于我,我也绝不会接受的。在我心中,大师姐才是唯一的传人。”
蓝碧灵怒道:“你以为我会接受你的施舍吗?你若真没那个心思,又怎会接受代掌门一职?你真当我是傻瓜吗?”
冷若冰颤声道:“我……师姐,你真是这样看我的吗?”
蓝碧灵心知今日既已撕破了脸,就绝没有转还的余地,也就不再多做掩饰,反问道:“那你要我怎样看你?高洁清雅的圣女?还是惹人怜爱的师妹?哼!我可不是派里那些无知的小丫头,更没有心胸宽广到能容得下你这个眼中钉!”
冷若冰眉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脸仇恨的女子就是与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师姐。她最敬重的大师姐,以前是那样的真诚善良、淡泊名利,永远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像春风一样安抚着她的心。她的一颦一笑,每句温言细语,都如此真切而厚实。可是如今的她,眸中的湛湛凶光泯灭了清婉和悦,嘴里的污言秽语取代了和言款款。丑陋若此,她真的不认识她了。她悲凉地闭上双眸,低回地轻叹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姐妹情份,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蓝碧灵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唇底浮现一抹浅笑,出语依然犀利伤人:“我从未把你当姐妹看待,何来的姐妹情份?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装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也不知怎样在诅咒我呢!”
蓝碧灵的冷言冷语像刀一样刺进冷若冰心里,她可以隐藏脸上的情绪,却无法抑制内心的疼痛。她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晃,一阵□□声中,嘴角渗出血丝来。
云进大惊,忙去扶她,急切道:“冷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蓝碧灵幸灾乐祸的笑终于明目张胆地荡漾起来,扬声道:“真是对不住了,师妹,我忘了身中寒毒的你是切忌大悲大喜的。不过,才这么几句话就受不了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当花间派的掌门?”
云进心中恍然,原来她常年不苟言笑,对人冷漠清疏,竟是为此!
冷若冰轻轻推开他,淡然拭去嘴角血渍,唇边那一朵惨笑兀自绽放,声音却坚定有力:“冷若冰无德无能,确实担负不起执掌花间派的重担。但是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决不允许有不利于我花间派的叛徒存在。来人!”
一片死寂的树林里登时骚动起来,无数花间派的弟子执索冲了出来,倾刻将蓝碧灵团团围住。
冷若冰冷冷下令道:“将这个叛徒押入地牢,好生看管,待师父出关以后再行发落。”
蓦地一声清鸣破空响起,众人不约而同仰头望天,只见一点星火直窜上天际,瞬间又消亡在云端。
蓝碧灵满面喜色,喃喃道:“终于成功了!”
冷若冰心知不妥,厉声道:“还不把她押下去?”
众女不闻不动。
蓝碧灵哈哈一笑,缓缓站起身来。秦浪那一掌意在将她制服,并无加害之心,故出手并不重。她适才大放厥词,则是为了赢得运功疗伤的时间,而此时她已完全恢复了。拍了拍身上的土,诡异地笑道:“师妹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呢!”
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一众弟子突然齐齐转身,将蓝碧灵护在圈中,手中长索直指冷若冰、云进和秦浪三人。
冷若冰又惊又怒,原来派中的叛徒远不只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