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阳光清美透彻,却森凉了些。
兰儿轻轻掩上窗子,回头看了看榻上的靳无双,颊上潮红已然褪去,沉静的样子如同过往每日的熟睡。
九日来,靳无双病情反复,谇呓频频,尤其是夜间,毒性起伏,呼吸急促,苦痛纠缠,叫人揪心。也只有每日清晨这段光景,才得些许安稳。
一连九夜的榻前陪守,兰儿已疲惫不堪,但见靳无双无恙,心便也释然,微微舒展了倦容,替她捻了捻被角,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唇边的笑意刚刚显露,旋又泯作一丝焦虑,直渗入眉心。
今日已是第十日了,小王爷依然没有音讯,若是他赶不回来,若是他空手而归,若是……若是……她不敢再想。十几年的相伴成长,她早已习惯了为靳无双的喜而喜,因靳无双的忧而忧,而今靳无双受苦,看在她眼中,真比自己受苦还要难捱。
兰儿半倚在床边,担着一分忧心,迷蒙了双眼。
少顷,倦意袭来,她便不知不觉,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
兰儿惊醒过来,见靳无双睫羽微颤,隐有不安之兆,便蹙了双眉,向闯入门来的玉儿低声斥责道:“做什么冒冒失失的?郡主刚刚才安枕,吵醒了她,我可不饶你!”
玉儿一手捂腰,一手指向身后,气喘吁吁地道:“王……王爷……回……回来了……”
兰儿变色道:“小王爷还没消息吗?”
玉儿急道:“没有啊!王爷已经知道郡主的事儿了,正往这儿来呢!兰儿姐姐,你说怎么办哪?”
兰儿知道玉儿担心的是什么,事实上,王府上下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件事。
王爷和小王爷不和,平日里就是利锋对冷刃,鲜有融洽。王爷离府之前,已与小王爷因郡主的事闹得不愉快,如今郡主发生这样的事,王爷定会怪责到小王爷头上。两人之间的嫌隙加深,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况且郡主命在旦夕,王府怕是不会安宁了。
两人正在发愁,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爹回来了吗?”
两人回头一看,不禁喜上心头,靳无双竟然醒了!她已坐起身来,清亮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她们。容色倦怠,但腮若粉桃,不乏神采。
见她要下床,二人忙去扶住她。
兰儿急急道:“郡主大病初愈,切忽勉强啊!”
靳无双茫然道:“大病初愈?兰儿,我怎么了?”
兰儿抿了抿嘴,却不作答,转头吩咐玉儿道:“玉儿,快去把常大夫请来。”她心中虽喜,但靳无双这病好得古怪,她那一颗心仍是放不下来。
玉儿点点头,快步朝门外走去,却与一人撞个正着。她抬头一看,惊得退开了两步,叫道:“王爷恕罪!”
靳昀见她神色匆忙,心中一紧,问道:“郡主怎样了?”
玉儿道:“郡主她……她醒了!”
靳昀一怔,再不多言,大步向房内而去,后有一男子快步紧随,面净无须,布衣长衫,一个黑色药箱挂在肩头,正是兰儿口中的常大夫。
靳无双乍见父亲,心中欢喜,笑容也温静可爱。
靳昀却是忧多于喜,抚着她的手关切道:“双儿,你……还好吗?”
靳无双微笑道:“我没事呀!”
靳昀眉头锁得更紧,朝常大夫一望。
常大夫点点头,一探靳无双脉搏,不禁露出讶异神色,道:“郡主只是多日未进食,身子虚了些,只要好生调理,不日便会康复。”
靳昀愕然道:“她不是中毒了吗?”
常大夫道:“郡主脉相三部常实,乃脾气不足之症,并无中毒之兆。”
靳昀更是不解,府中仆婢不会说谎,靳无双确实昏迷了九日;而这常大夫乃淮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名医,他的话也必不会假;再看靳无双,脸色红润,清眸异彩,确不似中毒之态。难道她的毒自行解了不成?这当中究竟有何令人匪夷所思的原由?
就在这时,靳昀忽见眼角处闪入一个白影,只听兰儿、玉儿惊叹一声,欣喜地唤道:“小王爷!”他剑眉一蹙,侧目瞧去,只见靳泠阑怔然立在眼前。
靳无双开颜一唤,他竟浑身一颤,苍白了面容。
靳昀的脸色却更是难看,肃然起身,一开口便寒透心肺:“你还舍得回来?”
靳泠阑恍若不闻,轻轻握住靳无双的手,凝眉道:“双儿,你何时醒的?”
兰儿抢着道:“郡主刚醒不久,连常大夫都说郡主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小王爷和王爷也该放心了!”
听闻此言,靳无双不见靳泠阑展眉,反觉她双手一颤,将自己握得更紧,那手心里,竟是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她低头一看,霎时脸上血色全无,颤声道:“哥哥,你……”
靳泠阑却突然放开她的手,快步出了内厢,往堂中一立,焦声道:“二哥,你快进来!”
门外等候之人早已是迫不可待,纷纷神色匆匆入得门来。
马文彬率先而入,见靳泠阑迎面而来,便紧了步子欲要寻问,却不料靳泠阑步下不停,直奔他身后的秦浪而去,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俊容一窘,侧立一边,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流向那流云锦绣的风屏。
只听靳泠阑沉声道:“二哥,快,双儿她醒了!”
一语出,众人惊骇。
秦浪面色凝重,微一点头,就欲进入内室。
透过丝织的屏风,靳无双一眼认出了秦浪朦胧的身影。她虽不知他们因何惊慌,但见秦浪举步而来,一时间心如鹿撞,俏脸绯红。又见自己衣容憔悴,殊无光彩,不禁慌了心神。
正当此时,靳昀陡然一声怒斥:“荒唐!你疯了吗?你妹妹的闺房岂是容男子随便进出的?”
一室寂然。
靳泠阑怔忡半晌,忽地一咬牙,拉了秦浪便迈开步去。
一腔怒火砰然而起,靳昀抢上前去,一把扣住靳泠阑右腕,喝道:“你敢!”
靳泠阑毫不退让,一字一句地道:“爹若再不让我们进去,必然后悔终生。”
她并非天生要强好胜之人,也渴望在父母的宠溺中露出最纯真无邪的笑容,但是无数次的冰冷言语、淡漠眼神,早已令她将这份渴望深埋入心底,以至每每面对父亲,她都不自觉地将自己塑为一尊冰雕。
若是得不到温暖与关爱,她就不容自己软弱。
靳昀怒目一张,颤声骂道:“逆子!你真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毁你妹妹名节吗?”
靳泠阑浑身一震,回眸逼视,却见父亲颜色憔憔,形容枯槁,竟比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那身华丽的朝服因泥渍的点染而黯淡了光华,却没来得及换下,想来他此次归来定是日夜兼程,而今已是精竭力殆了吧,他却偏要强撑着一份怒气,凶恶了眉目。
靳泠阑眸中夺人的戾气如常,心却再也犀利不起来。她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尖锐的自我保护,却永远不会为内心的疼痛而麻木。忽而垂下头来,沉痛地跪下,凄声道:“爹,双儿已病入膏肓,再不医治,性命不保!”
靳昀见她如此,却是错愕。
突然一声冷哼,常大夫开口了:“小王爷这话的意思,是老夫断错症了?”
靳昀双目一闭,不再看她,依然冷言道:“常大夫断症如神,岂会有错?”
靳泠阑心中一凉,缓缓抬起头,咬牙道:“你从来不曾相信我!”言罢,右腕奔力一挣,狠狠从靳昀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见情况僵持若此,秦浪再也按捺不住,抱拳道:“王爷,郡主所中之毒非同一般,非独门解药不可救其性命。我们已将解药寻回,此时正是用药良机,错失不得啊!”
展御轩急道:“姨父,无双好转的时间只能维持一柱香的时间,再晚就来不及了!”
展御青也奔过来劝道:“无双是姨父的女儿,也是阑哥哥的妹妹呀,阑哥哥疼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害她?”
马文彬紧捏着双拳,惶惶不安。他本也想帮腔几句,却总被他人抢在前头,几次下来,他思绪全乱,真当无人再言时,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佚斜倚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心中苦笑:靳泠阑啊靳泠阑,若是太后得知你与端王的关系如此恶劣,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惜呀,为何你会是靳泠阑,靳泠阑会是你呢?
靳昀在众人的规劝下试图平复心情,却因靳泠阑那一脸冰霜而失败。过往无数次的碰撞磨擦中,靳泠阑或是强硬如铁,或是气焰乖张,从不似这回,让人生出绝望之感。他下意识紧了紧拳,却感手中湿黏,低头一看,那满手的鲜血令他惊骇难当,张目望去,靳泠阑右腕处果然已被血水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伤口,本来已快好了,却因用力过猛而再次裂开。但靳泠阑却似乎不会痛了,任那右手轻轻垂着,任那鲜血缓缓流着,连同她内心的温暖也一同逝去了。
靳无双担心靳泠阑的伤势,又听父兄二人争吵,当真是心急如焚,也不顾兰儿、玉儿劝阻,跌跌撞撞向外堂挣去,不料行了几步便头晕目眩,跌倒在地;她虽是柔弱的性子,骨子里却也不乏一丝坚韧,倔强地避开二婢的援手,扶着屏风站起身来。这一番折腾,已耗去她大半体力,还未及喘息,就看到了靳泠阑右腕的殷红,她心中一痛,尖叫起来。
她本就虚弱,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只觉眼前事物飞速一旋,身子便向一旁倾倒下去。惊叫声中,她只闻一阵汗气扑鼻,继而身子一轻,已被人搂在怀中。她微一启眸,朝思暮想的男子近在咫尺,不觉双颊一热,欲要挣开,却是浑身无力,满心羞急化为一声轻唤:“秦大哥!”一唤过后,她美目一合,晕厥过去。
众人一瞬围了过来,靳昀却呆了。
靳泠阑急道:“二哥,你快抱她进去疗伤!”
秦浪微一迟疑,道:“你的伤……”
靳泠阑跺脚道:“我没事!救双儿要紧!快呀!”
秦浪也知事态紧急,再不多言,急忙将靳无双抱进内厢。
常大夫见此情况,便知此毒厉害,他素有医者仁心,当即忘了先前不快,将正欲挤进内厢的一众人拦了下来:“既是趋毒疗伤,就不要打扰他们。”
几人虽是忧心忡忡,但也觉此话有理,便退回外堂等候。
秦浪将靳无双置于床上,取了冰昙花,运功一催,冰凝顷刻融去,冰昙花仿若苏醒的精灵,慵懒一颤,花瓣挣脱束缚,抖入空中。秦浪早在掌中蓄出炽热内力,此时瞅准时机,将那花瓣运于掌间,于靳无双背上一记轻拍,花瓣入体。他又一运功,促花瓣在她脉中行走,直至融入血液。
半晌,秦浪撤了掌,却已是汗透衣衫,他只觉恹恹乏力,方一撑起,旋又倒回床上,晕了过去。
靳无双悠悠醒来,见秦浪晕倒在身边,登时一阵惊悸,失声叫道:“快来人呀!秦大哥晕倒了!”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