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如既往地清瑟,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一怀淡淡的哀愁,将那片林子深深地隐匿。
而林中那抹身影,郁郁而行,步子些许踉跄,些许急切,些许踟蹰,想来他必是心绪凌乱,忧悒在怀。
风扫云开,一轮涌出,月光弥漫,印出靳昀一张枯脸,眉宇间挂满沧桑。
他缓了步子,停在一座旧宅前,凝目而视。
那宅门紧闭,窗棂枯朽,了无生气。匾额上的墨迹虽已褪淡,却也能隐隐辨出三个字——馥雅阁。
寂静中传来一声轻叹,靳昀黯淡了目光,颓然转身,失魂般举步离去。
清风乍起,送来一缕兰草飘香。
他心中一动,回眸望去,只见那残墙裂隙之中,幽兰一株,于月光朦胧中清雅展颜,于微风丝滑中悠颤纤纤。
他那郁结了淳淳悲苦的心湖,登时漾开层层涟漪,在他唇边牵出一抹温笑。
他不禁定了定心神,沉沉迈开步来,推门而入。
十八年了,每每忆妻成狂,他便会来到这里。但每次,都只驻足遥看,再入阁中却是千难万难。
这是对卿承诺的恪守,也是对己伤痛的苦抑。
院中兰芽零星,疏疏落落,好不萧索。
卿在时,日日打理,自是繁茂葳蕤,幽香韵致。至今日,虽已好景不再,但花姿清隽,兰影入残墙,只寥寥数朵,却也欣然可爱。
靳昀穿花入室,自袖中摸出火折,燃起窗前烛火。琼梳铜镜,珠帘云帏,软榻香枕,游目所至,宛然如昨,然今卿音容已杳,参商永隔。
过往思卿片缕,他便痛至锥心;此时又见旧物,尤见卿容玉靥,不禁心伤泪涌。
他在床上坐下,轻抚过榻上被褥,依稀能于蒙尘之中触及亡妻香泽,不觉柔肠寸断。郁目微抬,又瞥见几上之物,便起了身来,将那白布揭去,一座澄白的象牙琴盈然而现,令他不由地忆起与亡妻恩爱时的琴唱箫吟,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忍住泪,轻声道:“妤儿,对不起。答应过你,三年内要忘了你,可是,到今天,我还是……很想你……”最后三个字,蓄满了这十八年来他全部的想念与心酸,仿若飘出口来,却是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孤烛青焰荧荧,在他脸上溶出脉脉深情。
他怅然一阵,忽地露出一个笑容,道:“泠阑——我们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说到女儿,本该有更多言语,却不料又是寂然。脑中闪现的,全是那些争吵与不快,叫他如何尽吐?怔怔想了想,才道:“她……很好……你放心……”
袖口,靳泠阑留下的血迹已干,颜色已然暗去,落在靳昀眼中,仍是丝丝灼痛,沁入心扉。
他何尝不想作个慈爱的父亲?但是,南桑子的预言一如芒刺在背,时时提醒着自己的冷漠,甚至是无情。
然而,那预言仍在一点一点地应验。所有的努力与隐忍,只是徒劳的挣扎。面对命运,他只是个无力的父亲。
他好不甘心!
纠结了双眉,喃喃道:“妤儿,我究竟该怎么做?你教我……”
指尖轻划过琴弦,勾出哀怨一铮,透过烛光,飘出雅阁,渺入夜中。
夜色悠悠,凉如水。
那一汪碧水潭如镜新磨,凝住靳泠阑茕茕孑立的身影。
她望着潭心那轮玉盘,怔怔出神,痴了一般。
靳无双安然无恙,她心中宽慰,却为何笑得这样牵强?
妹妹的心意她明白,撮合之意也早已笃定心中。但十日来的甘苦与共、守望相助,已令她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了情感。她毕竟也怀揣着少女情怀,遭遇命定的春风,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浓浓的情意。她意识到了内心的变化,却故意放任,只因她心中的某一角落,仍珍藏着那小小的渴望。
但是今日,靳无双那绵绵的泪水,看在她眼里,也落进了她心中,激起深深的愧疚和揪心的疼痛。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也不该再有任何奢望了。
风生袖底,意凉凉。
她却扬起首来,敞开胸怀,任那凉风吻颈穿衣,望能卷走心中刚刚萌芽的那缕情丝。微一阖目,落下一滴泪来。
忽而,一阵暖意袭来,她低头一看,自己已被一袭黑氅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霎时间,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怨气,她秀眉一蹙,就欲挣脱出来,却听耳边一声笑语:“你再动,我可要抱你了!”
靳泠阑玉面飞红,却也当真不再挣扎,怒目望去,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李佚心中得意,却见靳泠阑颊上有泪痕闪烁,不禁愕然道:“泠阑,你……你哭了?”
靳泠阑一惊,随即换作一副淡然神色,一拂袖,若无其事地抹去残泪,淡淡道:“谁说的?沙子进了眼睛而已,大哥的想像力丰富了点儿吧。”
李佚知她心事,却不戳破,笑了笑,忽而大有深意地问道:“泠阑——怎么不去看二弟?”
靳泠阑心中一痛,却让笑意浮上脸来:“二哥伤了元气,需要静心修养,泠阑不想去打扰他。”
李佚又是一笑,直直望着靳泠阑道:“也对,况且郡主在他身边,有美相伴,二弟又怎会想到我们?”
靳泠阑勾唇一笑,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哥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笑话?”
李佚道:“你真认为这些是笑话?”
靳泠阑登时蹙了双眉,将眸一寒,侧过脸去,不愿再开口。她从不怕被人看穿心思,因为她早在官场中磨砺出了机变如神的心性,即便处于下风,也能于唇动眉飞中扭转乾坤。但是这次,她却有些无措,尤其是面对李佚,更让她无端生出一分焦躁来。
却不知,她那嗔怒的情态,迷离着朦胧的月光,竟晕染出一种郁悒之美来。
李佚自是从未见过,不禁沉醉了双眸,漾开入心的笑来。
沉寂半晌,李佚微敛了笑容,忽然开口道:“其实,大哥想问泠阑一个问题。”
靳泠阑此时已平复了心境,展开眉来,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和言道:“大哥请问。”
李佚道:“倘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对我?”这着实是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但他却后悔于这样的直白了。然而话已出口,再做掩饰,便徒增怀疑了。于是坚定了目光,将心中那一丝慌乱隐藏于无形。
靳泠阑抿嘴浅笑,眸中狡黠,轻轻道:“大哥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李佚登时语塞。
她这句反问,不仅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正面回答的尴尬,又不动声色地将难题抛回给李佚,而她自己,依然是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着实高明。
李佚爽朗笑道:“在你面前,开玩笑也讨不得好,大哥服了你了!”算是将那句冲动之语兜了回来,心中却苦笑道:李延佚啊,这一局,你是败了!
靳泠阑竟是顽皮一笑,紧了紧氅衣,踱开了步子,缓缓向那融融的灯火处走去。
李佚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陷入了一种高深莫测的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