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木残檐,败草枯藤,此时的沉香阁,狼籍一片。
封迟独坐断树上,凝眉郁目,好不萧然,一口苦酒入喉,牵动愁肠。
还记得那一夜,他新得沉年美酒,正是兴致勃勃,一心邀义父共饮,不料推门入内,见到的却是义父的尸体。窗外那时风雨飘摇,电闪之瞬,义父银色的宽袍烁出妖冶的光芒,他那平素温和的面容渗出一抹青冷,灼伤了他的眼,更深深刺痛他的了心。
淡淡的酸香弥漫空中,虽已近乎渺然,仍逃不过他灵敏的嗅觉。
断魂香——玄阴宫的禁忌,除了俞天城,谁能使得出来?
三年来日以继夜的追踪,他一刻也未曾轻待过,只因心中报仇的信念坚如磐石。今日,他终于有机会手刃仇人,却不曾想,那所谓的真相仅仅只是一个阴谋的伪装。
俞天城适才的每一句话,无不像重拳捶入他的心里。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却又觉这希望渺小至极。
他轻叹一声,目极远方,寨中贼子虽已散尽,檐下廊中的挂红依在,在融融灯火的晕染下,微微飘荡,如嫣如血。正似那日月光下的她,红衣冷艳,飘扬中揉入三分不舍,七分果决。
命运为弄人至此?他已决定与她一刀两断、永不相见,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他想着想着,只觉心头隐痛难抑,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酒壶,欲要倾壶狂饮,却陡然酒意全无。夜风如缕,透过衣衫,沁入肌肤,凉透半颗心。
这时间,忽听一声轻笑,云进清朗的嗓音飘入耳中:“封兄好兴致啊!”
封迟脑中一清,蓦地唇边浅笑,一抬手,酒壶带着风声向云进飞去。
云进单掌引风,一圈一托,酒壶在他掌心转如陀螺,酒水在壶中晃晃荡荡,却不溢出,他暗运内劲,酒壶转速渐缓,酒波愈平。蓦然间,一股气劲从旁袭来,云进抓紧酒壶,步法潇洒,闪避如风。他身法了得,劲气固然片衣不沾,壶中酒水却溅出几滴,落在衣袖上,留下点点痕迹。
封迟垂手而立,挑眉看他半晌,笑道:“我这烈酒不止能解百毒,对内伤的治愈也有很大的功效,云兄不防一试。”
云进闻言苦笑:“多谢封兄好意。”举壶便饮,倾刻见底,大袖将嘴角酒渍一抹,酒壶抛回。
封迟低头看了看手中空壶,眉头大皱:“云兄喝光了我的酒,待会我腹中酒虫作祟,岂不要难受而死?”
云进瞧他苦恼模样,笑骂道:“你这洒鬼,总有一天会被酒给毒死!”
封迟笑道:“被酒毒死我才快活呢!”
云进听出他笑语中的愁意,心中纳罕不已。他与封迟十年前就是至交好友,二人煮酒言交,刀剑相搓,情义深笃,对对方脾性更是了然于胸。封迟一贯开朗达然,快意恩仇,从不像这般怅然,不禁问道:“十年不见,封兄何时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封迟摇摇头,再无话语。
云进见他不愿明言,也不便开口询问。
风月无边,二人一时无话。
封迟呆坐一阵,忽道:“冷姑娘还好么?”
云进眉间流露出担忧之色,说道:“冷姑娘已无大碍了,不过,她以后的日子可要难熬了。”
封迟转眼瞧着他,眼中笑意越来越浓,蓦地叹息一声:“大事不妙!”
云进莫名奇妙,不解道:“封兄说什么?”
封迟肃容道:“云兄闯大祸了。”
云进骇然色变,猜不出封迟话中的玄机,一时目光如凝,却似有骇浪涌出。
封迟见他如此,忍俊不禁:“云兄已有桃花在身,又犯桃花劫,不是闯了大祸又是什么?”
云进不由松了口气,想到封迟所言,心中隐约明白几分,口中仍道:“不明白。”
封迟笑道:“我若没记错,十年前你便已有了一位周姑娘。”
云进仰头望天,悠然道:“我与周师妹青梅竹马,感情……感情非同一般。”
封迟道:“情人就是情人,什么叫感情非同一般?云进可不是扭捏婆妈的人!”
云进心中情感的变化从未向外人吐露,此时封迟突然提起,真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封兄是我挚友,向他谈及儿女私情虽然无甚不妥,但此中曲折皆是我对周师妹的辜负与伤害,我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她的颜面。心念至此,多日来压抑的烦恼一齐涌上心头,恍然觉得,逃避多日,自己仿佛仍陷在那个泥潭中,进进不得,退退不能,只得连连叹息。
封迟察言观色,心中猜到几分,大感有趣,说道:“云兄既已有了情人,冷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进白他一眼,不耐道:“封兄扯到哪里去了?”
封迟笑道:“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先是舍命相救,后又为了她耗尽内力留下内伤,我看呀,你对冷姑娘的关心才是非同一般。”
云进摇头道:“冷姑娘一生凄苦,遭遇悲惨,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因我而起,是我欠她的。”
封迟愕然道:“此话怎讲?”
云进叹了口气,将花间派寻药一事向他说了。
封迟听毕,又是一笑,调侃道:“原来不止襄王有梦,神女更有心!妙哉,妙哉!”
云进哭笑不得,骂道:“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
封迟见他一脸窘态,哈哈大笑起来。
云进无法,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忽见眼角处一片蓝影翩然,转眼一看,蓝衣女子整装而来,微笑道:“姑娘要告辞了吗?”
蓝衣女子施施抱拳,朗声道:“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两位后会有期。”
云进、封迟二人遥遥作揖,并无他话。
蓝衣女子行出一段,忽又停下步来,转身问道:“二位为何不问我的来历?”
云进与封迟相视一笑,前者淡然道:“姑娘若有意相告,自会主动提起。”
封迟接口道:“姑娘既无意相告,我们也不愿强人所难。”
蓝衣女子凝视他二人,眸中异彩流转,好一阵,才道:“若有缘,我们必会再见。”爽然转身,大步去了。
看着那一抹淡蓝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化为一点,消失不见,云进心中蓦然升起一种想法:此女气度不凡,将来必大有作为。
忽觉肩头一沉,封迟已来到身边,将他肩膀搂住,大声道:“俞天城那厮这三年定然收藏了不少美酒,走,你我二人去寻他一寻,顺便与我讲讲你这十年来的经历。”
云进一来知他视酒如命,不好弗他美意;二来好友相聚,确是意兴正浓,便也哈哈一笑,与他把臂而去。
沉香阁中,骆晴自始至终依着窗子偷偷看着封迟的一举一动,芳心扑扑直跳,不知怎的,喜怒哀乐诸般情感此刻皆受他牵引,他喜则喜,他愁则愁,他若默默无语,她便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她只觉这种感觉奇妙极了,却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盼着能永远这样看着他,一辈子也不嫌长。看着他与云进远去,骆晴心中竟添了几分怅然若失。
正自失神,忽觉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接着便是一声轻唤:“晴儿,是你吗?”声音虽然微弱,却这般熟悉,她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缓缓低头一看,冷若冰已睁开双眼,冲她微微笑着。那笑容极美,虽是苍白,绽了开来,也足令周遭的一切失了色彩。
骆晴泪如雨下,泪水点点滴滴,落在冷若冰身上,哽咽道:“师姐,你终于醒了,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师父……师父她太狠心了……”这几日来,她为寻冷若冰跋山涉水,累了睏了也不敢多作休息;今日更遇上“少苍五虎”,吃尽苦头。此时见冷若冰醒来,一时决泪,又勾起伤心往事,心中愈加酸楚,竟是一哭便无法收拾。
冷若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抹去泪水,轻声道:“好妹妹,别哭了,我们姐妹重逢,高兴才是啊!你看你,憔悴多了,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骆晴用力摇摇头,极力将心酸吞进肚里,强颜笑道:“晴儿不苦,晴儿见到师姐无恙,什么都值了!”
冷若冰叹道:“你怎么会来找我?师父她……”
骆晴妙目一转,急着道:“师父她……她也担心你,是她叫我来寻你的。”
冷若冰惨然一笑:“你这丫头,怎么学着说谎来骗我?师父向来门法严明,她既已将我逐出师门,即便心中再多不忍,也绝不会改变初衷。说一套做一套,出尔反尔之事,师父从来嗤之以鼻。”
骆晴听得心虚,更觉羞惭,面红过耳,承认道:“好了好了,我说实话还不行吗?我,我是偷跑出来的,我就是不服师父对师姐的判罚。她平日那么疼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怎么下得了这个毒手?哼,她不让我来找你,我就偏要来找你。”
冷若冰黛眉如锁,双眸郁郁投向天花板,幽然说道:“大师姐背叛师门已让师父寒心,我偏帮外人又让师父痛心,如今你又偷跑出来,岂非更令师父伤心?我们姐妹都是她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她在惩罚我们的时候,心里一定比我们难过十倍。晴儿,你千万不能怪她!”
骆晴静静听着,心中已有些许不安,但想到冷若冰的遭遇,仍是气愤难平,噘起嘴道:“她是我师父,我自然不会怪她。但是,但是我气还没消,过几天再原谅她。”
冷若冰笑了笑,环目一望,挣身坐起,骆晴扶住她道:“云大侠说师姐已无大碍,不知师姐感觉怎样?”
冷若冰微微吐出口气,面露苦色,轻轻道:“我……难受得紧啊……”
骆晴闻言心惊,慌忙道:“那……那我去请云大侠来。”做势要出门。
冷若冰拉住她,一脸茫然道:“原来云大侠也会做饭吗?”
骆晴一时愕然,睁大眼睛瞧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冷若冰娇憨道:“傻丫头,我饿了。”
在骆晴眼中,冷若冰总是那般高洁淡雅,冷冷如冰,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常常给人一种触不可及遥遥在外的感觉,令人望而生寒;但是亲近起来,才发觉她也有暖风之笑,一绽起来,便印入人心里,再也不愿忘怀;她也有娓娓之言,听在耳中,如流水轻淌,格外舒心。于是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看似冷漠实则温情的二师姐,向她吐尽心事,得她无尽安慰。而今日,她首次见冷若冰像孩子一样笑着,真是吃惊极了,原来这个曾经给她无限慰藉和庇护的师姐,也是个需要人关怀和爱护的女子。
骆晴眼眶一热,俯身将冷若冰紧紧抱住。只觉冷若冰正用她纤细的手轻抚她后背,宽语劝慰婉转在耳,骆晴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泪水泛滥时,只觉怀中女子的身子越发清瘦单薄,似乎,已经不起她用力的紧抱了。
良久,房间被轻轻推开。
冷若冰心中一动,抬头朝门口望去,见周汀兰捧着食盘冉冉入内,没来由一阵失望,继而微微笑起来,说道:“周斋主。”
骆晴收拾心情,抹了泪,接过周汀兰手上的食盘,笑道:“周斋主真是有心,师姐刚说饿了,你就送吃的来了。”
周汀兰只是一笑,一双清眸凝住冷若冰,淡然道:“是师兄吩咐的。”
冷若冰面色不变,双眸却闪耀光芒,喜悦之气隐隐透出,遮挡不住。
只听骆晴笑道:“想不到云大侠如此细心,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师姐你说是不是?”
冷若冰面颊两抹红云浮出,偷瞧了周汀兰一眼,蹙眉道:“晴儿,你胡说什么?”
骆晴见她动气,当即禁口不言,两手一摊,耸耸肩,黠笑不止。
冷若冰拿她没折,只是微微摇头,执起碗筷便欲就餐。被困飞鹰寨这几日,俞天城日日命人送来珍馐佳肴,她半点也没沾过。此时面前摆放的只是清淡小炒,看着闻着却觉特别诱人,夹一箸青菜,正欲放入口中,忽听周汀兰一声大叫:“等等!”
冷若冰、骆晴齐齐一愕,目不转睛看着她,同声道:“怎么了?”
周汀兰脸色发白,恍惚一阵,忽道:“菜凉了,我去热一热。”说着去到冷若冰身前,端起食盘。
冷若冰拉住她手腕,笑道:“不打紧的,何苦让周斋主劳累?”伸手接过食盘,放在身前,又欲进食。
周汀兰身子颤抖起来,双眼空洞无神,双拳紧紧捏着,指尖发白,深深陷入掌心。眼见菜要入口,蓦地双手一拂,食盘被扫下地,冷若冰箸上菜肴也被撞落。
冷若冰大病初愈,又多日未曾进食,身子虚弱,经周汀兰这番大力冲撞,更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晃晃。
骆晴急忙将她扶住,对周汀兰叫道:“周斋主,你这是做什么?”
周汀兰神色古怪,狠咬银牙,拧身跑了出去。
冷若冰和骆晴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和满地的碎盘残菜,疑团满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