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入夜已深,秦浪傍窗枯坐,双眼盯着烛火出神,转也不转。这几日来,他常常一失神便想到烈焰刀之事,继而又不由猜测起端王府与此事的牵连,尤其夜深人静之时,甚至会回想起十年前那场血泪腥红的灭门之恨,心中既是痛苦,又是不安,极少成寐。短短几日,已是形容憔悴,神采恹恹。
倏尔一阵风起,烛火因风摇拽,看得他心头没来由一阵烦乱,随手抓起手边酒壶,那壶中却是空空,当下一皱眉,将酒壶扔在一边,移目窗外,望着满天繁星,焦颜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兔西去,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夜色转淡,朦朦曙色如轻烟升起,初时缥缈若无,不多时,渐转明亮,悄无声息染透半边天际。耀目金光破云而出,漫天红光火一般烧将过来,将黯夜烧成了灰烬,洒下凡来,为府中草木房舍蒙上一层撼人色彩。
入目景色生出这般变化,秦浪的心境也随之而变。突然觉得在真相未明之前,所烦之事多半是自己凭空臆测而出,并无依据可寻,苦恼多日,无异于自寻烦恼,当真可笑。想到这里,他愁容一扫,胸怀微舒。转头环视房内,白烛残泪满桌,烛火已熄,只余芯头丝丝白烟缭绕不去。空酒壶歪歪倒倒,桌上是,桌下是,脚边亦是。秦浪哑然失笑:数月前我还只是个滴酒不沾的傻小子,如今却变成酒鬼了。当即抖擞精神,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
这时时辰尚早,府中人多未起身,只有寥寥几个仆婢间或从身边经过。这几日,端王府大小院落,除那神秘的玉兰轩之外,他来回走过不下十次,却不曾对四周景物留心半分;即便有时登上房顶,也多半是望天发呆,此刻,竟是难得有这番闲庭信步。
走了半晌,忽听细微人语,抬头一看,竟已身在睛竹阁门前;细细一听,才知那说话者,其中一人竟是端王靳昀。
秦浪不由朝苑中一番张望,果见靳昀一身宽袍大袖,闲坐亭中,目透萧然,神情漠漠,身前石桌上那一盏香茶已然凉透。一灰衣护卫卓立身侧,虽是年过半百之貌,却依然不减松柏之傲骨,不弱山岳之气概,那双眸子尤其锐利,似能一眼望穿人心。
只听靳昀叹口气道:“起东啊,我是否对她太过严厉了?”
秦浪心中一动,原来他就是王府中四大护卫之首的尚起东。
尚起东道:“王爷一片苦心,小王爷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靳昀摇头苦笑,心道:我倒宁愿她怨我一辈子,也不愿她知道真相。沉默一阵,又道:“她的伤势如何了?”
尚起东道:“大夫说是皮外伤,已无大碍了。”
靳昀轻轻应了一声,双眉深深蹙起,凝住远处靳泠阑紧闭的房门,又是一阵默然。
尚起东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道:“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靳昀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说。”
尚起东道:“属下以为,父母对子女,严厉固然重要,慈爱却也必不可少。王爷对小王爷不是太过严厉,而是太少慈爱。若是王爷能将对郡主的慈爱分给小王爷一半,你们父子的关系便不会如今这个样子。属下斗胆说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但句句出自真心,王爷若要责罚,属下不会有半句怨言。”
靳昀微微一笑,道:“我欠双儿母女太多,就算我再疼惜双儿十倍也是太少;至于泠阑……你们不明白……”
尚起东虽是满心疑惑,但靳昀话已至此,他也不便多问下去。
秦浪听在耳中,却是大感意外:原来王爷对泠阑并非无情!不禁对靳昀的好感又增一分。他早便听闻端王靳昀清正不阿,万事以百姓为先,未见其面已对他凭生出几分敬意;而后他受靳昀赏识,留在府中,又时时听府中仆婢门客说起他的义举,又是暗暗钦佩。他早便想找机会正式拜会,奈何近来多发事端,与他见面的机会又了了无几,这几日更是因烈焰刀一事让他不得不生出戒心。但他此番心结已开,决不愿再胡思乱想怀疑他人,便想借此良机圆自己这个心愿。
不想秦浪方生此念,就听靳昀又道:“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尚起东略一迟疑,沉声道:“千真万确。”
秦浪听他二人语调微微有变,又听这话中内容说得极为暧昧不清,心知必是紧要之事,再听下去,太不磊落,便打消了拜会的念头,转身欲走。
却听靳昀又是一叹:“是我害了秦将军啊!”
秦浪悚然一惊,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秦将军?他们说的到底是谁?难道……?
尚起东宽慰道:“此乃天意,王爷再是不忍,却又怎能敌得过天?”
靳昀摇摇头,目中是深深的悔恨,好一阵,才有一道精芒由眸底深处闪出,肃容道:“事关重大,此事绝不可再有第三人知道。”
尚起东应道:“属下明白。”
他二人说得含含糊糊,但秦浪不由地纵极猜想,得出的结论连他自己也觉心惊:难道端王爷真与父亲之死有关?如此说来,烈焰刀送往此处也并非毫无道理了。他越想越真,不觉心跳加快,几乎喘不过气来。蓦地捏紧双拳,心中暗骂:秦浪,你真没用!方才还说不再胡乱猜度人,现在立马又犯了!天下姓秦的将军无数,你焉能断定王爷说的就是父亲?烈焰刀一事,难保不是有心之人暗地陷害,你若相信,就是中了他的奸计!如此大骂一番,才觉舒心,吐出口气,疲倦地靠地墙上,之前那种苦闷纠结,仿佛正一点一滴地回来,让他倍感担忧。
这时,另一人的声音清越响起:“爹。”只此一字,秦浪却听出是靳泠阑的声音,不由地探出头,朝苑内望去。
只见靳泠阑白衣飘然挺立,淡淡看着靳昀,若有所待。
靳昀仍是慵懒地坐着,手捧那杯香茶,茶盖轻轻拨动浮面茶叶,头也不抬,只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悠闲品起茗来。
靳泠阑眉间怒云腾起,蓦地玉袖一摔,大步转身。
靳昀陡然一喝:“站住!”
靳泠阑步虽停,身不转,冰冷道:“爹爹有何吩咐?”
靳昀无声地看着她受伤的右腕,那纱布虽然藏在袖中,与那衣衫同一颜色,却白得尤为刺目,他目光如凝,流露出怜惜之色,却也只是一瞬,忽又变作极寒之冰,冷言道:“三日后的寿宴你要好生准备,出了乱子,为你是问,决不心软。”
靳泠阑唇边冷笑利如寒刀,开口之言更是冷进靳昀心里:“好个决不心软,这点我倒是丝毫不怀疑。哼,若是出了乱子,泠阑自会主动负荆请罪,不劳爹爹费心!”她冷面寒霜,心中却如苦如痛;她举步潇洒,然步步维艰,如踏心间;她快意而笑,却任两眼泪垂。凉亭至苑门不过半里之遥,她一路行来,却似走过万里。
方一出苑门,便见秦浪一双明眸定定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张口却是无语。靳泠阑心中羞怒,狠狠将他一瞪,抹一把泪,大步去了。
秦浪欲要追赶,又生迟疑,忽听碎裂声响,他转眼一望,靳昀手中那盏茶已然摔落,碎片茶水洒了满地,而他,双目微闭,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
靳泠阑羞怒交迸,眼中泪花乱滚,她咬牙强忍,始终未让泪水落下一滴。她大步流星走出一程,行至碧水潭边,潭水深深,沉如温玉。潭中鱼儿摆尾,游逐欢乐,偶有一条跃出水面,带起一溜儿白色水花,眨眼又落回水中,水花四溅,在水面上点开层层波纹,涟散不止。靳泠阑呆呆看着那些鱼儿,心中好生羡慕。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展御青脆生生地唤道:“阑哥哥。”
靳泠阑回过神来,玉颜一振,转头向展御青笑道:“御青,这么早?”这一笑如沐春风,哪还有半点儿心酸楚楚的痕迹?
展御青被她看得芳心微乱,不由地红了双颊,娇声道:“今日花市最后一日,如不赶早,怕是要赶不上了。”
靳泠阑一怔,愕道:“花市?”
展御青小嘴一噘,佯作不悦道:“阑哥哥想不认帐吗?昨日你亲口答应我的。”
靳泠阑顿觉头皮发麻。
昨日,她为安抚靳无双而罚了秦浪一顿美酒佳肴,席间频频与展御青侃谈闲话,一忽而展御青得理不饶人,一忽儿靳泠阑强词又夺理。论起诡辩之才,靳泠阑并不输展御轩。只是,展御轩性情乖戾,展御青却有些蛮横,二人在一起,总是磕磕磕碰碰,少有安宁;而靳泠阑对展御青则多半是礼让,就算是偶有微词,她也是娓娓地说来,从不让她难堪。但此时,她爱妹心切,便也学起展御轩的样子,与展御青斗起嘴来,只盼在这诙谐的气氛中尽释靳无双与秦浪二人间的尴尬。展御青观其入微,只几个眼色,便明白靳泠阑的心思,也似模似样地与她一唱一和,很是卖力,演到逼真处,竟与她争得面红耳赤。但她二人始终是笑嘻嘻的,看在靳无双眼中,就好似两个小情人打情骂俏,不由地笑到心里去。
斗到最后,二人不顾秦浪阻拦,拼起酒来,扬言若是输了,便为对方做件事。靳无双深知展御青对靳泠阑的情意,有意为展御青制造机会,故帮着她暗地里投机取巧,几巡下来,靳泠阑当真糊里糊涂地败了。展御青心花怒放,当即提出共游花市的要求,靳泠阑迷迷醉醉,竟是满期口答应。
现在回想起来,展御青当时提的要求是什么,若不提醒,靳泠阑是死活想不起来了,但自己的答应之辞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她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只是未料展御青会将自己的一句玩笑当了真。看着展御青一双妙目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眼尾春意飞扬,不禁微微叹息:这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了,我若再不让她死心,这样拖拖拉拉的,她后半生的幸福岂不要毁在我手上?当即语气一变,道:“昨日你我斗酒全是‘醉翁之意’,御青你不是知道吗?况且我喝得那么醉,就算真答应了你什么,也当不得真吧?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竟客客气气作了个揖,留下淡淡一笑,与她擦肩而过。
靳泠阑这几句话,冷漠之余,还有几分嘲讽,展御青怔怔地听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温雅如故的面容,就连唇边那不着痕迹的淡笑也与向日如出一辙,却为何,她说出的话这样让人心寒?她突然之间,竟变得这样陌生!
展御青恍恍惚惚,蓦地拔腿向靳泠阑追去,大声道:“阑哥哥,你等等我……”话未说完,脚下一绊,跌在地上。
靳泠阑闻声止步,捏了捏拳,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去了。
展御青见她止步,本是大喜过望,又见她走得更加果决,心也凉了半截,张了张嘴,却似乎忘了如何发声;想哭,却总觉胸中堵堵,满心的委屈起起伏伏,就是发泄不出来。这时,忽见身后伸来一只大手,她扭头一看,却见秦浪微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写满宽慰之意。她凝视着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不知怎的,一股酸意窜上鼻头,泪水倏地蒙上双眼,涌了出来。她纵身扑入秦浪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秦浪扶住她肩头,任她痛哭流涕,只不时将那颤动的香肩轻轻拍着,着意安慰。刚才那一幕,他瞧在眼中,心中亮堂。展御青对靳泠阑情根深种,靳泠阑却始终不温不火,搪拒之意可见一斑。但她对展御青素来怜惜,即便有拒意,也不愿贸然言明伤她心。这次,她却突然一反常态,想必是下了狠心,要来个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她的痴念。秦浪虽将靳泠阑的小计看穿,却始终猜不透靳泠阑拒绝展御青的原因。难道她心中已另有他人?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忽地生出异样之感。
好一会儿,展御青才平复下来,与秦浪并肩坐在潭边。
沉默良久,展御青忽地摇了摇脑袋,苦恼道:“秦大哥,我想不明白。”
秦浪淡淡道:“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
展御青腾地站起,猛一跺脚,大声道:“但是我不甘心啊!阑哥哥为何突然这样对我?阑哥哥不是这样的,他很疼我的!我想了很久,我没做错什么啊,他为何突然这样?”她越说越激动,潭边碎石被她一个一个踢进水里,惊得水中的鱼儿四处逃窜。发泄一阵,又道,“不行,我要去找他问清楚!”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秦浪只恐她冒冒失失惹出祸来,一把将她拽住,急道:“展姑娘,泠阑她……她是有原因的……”
展御轩双眸一亮,定定望着秦浪,追问道:“什么原因?”
秦浪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忙避过她目光,脚下踱步,支吾一阵,终于道:“泠阑方才与王爷闹了一点意见,心里不是很畅快,对你的言语自然过份了些,你不要怪他才好。”
展御青落下心头大石,喜道:“我就知道阑哥哥不会这么狠心,我就知道。”
秦浪见她欣喜若狂,不觉慨然,叹了口气,道:“展姑娘,这世上的事多半不如人意,你凡事还是要看开一些,不要太勉强。有些东西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展御青眨眨眼睛,疑惑道:“秦大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秦浪心中暗道:若是说得太明白,你定会受不了的。嘴上却道:“就像,就像我们练武之人,有人天赋异秉,三五七年便有小成,有人却资质愚钝,十几二十年也未必有所作为,所以……”
他话还未说完,展御青就接口道:“所以就要将勤补拙,只要不放弃,定会有成功的一天,对不对秦大哥?秦大哥真是用心良苦,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感动阑哥哥,让他完完全全接受我的!”
秦浪不料自己费尽心思的一番劝阻之语竟被她曲解成这样,顿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