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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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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朱雀的天气日渐凉爽。

柳府。

柳扶风自从惊鸿馆回来,就再也没进过宫,整日郁郁寡欢。智宣子倒是三天两头的跑来,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看柳扶风冷冷的脸色。

智宣子对柳扶风恩宠有加,柳扶风的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冷淡。他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对智宣子的感情视而不见,更可说是故意的疏远和逃避。智宣子对他的这种若即若离却甘之如饴,不仅不怪罪,还千方百计地搏他一笑。闵罗罗仍是一身少年打扮,正写得起劲,冷不防“笑”字上落了一滩墨渍,便恨恨地丢下毛笔,抱怨道:“还是圆珠笔好用,这个破毛笔,一不小心就弄得到处是墨。”

柳扶风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一看闵罗罗写的内容,不禁变了脸色:“闵罗罗,我虽然脾气很好,可没说过不揍女生。”

“早跟你说过,我不是女生,我是外星人。”闵罗罗笑眯眯地望着他。

柳扶风无奈地苦笑。杨梓桐,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对付她,反正我是对她没辙。

“这个宣王皇帝,似乎并不是以貌取人啊。虽然你也很不错,算是气质美人,但放着岚震子和漫屏翳这两个绝顶色相的美男不要,——嗯,难道他的品味有问题?”闵罗罗翘着二郎腿,不顾柳扶风的故意无视,神采飞扬,“知道皇帝为什么喜欢你么?我想,是因为你很特别,皇帝对与众不同的人,自然多一分在意,新鲜感嘛。”

“你也很特别,他怎么不缠着你。”柳扶风将闵罗罗所写的东西揉成一团,眼疾手快地扔进了香炉。

“你干什么——”闵罗罗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天的心血化为灰烬。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丽正院出现?”柳扶风问道。

“那你又怎么变成了辅臣?”闵罗罗抿嘴一笑,“你有李文馥,我有岚震子。”

“你可有杨梓桐的消息?”柳扶风想了想,仍是忍不住,话一出口又立刻后悔。

“呵呵,想他了?想他了你就直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他呢。”闵罗罗的笑容奸诈而猥琐。

“算我没说。”柳扶风偏过头去,满脸黑线。

一只翠羽黄毛的英鸟忽然飞进屋来,落在书案上,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柳扶风和闵罗罗俱吃了一惊。

“翠鸟?”闵罗罗看向柳扶风。

“我怎么知道?”柳扶风摇头。

琥珀差点气晕过去,什么翠鸟,亏你的眼睛这么大,看清楚,我是英鸟。

闵罗罗好奇地走过来,那只鸟却不闪不避,只是歪着脑袋看她。闵罗罗惊讶于它的胆大,蹑手蹑脚地逼近,轻轻地将它托在掌心里。“柳扶风,这只鸟居然不怕人。”闵罗罗兴奋的大喊。废话,像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肉眼凡胎,我为什么要怕。琥珀突然挣开她的手,径直的飞至柳扶风的肩头。

闵罗罗一脸的黑线,死鸟,你也太目中无人了,看我不宰了你。一边却笑嘻嘻地道:“柳扶风,把它抓住给我。”

“你这个腹黑,认识了你这么久,还以为我看不出你真正的表情么。”柳扶风冷笑,“你若想宰了它,休想!”

“那我们把它关在笼子里,留在身边总行吧。”闵罗罗无奈地摊手。

琥珀求之不得,死小鬼,等我杀了柳扶风,再来收拾你。

入夜,柳扶风沉沉睡去。

挂在屋檐下的鸟笼空荡荡的,一个黄衫少女悄无声息地静立床头。

柳扶风,我虽与你无仇无怨,但你此刻的存在,对朱雀无所保留的才华,便是冰重若不能容忍的错误,对不起。琥珀目光一凛。

“柳扶风,太阳晒屁屁啦,还要睡到什么时候。”闵罗罗使劲的敲门,一抬头,惊讶地发现鸟笼中的鸟不见踪影。

屋内一片沉静,隐约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闵罗罗用力踹开了门:“哼,我的跆拳道可不是白练的。”

柳扶风安静的躺在床上,面无血色。

“柳扶风!”闵罗罗扑至床边,嚎啕大哭。

“吵什么。”柳扶风悠悠地转醒过来。

“你没死?”闵罗罗愣住,咬牙道,“真是的,害我浪费了那么多的眼泪。”

“死,你胡说什——”柳扶风刚要起身,却顿觉眼前一黑,真的昏死了过去。

闵罗罗吓得大声惊叫,府里的下人全都闻声赶来。

“快,快去禀报皇上。”闵罗罗一叠声的吩咐,“一定要请漫御医过来。”

“扶风,你听得见么,是朕。”柳扶风头痛欲裂,冷得发抖,却隐约感觉有只温暖有力的手一直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杨梓桐,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柳扶风努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看清是智宣子,不禁有一丝失落。他轻轻的叹息:“原来是你。”

“漫屏翳,你快过来。”智宣子欣喜地招手。

漫屏翳却一反常态,他冷冷的站着,稳如泰山。

“漫屏翳?”智宣子回头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

漫屏翳充耳不闻,嘴角边却露出一抹冷笑。

闵罗罗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难道漫屏翳喜欢皇帝?若柳扶风挂了,却正合他意。丫你个漫屏翳,看不出你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比我还腹黑。闵罗罗立刻陷入了自己的臆想中。

杨梓桐,我的今生,还能与你相见么?即使没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柳扶风感觉生命在体内缓缓的流逝,他心灰意冷,拉住怒不可遏的智宣子,神色认真而决绝:“宣王,我只劝你一句。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语音刚落,又晕了过去。

“柳扶风!”闵罗罗急得大喊。

“漫屏翳,救他!”智宣子面无表情,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漫屏翳冷酷坚定地摇头,用一种高不可攀的目光看着他。

一种力不从心、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智宣子全然不顾皇帝的威仪,一把提起漫屏翳的衣襟,厉声道:“你治是不治!”

漫屏翳面无惧色,仰天大笑,轻狂而张扬:“智宣子,你觉得心痛么?你的心越痛,我就越开心。心爱的人死在眼前,身为皇帝的你却没有办法救他。哈哈,这真是绝妙的讽刺!这是上天对你谋朝篡位,双手沾满血腥的惩罚!”

智宣子哑口无言,面色一灰,颓然松手。

漫屏翳不羁的褐色双眸杀意顿起,一个宫女身形已动。

漫屏翳猛然顿住,褐色的双眸因充血而变得鲜红。他一脸的愤怒与不甘,慢慢地仰面向后,挺直地倒了下去。浓重的猩红,在光滑的地板上慢慢铺陈,悲壮而热烈。

“皇上受惊了。”宫女的声音冷静而无情,“来人,把他的尸体拖下去。”可周围的人早已吓瘫,虽然抖抖索索的应着,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智宣子面色煞白,目瞪口呆。漫屏翳,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杀朕?

闵罗罗第一次亲眼见到生命在眼前的瞬间消逝,却没有意料中的恐惧。过分的平静,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拖着漫屏翳的尸体,费力地向屋外走去。一低头,便正对着漫屏翳死不瞑目的脸。任你生时如花的容颜,死了还不都一样。闵罗罗暗自冷笑。宫女皱眉看着闵罗罗,若有所思,冷若冰霜的眼里竟有一丝不解和惊喜。

镜月湖畔。

朱雀豫郡地界。

天苍野茫,衰草斜阳。豫郡草原地势高耸,虽地处以炎夏著称的朱雀,气候却与隔湖相望的玄武类似。

杨梓桐与以君伫马而立。远处,两个青灰色的点渐渐放大。

美女!杨梓桐眼前一亮。

以君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子。”

以弦立刻变了脸色:“君上,我可以杀了这个登徒子么?”

杨梓桐吓了一跳,漫君尴尬的笑道:“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跨越时空的界限,还真是远道而来。杨梓桐撇撇嘴。

“那又如何?”以弦狠狠地盯着杨梓桐,“反正他的眼睛连男女也分不清,不如让我挖出来。”

杨梓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仍是毒舌:“是男人干吗打扮得花枝招展,明显是对人说来上我吧,来上我吧,我是小受。”

以弦气白了脸,不顾漫君的阻止,流弦铮的一声向杨梓桐的脸上弹去:“先撕了你的这张臭嘴!”

杨梓桐冷笑一声,却不躲避。

以君眉头一紧,那流弦在半路中竟转了个弯,反而向以弦袭来。

以弦及时收手,才险险地没有伤到自己。他一脸的委屈:“君上,这算什么!”

杨梓桐哈哈大笑:“果然开始撒娇了。”闵罗罗,你若碰到这个美人,以你的YY天赋和三寸不烂之舌,还不把他给气死。以君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要太过分,你还是积点口德的好。”杨梓桐揉揉后脑,却乖乖的住了嘴。

以弦看着他,冷笑不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杨梓桐早已死了N次。

杨梓桐无法忍受他凌厉的目光,便也鼓足勇气狠狠地回瞪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直至精疲力竭。

这边厢,漫君用意念跟以君交流着。

以君,你想用九剑引起八部之争么,你想让人间再次变成炼狱么?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初——漫君忍不住情绪有些激动。他闭眼长舒一口气,这才恢复了冷静,挖苦道,也罢,许久尘封的事,想来你也忘了。九歌既然没有了感情,何必再理会人的痛苦?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以君冷笑。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漫君,平淡无奇的日子,你不是也厌倦了么。千百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无聊得几乎有静止的错觉。

无聊?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你想让天下大乱么?漫君皱紧了眉头,我真后悔没有及时阻止你。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以君的眼神骤寒,为了一个童澈,你几乎成了杀虐的代名词。

若说杀虐,我们彼此彼此。漫君反驳道,自你下界,双手沾了多少的血腥?

他们该死。以君一脸的傲然,身为歌神,草菅人命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漫君,你愿与我打个赌么?

什么赌?漫君秀眉蛾扬。

自今日起,双手不得再染血。以君微微一笑。

算上司君?漫君略感诧异。

算上司君。以君认真的点头。

你们输定了。漫君用力一扯缰绳,呼唤以弦道:“我们走!”

喂,我好像还没说赌注。以君望着翩然远去的二人,立刻石化。

“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杨梓桐催促着,“若让歌君追来,我可就走不了啦。”

“你当然走不了。”漫天花语,霓裳羽衣。

杨梓桐的嘴角忍不住抽筋,恶寒地滴了滴冷汗。“喂,拜托你出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华丽。”

“华丽?”歌君若无其事地整了整头钗,“我还觉得有点过于朴素。”

杨梓桐不禁想起了闵罗罗说的动漫里汗死人的登场画面。

“那你要不要再搞点羽毛、肥皂泡、风火雷电之类的。”杨梓桐忍住笑。

“哦?还可以这样?等下次有机会试试。”歌君认真的眨巴着眼睛,呆呆的表情十分可爱。

“以君,喂,你怎么了?”杨梓桐见他趴在马上一动不动,不禁好奇。

歌君凑近一看,以君口吐白沫,两眼发直。

“呀,我忘了以君最讨厌这种花。”歌君轻轻地拈掉落在他背上的花瓣,一脸的无辜。

“没关系,过敏反应。”杨梓桐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脸,“你既然是神,大概死不了。”

“杨梓桐,你跟我回去。”歌君忽然变了脸色,露出了狼外婆般的笑容。

漫君。柔软的声音焦急而忧虑。

出了什么事?难得沉着冷静的冰君竟有慌乱的时候,漫君心里一沉。

柳扶风中毒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救他。冰君的声音恳切无比。

柳扶风不能死。漫君变了脸色,“以弦,我暂先行一步!”

以弦未及反应,漫君化作一道红光,倏然不见。

九歌神殿。

“冰君。”歌君那总是温柔无害的微笑,却让冰君觉得寒冷彻骨。“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脏蕴。想不到你纵使成为歌神,仍是如此的多愁善感。”

冰君冷着脸,不发一言。

歌君渐渐地逼近她,美丽的眼睛里竟露出了怨毒的神色。你究竟有什么好,墨君为什么偏偏选择你。

沉淀的前尘往事明明那么陌生,那恍如隔世的熟悉的眼神却将沉睡已久的恐惧猛然唤醒。冰君模糊的记忆里似乎闪现了什么,忍不住向后退去。

“冰君小心!”墨君的声音温柔而沉稳。他轻轻地揽住冰君的腰,一脸的宠溺和心疼:“你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冰君向后看去,高陡的台阶阴冷幽暗,一直延伸下去,深不见底。

歌君深深地看了墨君一眼,转身便走。

冰君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仍有一丝惊惧。光和影相依而生。歌君,你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敏锐缜思的墨君似乎觉察了什么,他剑眉微蹙,双手不自觉地将冰君紧紧拥入了怀中。

“司辰,司辰你在哪里!”歌君疾走在空旷幽寂的延廊上,急切地呼唤着。

“歌君。”正欲离开的司辰诧异回头道,“您——”

歌君纤细白皙的双臂立刻用力环上他的脖颈,热烈而暴力地吻住他冰冷的唇。

司辰冰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歌君急促地喘息着,双目微闭,面色绯红,在他的耳边呢喃:“司辰,抱紧我。”

司辰温柔而小心的搂住她,故作为难地试探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天玄宫了。”

“不准去!”歌君立刻打断他的话,“今夜你哪里也不准去。”

司辰微微愣住,精美绝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的冷笑。

“君上,您醒了没?”以弦孩子气的用草叶挠着以君的鼻子。

“啊欠——”以君打了个大喷嚏,坐起身,“以弦,怎么是你?”

“我走在半路,风中突然飘来了这个。”以弦好看的手指捏着一片花瓣,顽皮地将它故意凑近以君。

“别——”以君扭过头去,“我最受不了这种花。”

“为什么?”以弦将花瓣揉碎,好奇地自言自语,“不过是普通的菊花。”

以君冷酷的表情有一丝无奈:“菊花啊菊花,睹物思人,情随境迁。”若非当初与那个人的菊花盟约,我也不会遁出人界,成为歌神。[fujid530:菊花之约是日本的文学作品,讲的是两个男人间的动人故事,在电影《御法度》中冲田さま有详细地说,泫然泪下T︵T~~]

“君上,似乎背后有隐情的嘛。”以弦笑看着他。

“不准多问!”以君冷冷地站起身,“你还不去追漫君?”

“我还有一个问题。”以弦追问道,“杨梓桐他究竟是什么人?”

以君跃上马,微微一笑:“你可相信天外有天?”

“天外有天?”以弦愣住。

“用杨梓桐自己的话讲,大概是平行世界或异世界。”以君再不多言,驾马急驰而去。

以弦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仍是不解地摇头。

残阳如血。

豫郡往南,便是一马平川的沃野。

在美的胜利中,在孤独的绝望中,大地昏昏欲睡。

以君的神情忽然变得少有的严肃。他那冷艳深沉,总是看不出真实情绪的黑眸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和狂傲不屑,却多了一丝宁静和不忍。如此美丽安详的世界,怎能让它放弃了自己,在绝望中走向灭亡?

世人皆醉而我独醒,世人皆浊而我独清。太平如一潭死水,只会在平静中慢慢腐败死去,战争虽流血,却可注入新鲜的活力。最可怕的是沉寂,在沉寂中堕落,在沉寂中灭亡。司君,真是可惜,看来只有我明白你的想法呢。

身为九歌,虽然遁出了八苦,但漫君,你真的没有感情了么?若是真的没有感情,若是真的不在乎,你怎会杀了童溪,让他容颜不老,你怎会杀了漫氏姐妹,让她们在冥界长相厮守?离开童澈,为何你的眼神难掩失落?你问我理由,不愿让天下在昏沉中走向末路,这算不算理由?战争的确有如炼狱,有伤痛,有死亡。可若没有牺牲,便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无法改变。杨梓桐那平静的一句“这个世界需要变革”,你虽然一笑了之,我听得却觉惊心动魄。九剑,正是投入死水,让其再起波澜的石子。

朱雀,天牢。

李文馥身着囚服,一脸的忧郁。月光洒在他惨白的脸上,分外凄凉。

“义父。”一只英鸟穿越了铁窗,落在他的面前。

李文馥听得熟悉的声音,犹以为在梦中,他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料那只鸟却化成了琥珀的模样。

李文馥惊惧不已,刚要大声疾呼,琥珀及时地掩住他的嘴:“义父,是我。你不要大声叫唤。”

“琥珀,我能有今日,也算拜你所赐。”李文馥一脸的愤懑,“漫屏翳的事,别说你不知道。”

“义父放心,此事由我一力承担,绝对不会拖累您。”琥珀的的眼神充满了深深的歉意。

李文馥刚要开口,只闻一阵脚步声,依稀有狱卒谄媚的声音:“马大人,您怎么来了?”

李文馥大惊,回头一看,琥珀已然消失不见。琥珀,你究竟是人是妖?李文馥苦笑摇头。

“文馥兄。”马钧神色复杂地飞速地看了他一眼,满腹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眼睛直盯着地面。

“我被关了三日,平日的好友为了明哲保身,竟没有人敢来探望,你是第一个。可你这样大摇大摆的只身进来,传到皇上的耳里,只怕——”李文馥一脸的自嘲,笑望着他,故意不往下说。

马钧仍是低着头,摆弄着衣角,局促地道:“谁还在乎呢?”声音低得几乎在自言自语。

“反正皇上现在一心想着柳扶风的事,德衡,不如等我越狱,一起私奔吧。”李文馥忽然隔着栅栏,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臂。

马钧不敢直视他灼热真挚的眼睛,急忙面色绯红地挣脱,连连摇头:“我不能对不起皇上。”

“是他横刀夺爱在先。作为臣子,我们哪点对不起他!”一向温文尔雅的李文馥忍不住发火。

“漫屏翳的事,究竟——”马钧胆怯腼腆地抬起头,黑色的眼眸仍同在豫郡初见时一般单纯无瑕。

“德衡,你不相信我?”李文馥失望地摇头,一脸的沮丧。

“我当、当然、相、相信你。”马钧一急,便忍不住有些口吃,“我、我一定向皇、皇上解释,保你、你的清白。”

李文馥深情地凝视着他,面有一丝无奈:“德衡,你总是心无城府,在宫里,毫无心机的你是如何躲过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还是不要过于相信我,也许我会利用你的单纯和善良,也许我正在欺骗你。”

“你不会。”马钧先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坚定地摇头。

丽正院惊鸿馆。

智宣子守在床榻前,面色阴沉得骇人。众御医在屋外手足无措,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免职的责罚。以萱与薛妃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漫屏翳的事,是我一手安排的,义父毫不知情。”琥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皇上明鉴,放了我义父。”如果不对柳扶风下毒,漫屏翳就不会死,李文馥也不会身陷囹圄。冰重若,你为了得到天下,究竟要伤害多少人,才能罢休?

智宣子日渐眼看着柳扶风奄奄一息,心乱如麻,痛如刀割,对琥珀的话自然不屑一顾。他轻蔑地冷哼:“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忘忧,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拖出去!”

以萱应了一声,急忙拎起琥珀的衣襟,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了出来。薛妃紧随其后。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萱皱眉看着她。

琥珀整了整衣衫,气愤地瞪着她,却不说话。

“来人,绑上,押入天牢,记得与李文馥分开收监。”薛妃的语气平静如水,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智宣子气晕了头,她可不会。此事定大有隐情,怎能让以萱简单地杀了她了事?说完,便转身向屋内走去。

琥珀刚想要反抗,不料薛妃又回头对以萱道:“忘忧,若她不肯就范,只管记在李文馥的罪上。”琥珀望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恨得牙根痒痒,急欲杀之而后快。

以萱感觉到她腾腾的杀气,冷笑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你的初衷,不是为了救李文馥么?”

琥珀顿时心灰意冷,一个不防,被以萱用梅花针索了琵琶骨,动弹不得。剧痛阵阵袭来,琥珀倒抽冷气,额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又惊又怒:“你——”

以萱冷哼一声,俯下身来,温柔地抚摸着琥珀的脸颊,清冷秀丽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墨氏的式神,栽在我手上的不计其数。”

“押下去。”以萱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挥手。

闵罗罗!以萱眼前一亮。

闵罗罗垂头丧气地走着,一边自言自语。柳扶风,如果你真的挺不住挂了,难保皇帝不会殃及池鱼,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嗯,好吧,你算蓝颜。很可能他一冲冠就把我杀了泄愤。岚震子,在我最需要你救命的时候,你居然不知所踪。天哪,也许真应了杨梓桐的那句话,恶有恶报。该死的杨梓桐,没事你诅咒我干吗呀!

“闵罗罗。”以萱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闵罗罗顿觉头皮发麻,冷得发抖。她立刻想逃,无奈被以萱牢牢地抓住辫子,痛得龇牙咧嘴。该死的头发,不过几个月没剪,居然长得这么长了。呜呜,我就知道会死在这少年的辫子上。早知就听柳扶风的劝,扮作侍女算了。唉,虽然很讨厌那种米饭团脑袋的说。

“做我徒弟的事,你考虑的怎样?”以萱用力地扯着她的辫子,冷笑道,“我会吃了你么,为何一见我就想溜?”说完,拖着她转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

“你不是说过已经有个弟子了么,宁缺毋滥,为什么偏偏要选我这样的废柴?”闵罗罗费力地拼命掰开她的手。疯婆子,去死吧,我要用稻草人诅咒你!

“废柴?”以萱颇感新鲜,“是废物的意思么?他才是废柴,居然为了个男子放弃了一切,我没有这样不思进取的徒弟。”

“男子?你的弟子不也是男的么?”闵罗罗顿时来了兴趣,眼冒精光。

“那又怎样?”以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兴奋异常。

“他们是不是两情相悦,生死相许的那种关系?”闵罗罗按耐住兽性。

“嗯?大概——”以萱皱着眉头。

闵罗罗忍不住要淌口水:“那他们是不是一个英俊潇洒,一个貌美如花?”

以萱一脸的黑线:“你为什么只对这个感兴趣?”

“耽美里的攻受定律嘛。”闵罗罗催促道,“快说呀,跟殇郡的岚郡长比呢?”

“虽然性格大不相同,但二人的美貌比其绝不逊色。”以萱忍不住要爆发。

闵罗罗终于开始神情恍惚,一脸白痴的笑容。

“你到底要不要做我的徒弟!”以萱狠狠地捏住她的脸蛋,“我就是看中了你。”

“可我是女的。”闵罗罗痛得直掉泪,声音含混不清,“女扮男装。”

“废话,我早就知道了。难道我连男女也分不出来么!”以萱用力地敲敲她的后脑,“以后你就跟我姓,叫以罗罗。”

“什么乙罗罗,还甲罗罗呢。”闵罗罗忍不住嘟囔,揉揉肿痛的脸蛋。

“你和兰儿一样,叫我姑姑吧。”以萱微微一笑,“记住我的真名,司命判以萱。在宫里,我叫忘忧。”

什么姑姑,我又不是杨过。闵罗罗直想吐,“是萱草的萱吧,就是忘忧草。”你虽然长相不一定比小龙女差多少,可性格实在是不敢恭维。

以萱满意地点头:“不错。”

“可你的年龄最多做我的大姐头,做姑姑似乎还太嫩了点。”闵罗罗仍是抱怨,“我们不过差了几岁,喊你萱姐还差不多。”

以萱一愣:“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我可没说。”闵罗罗连连摆手向后退去。

“你大概不知道以氏的规矩。”以萱冷笑,“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名,若不愿做我的徒弟,我只有杀了你。”

“哪有这样的!”闵罗罗欲哭无泪,“是你自己硬要告诉我,我又没想知道。”是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莎士比亚,我现在总算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好好考虑吧。”以萱盯着石化的闵罗罗,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薛灵蕴从丽正院出来,在去天牢的路上正巧碰见马钧。

“德衡先生?”薛妃叫住了他,“您的气色不太好,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马钧愣住,薛妃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仿佛已看出了端倪,他慌忙告退。

薛妃淡然一笑。以她的聪敏和个性,虽早就心知肚明,却并不会为难马钧。

琥珀被关在天牢的最里间,阴暗而潮湿,空气中总是漂浮着陈年腐烂的味道,黑暗中安静的气氛异常诡异。琥珀中了以萱的梅花针,便不能施展式神的法术。她痛苦得蜷成一团,想着干脆晕过去反而舒服点,但一闭眼,那痛苦却更加明晰地袭来,逼得她只能睁眼。

周围竟渐渐地亮了起来,琥珀费力地睁大了眼睛,薛灵蕴静静地站在栏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对弱者的轻蔑和嘲讽。

琥珀顿觉受了羞辱,她强忍痛楚,冷冷地起身道:“你来干什么!”

“琥珀姑娘,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薛灵蕴的声音幽幽的,那严酷犀利的眼神映着跃动的火光,显得格外恐怖。

一个深居宫中的妃子怎会有这种眼神,琥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一,你的真实身份。”薛灵蕴竖起了纤纤玉指。

“李文馥的义女。”琥珀毫不犹豫。

“想来你就是以这个身份混入朱雀的。”薛灵蕴点点头,“李文馥虽然聪明,可对人心却知之甚少。不过,你也不算是人。”

琥珀面不改色:“不错,我的确不是人,那又如何?”

“前朝的皇族墨兼爱,是你什么人?”薛灵蕴微微一笑,“这还算第一个问题。”

琥珀暗自吃惊,却佯作不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菖蒲玉佩,难道不是他送给你的?”薛灵蕴看向她的腰间,碧色若隐若现。

琥珀低头一看,下意识地捂住。菖蒲是朱雀人的最爱,墨兼爱也不能免俗。当年末帝钦赐玉佩,刻的却是如意结,墨兼爱因喜爱此玉,便命人将其改刻成了菖蒲花的图案,此事传到末帝的耳中,便有小人别有用心地诋毁,说什么钦赐的玉代表皇帝,墨兼爱此举是大不敬。末帝一时震怒,便要治墨兼爱的罪。幸而幽皇后及时化解,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看着琥珀略显惊慌的表情,薛灵蕴冷笑:“果然如此。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他的菖蒲玉佩,可你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你使诈——”琥珀怒目而视。

“第三个问题,漫屏翳是不是冢山的云中君?”薛灵蕴又竖起一根手指,“方才玉佩的问题算第二个。”

琥珀冷哼不答。

“你既然不说话,就表示默认。”薛灵蕴沉下了脸。墨兼爱的式神,漫御医之孙,此事与冰重若定脱不了干系。冰重若,你对朱雀觊觎已久,前朝有冰晏,这次又是漫屏翳。祸起萧墙的伎俩,你还真是乐此不疲。墨朝如何我不管,可智氏的天下,只要有我在,由不得你恣意妄为。想到这里,薛灵蕴突然面色一变:“岚震子为什么要去光州?是不是你的唆使!”

“怒火伤肝,薛妃还是保重身体为好。”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薛妃诧异回头,却震惊得连连后退,花容失色:“你不是死了么?”

漫屏翳举着纸灯,故意照亮自己的脸,褐色的眼眸深邃沉静。

“来人,快来人!”薛妃大声疾呼。

“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他们都睡着了。”漫屏翳最受不了女人的尖叫,他皱眉捂着耳朵,冷声道。

“你把他们全杀了?”薛妃面色惨白。

“我已经说过,是睡着。”漫屏翳认真地纠正,“我点了他们的睡穴。”既然说过手不沾血,我怎会为了那些臭狗屎破戒?

“是你给柳扶风下的毒。”漫屏翳看向琥珀,目光骤寒,“解药。”

“解药?”琥珀升起希望的心猛然沉至谷底,“你要救柳扶风?他还没死?”

“你若交出解药,我可保李文馥无事。”漫屏翳冷笑,“你可要考虑清楚。”

琥珀的心忍不住有一丝动摇,但墨兼爱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她立刻又坚定了主意,“你还是杀了李文馥吧,我是不会交出解药的。”奇怪,我下的毒常人即刻毙命,柳扶风看去文弱,他到底是什么体质,怎么几天仍然不死?

“原来你不懂结草衔环的道理。”漫屏翳摸摸自己的下巴,不慌不忙地道,“还有一件事,墨兼爱死了。”

琥珀顿时惊呆,心跳仿佛在一瞬间停止,她怔怔地望着漫屏翳,却说不出话。

“我没有骗你,宫城一战,墨兼爱为白虎捐躯。他也真怪,虽说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是英雄的宿命,但他身为朱雀皇族甲胄,却为白虎鞠躬尽瘁。不就是因为冰重若对他的知遇之恩么,士为知己者死,你要不要跟他一样,为白虎英勇献身?忠义难两全,你既选择对李文馥不义,对白虎愚忠,也算死得其所。”漫屏翳的话句句如利剑,割得琥珀的心鲜血淋漓。遥远的记忆立刻在眼前清晰闪现。

“主人,您真的要去光州投靠冰重若么?”琥珀担心不已,“他不过是想利用您的才华。再者别人知道了,又会如何看您?”

“墨朝若要复国,只有靠他的力量。我当初既然没有以身殉国,而是选择苟延残喘于世,便已放弃了无谓的自尊和骄傲。一时寄人篱下,也不算可耻。”墨兼爱的表情无奈而悲伤。

“琥珀,你既然无处可去,就留下来做我的女儿吧。”李文馥的表情别扭而可爱,“虽然我的脾气冷酷暴躁,更不会对你嘘寒问暖,但总算衣食无忧。总比你流落街头,自生自灭要好。”

李文馥不过三十出头,正是放浪不羁,风流倜傥的年纪,在他的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个女儿,可是下了不少的决心和勇气。琥珀感觉眼角有些湿润,她微笑着点点头。

“拿刀来。”琥珀长叹一声。冰重若,你利用了主人,他愿为你死,我可不愿。李文馥,你虽然的确不是当父亲的料,但仍让我在这绝望和冰冷的世界感到了一丝亲情和温暖。

漫屏翳秀眉微蹙,警惕地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要解药吗,我的血便是解药。”琥珀挽起衣袖,露出了雪白的手臂。

漫屏翳微微一笑,右手轻扬,琥珀颓然倒地。

顶空针法!薛灵蕴瞳仁骤缩,惊呆原地。

“还不去找人给她放血?”漫屏翳见薛灵蕴直直地看着他,不禁好笑。

“你——,漫真?”薛灵蕴小心地试探。

漫屏翳褐色的眼眸顿显杀意,刚要出手,却犹豫了一下:“你是——?”

“智薛子。”薛灵蕴淡然一笑。

“智君?”这次换漫屏翳彻底愣住。

“漫君,好久不见。”薛灵蕴的声音竟变成了男子,仍是一样的绵里藏针,空灵纯净。

“八百年,真的是好久。”漫君长舒了一口气。

“无君呢?”八百年了,若非与智萧子的羁绊,心中的牵挂唯有他。

“自你下界,他便神游八部,杳无音讯,不知在哪逍遥自在呢。”漫君冷笑。

“还没有回去?”智君心神一荡,翻起了涟漪。

“他说了,若你不回去,他也不回去。”漫君无奈地摇头,“你们究竟在赌什么气?”

无伤,即使成了歌神,你我还是一样的固执。智君微微一笑,深情而甜蜜。

“你为了智萧子,居然不顾歌神的身份,跑来人间做女人?”漫君故意偏着头,露出了戏谑嘲讽的笑容。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智君并不生气,“我等了八百年,终于有了一位智氏国君。”

“那你还不回去?”漫君道,“你和无君不在,司君和以君越发狂妄了。”

“狂妄?”智君抿嘴一笑,“记得你以前是用猖獗形容的。”

“都差不多啦。”漫君懒得解释,“回去吧。”

“现在还不行。”智君摇头,“还有欧冶子的九剑。”

“九剑?”漫君大吃一惊,“你怎么也要那九把破铜烂铁!”

“欧冶子的九剑本为智萧子之物,流散八部众,我当然要将它们再次集齐,传给智氏后人。”

“真是有趣。”漫君连连冷笑,“先是得赤霄者得天下,再是集九剑者得天下。”

“赤霄不过是歌君开的玩笑,九剑得天下又是怎么回事?”智君的心突的一跳。

“司君和以君唯恐天下不乱,让冰重若集齐欧冶子的九剑,说是可助其得天下。”漫君幽幽地叹气。

“又是冰重若。”智君不禁皱眉,“若当年墨印苒能对他痛下杀手,也不会有今日诸多事端。”

“他与冰重若,正如当年的你与无伤。亦敌亦友,既是对手,又是知己。”漫君别有用心地补充道,“不过似乎没你们那般微妙而暧昧。”

智君冷哼不答,神色却有一丝尴尬,便转移话题道:“柳扶风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你为什么救他?”

“秘密。”漫君眨眨眼。

“你几时懂得同情和怜悯,变得这般心慈手软?这个琥珀已没有利用价值,以你的性格,方才为何留她性命?”智君轻叹。

“还是秘密。”漫君无奈地耸肩,“请恕无可奉告。”

智君苦笑:“看来我不在的这八百年,发生了许多事么。”

“变化只在瞬间。”漫君自我解嘲。

智君忽然一脸的正色:“漫君,你这次下界,会不会停留很久?”

“说不准。”漫君认真地想了想,犹豫了半天,“也许吧。”

“我的索魂术,虽使我能在人世轮回永生,但代价便是操纵力阶的严重衰退。时至今日,我已使不出任何的操纵力,与常人无异了。寻九剑便是大海捞针。”智君的声音有一丝酸楚,“你既然借了漫屏翳的身体,能否帮我找寻九剑?”

“嗯?”漫君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推托道:“可我还有别的事——”抬头对上智君冷冷的目光,想到柳扶风,却只得转口,不情愿地道:“好吧,我帮你留心。”

“多谢。”智君这才微微一笑。

漫君暗自松了口气。

薛灵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瓶子走出来,众人见了漫屏翳,均如见了鬼一般,但薛妃在场,又不敢造次,只一个个地低着头,双腿因恐惧而忍不住颤抖。

以萱的面色难看无比:“这怎么可能?你中了我的针,顿无生还之理。”

漫屏翳冷笑不答。

“这块玉佩,听说岚震子找寻了好久。你若见到他,替我代为转交。”薛妃将菖蒲玉佩递给惊诧不已的以萱。

“漫屏翳他——”以萱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漫御医愿意替柳辅臣医治,忘忧不得无礼。”薛妃向她使着眼色,“他不过是受了重伤,你的身手,也有出错的时候。”

以萱见事有蹊跷,只得点头称是。

智宣子见了漫屏翳,惶然变了脸色,刚要雷霆震怒,漫屏翳却抢先开口。

“现在是不是救他比较重要?再过一个时辰,可就回天乏术了。”漫屏翳一指柳扶风,冷笑道,“我治。”

智宣子沉声道:“你再次出现本已可疑,此刻却又肯医治,我怎能信你?”

薛妃立刻跪了下去,一脸的坚定:“皇上,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柳辅臣危在旦夕,请皇上相信臣妾,让漫御医先替他医治,其他的容后再禀。”

智宣子不语,静静地看着薛妃,终于无奈长叹道:“好吧,朕相信你。姑且让他一试。”

柳扶风的意识模糊不清。但觉朦胧间,一个人影渐渐向他走来。

柳扶风,漫君微微一笑。

是你。柳扶风顿觉安心,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漫君忽然变成了漫屏翳的相貌。柳扶风,漫屏翳即是漫君。记得替我开脱哦。漫君渐渐隐去。

冰凉而腥甜的液体,自喉咙灌入胸口。柳扶风顿觉全身如火灼烧一般,皱紧了眉头,缓缓睁眼。

“扶风,你醒了!”智宣子惊喜不已,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我,还活着?”柳扶风仍觉得头有些晕,喉咙渴得冒烟,“我想喝水。”

漫屏翳亲自端了茶送至榻边:“柳兄,你中的毒已解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柳扶风活着,意味着他们也可以活着。

柳扶风却不接茶,想着方才的梦,呆呆地看着漫屏翳。

漫屏翳笑看着他:“怎么,是不是做了奇怪的梦?”

“真的是你?”柳扶风偷偷地对他使着眼色。

智宣子接过漫屏翳手中的茶碗:“扶风,你刚醒身体虚弱,还是静静的躺下休息。来,喝水。”

漫屏翳笑着站立一边。

智宣子等柳扶风躺下,便转身对漫屏翳道:“你跟朕来。”

柳扶风见他的脸色由晴转阴,联想方才的梦,便暗知不好,急忙挣扎着起身,拉住智宣子的衣角,“皇上,不管漫兄做错了什么,既然他放弃了自己的过去,您又何必计较呢,人不是应该向前看吗?”

“你怎么知道他放弃了过去?”智宣子一脸怀疑的神色。

柳扶风一时语塞,薛妃却从容答道:“皇上,经臣妾的开导,漫御医已决定弃暗投明,效忠我朱雀。”

“是么?”智宣子看向漫屏翳,“我倒是很奇怪,你如何大难不死?”

“多亏忘忧姑娘手下留情。”漫屏翳轻笑摇头,“浮生若梦,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智宣子第一次见到漫屏翳竟有如此媚惑摄人的笑容,不禁愣住。仍然是昳丽俊秀的脸,却多了一种相隔千里的陌生与事不关已的冷漠。

“向前看?”智宣子定了定心神,摸摸鼻子,“我倒是觉得把握眼前比较重要。”

“活在当下。”柳扶风微微一笑。闵罗罗,你的话,我渐渐的发现似乎有些道理了。

智宣子凝视着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扶风,你若再这样勾引我,我可不敢保证什么了。

“漫屏翳,还记得初见时你说过的话么?”智宣子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怎么知道他说了什么。漫君一愣,“还请皇上明示。”

“哈哈,你果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智宣子忽然收住了笑容,“你连死也不怕,薛妃用什么才改变了你的心意?说吧,你的条件。即使朕现在不能给你,但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

“皇上果然爽快,既如此,我就直说了。”漫君心念一动,“请给我出使青龙的权利。”

智宣子顿了顿:“仅此而已?”

“是。”漫君微微一笑,褐色的眼眸明若秋水。

“朕现在就给你。”智宣子一扬眉,“来人,拟旨。”

夜,漫无边际。

“以萱,替朕盯着漫屏翳。若有任何不对劲,就地正法。”智宣子的眼睛,如黑夜般不可捉摸。

“是。”以萱应了一声,面无表情。

用闵罗罗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最适合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闵罗罗悄悄地躲到惊鸿馆的一座假山后,从怀中掏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三炷香,对着东北的方向拜了三拜,一边却忍不住抱怨,姑奶奶我为什么要学熊猫烧香的pose啊。一阵阴风吹过,寒意夹杂着恐惧感涌上心头,闵罗罗顿时正了脸色,敬畏地叨念,漫屏翳同学,我听说这个世界真的是有鬼魂存在的。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在天有灵,千万别找我,去找那个疯婆子以萱好了。

“不用找我,我在这。”以萱铁青的脸突然凑近。闵罗罗吓得跌坐在地,大声尖叫。

“闵罗罗,你的性格一点没变啊。”站在以萱背后的,竟是冷笑的漫屏翳。闵罗罗顿时心肌梗塞,翻眼晕了过去。

“醒醒。”以萱用力拍着闵罗罗的脸。

闵罗罗吃痛地睁眼,一跃而起,指着以萱:“你,你找错人了。找她,是她杀了你。”

漫屏翳无奈地苦笑:“闵罗罗,是我,漫君。”

“漫君?”闵罗罗一愣。

“我不过是借漫屏翳的身体用一下。”漫屏翳看向以萱,“你明白了?”

以萱垂手而立,毕恭毕敬地点头。

“你当初不愿入华胥,难道是为了智宣子?”漫屏翳恍然大悟。

以萱愣了一下,沉默不语。

“漫君,杨梓桐呢?”闵罗罗问道。

“你还不知道玄武发生的事?”漫屏翳诧异道,“消息也该到了。”

“前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不过宣王为了柳扶风的事心焦不已,故迟迟未报。”以萱道。

“闵罗罗,你到时候可不要大吃一惊啊。”漫屏翳打了个哈欠,故作神秘。

玄武皇宫大殿。幽黑寂静,前日的血腥似乎仍未散尽,殿内呼啸的阴风似人的哭诉,凄厉恐怖。一个飞速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

月下,一个白衫红裙的倩影,凝视着手中泛光的宝剑,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光州。

“想不到玄武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宗主,我们是不是该长驱直入,攻进玄武?”冰千雪神采飞扬。

冰重若端详着干将,不紧不慢地道:“宫城一战,明州陆军元气大伤。此刻正与朱雀对峙,不宜拉长战线。”

十六夜微微一笑:“紫帝在边境布下重兵,似乎等着您呢。”

“由她等去。”冰重若抚摸着干将的纹理,却突然变了脸色,“十六夜!”

“怎么?”十六夜吓了一跳,茫然不解。

“这不是干将。”冰重若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你被骗了。”

十六夜发急道:“不可能,我亲自从大殿的神龛中取下的。为了破周围的结界,我都受伤——”

“无紫凝城府极深,不是一般的女子。很难说宁馨的事不是她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如此重要的干将,怎会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易取走?”冰重若冷笑,猛然将剑扔在地上,十六夜与冰千雪俱是一颤。“现在打草惊蛇,要取得真正的干将,更是难上加难。”冰重若蹙着眉,问道:“冰魂与冰魄呢?”

十六夜与冰魄分道扬镳,本欲杀了玉衡与天竹,谁知玄武发生了惊人的政变。一夜之间,玉衡血溅皇宫,而天竹不知去向。她将紫帝悬于大殿的干将取回,本以为立了大功,谁知居然是赝品。冰重若问及冰魄二人的去向,她并不知道,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天玄宫的臣却不期而至。

“州长大人,歌祭长吩咐在下转告,歌君的神谕,柳扶风不能杀。”天玄宫的臣一脸倨傲的神色。

“为什么,若非柳扶风构思的战舰,白虎岂会惨败?”冰千雪大惊失色,“柳扶风不过是凡夫俗子,歌君为何对他留心?”

来人不耐烦地看向冰千雪:“歌神的心思,岂是我等可妄加揣策的?你只管遵命就是。”

冰千雪只得忍气吞声,勉强应承。而州长则唯唯诺诺,恭送着他出去了。

“这个柳扶风,还真是特别。”冰重若端坐在屏风后,冷笑道。

“宗主,恐怕琥珀已然动手。”冰千雪一脸的忧虑。

“若琥珀得手,歌老何必特地派人提醒?”冰重若不以为然。

“这么说,琥珀失手了?”十六夜的心猛然一沉。

“我所担心的不止于此。”冰重若陷入了沉思,“十六夜,你还是得去一趟朱雀。”

丽正院惊鸿馆。

“玄武发生了政变?”智宣子坐于床榻,刚要替柳扶风掖紧被子,闻言却是一顿。

“六月二十六日夜,宁馨玉衡伙同众臣以勤王之名逼宫,遭采花门全面剿杀。紫帝借此机会整顿吏治,朝廷机要人员迅速更换,旧日顽固势力及党派之争不复存在。现今的玄武,紫帝一人独揽大权,传统的亲王政权荡然无存。”以萱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比。

“哦?紫帝也明白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智宣子温柔地对柳扶风道,“你先休息吧,朕处理完事情,再来看你。”

“好生伺候着,当心你的脑袋。”智宣子看向闵罗罗。

“是。”闵罗罗的心砰砰直跳。果然皇帝最喜欢的便是砍人脑袋。伴君如伴虎,柳扶风,你还真是不容易。

“采花门?”柳扶风却突然开口,“皇上,我想知道得更多一点。”杨梓桐,记得在九歌神殿,你曾说过,若是能入江湖,便要建立一个门派,搜罗天下美女,叫采花门。我曾对此嘲笑不已。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所以才不想吵你。”智宣子微微一笑,“既然你感兴趣,忘忧,继续说吧。”

“经查,采花门正是紫帝与玉衡亲王合力所建。玉衡在宫城一战中败北。紫帝被众臣所逼,欲赐其死罪。宁馨为救玉衡,不惜与紫帝反目,上演了一场宫廷悲剧。”以萱的声音一直都是淡淡的,仿佛在说着极为平常细微的小事。

“玉衡是不是那个颇有争议的异姓亲王?”智宣子冷笑。美男破志,美女破居,武之毁也。这句话是谁说的,还挺有道理。

“正是杨梓桐。”以萱的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柳扶风与闵罗罗异口同声:“杨梓桐!”

智宣子有些意外:“怎么,你认识他?”

“他是我的朋友。”柳扶风看着闵罗罗,眉头微蹙。

智宣子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泛起一阵酸意。他立刻沉下脸:“他已经死了。”

柳扶风面色一灰,沉默了半天,突然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他不会死。”

看着柳扶风的表情,智宣子按耐住心中窜起的无名火,站起身冷冷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朕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柳扶风却充耳不闻,兀自低着头发呆。智宣子又是心疼又是妒忌,柳扶风,你怎能在我的面前想着另一个人?

“漫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柳扶风用力地摇晃着漫屏翳的肩膀,“杨梓桐没有死,对不对?”

“你先冷静一下。”漫屏翳皱着眉,挣脱了他,“是司君保护不周,与我无关。”柳扶风,我很想知道,若杨梓桐真的死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不,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死?”柳扶风发疯似的怒吼。闵罗罗躲在一旁,吓得只想哭。

“不管在哪里,生命都是一样的脆弱。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刻你还能站在这里么?”漫屏翳冷笑,伸手甩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希望能让你清醒过来。”柳扶风跌坐在地,怔怔地说不出话。

“漫君,我要回去。”一直默不作声的闵罗罗突然开口。

“不行。”漫屏翳无情地摇头。

“为什么?我可不想死在这里。”闵罗罗的泪水忍不住掉落,“我要回家。”

“总要付出代价。”漫屏翳睥睨着她。

“你说。”闵罗罗看到了希望,急忙擦去不争气的眼泪。

“以萱是不是要收你为弟子,跟着她,她会告诉你怎么做。”漫屏翳转身离去。

闵罗罗与柳扶风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里均看到了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闵罗罗,我们逃吧。”柳扶风出奇的镇定。

“逃?逃去哪?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闵罗罗苦笑,万念俱灰。

“四海为家,我就不信,凭你我的能力,会活不下去。”柳扶风走近闵罗罗,“我们不可认输。”

“大不了一死。”闵罗罗突然放声大笑,“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回去,屈服又如何?”

“你——”柳扶风微微一愣。

“漫君既然开出了条件,我会照做。”闵罗罗黑色的眼睛熠熠生光。

“可我已经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宣王,我的意思——你明白?”柳扶风心神不宁。

“柳扶风,你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智宣子看来是欲说还休。”闵罗罗认真地道,“我可以帮你,但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以萱,我答应做你的弟子。”闵罗罗铁青着脸。

“漫君说的果然不错。”以萱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虽然你是不情愿,但我会改变你的想法。”

闵罗罗挥开她的手:“我只有一个条件。在这个世界,我所有的便只有我的名字,我不会改姓。”

“可以。”以萱莞尔一笑。

“我要见皇上。”闵罗罗面色稍缓,松了口气。

“你是柳扶风的侍从?”智宣子诧异地看着闵罗罗。

“哀莫大于心死,您得了柳扶风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难道您是个欲求不满的人么?”闵罗罗鼓足勇气,“我一直认为您是个明君,但在柳扶风的眼里,您却是个十足的昏君。”说完后,自己都吓了一跳。

“看不出你一个奴才,胆子倒挺大。”智宣子气极反笑,“说完了?”

以萱面容煞白,刚要替她解释,闵罗罗却又道:“风扶杨柳度春宵,君王从此不早朝。皇上,您这么英明神武,应该明白它的意思。”智宣子气得面无血色,连声音都微微颤抖,“忘忧,把她拖下去,斩首示众!”

以萱为难地应了一声,却迟迟不动。

闵罗罗的心狂跳不止。

“且慢!”智宣子猛然醒悟,“方才那两句话,是你自己编的,还是听别人所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薛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前朝之鉴,难道皇上这么快就忘了?”

智宣子的脑中顿时一片轰鸣。

薛妃对闵罗罗使着眼色:“还不快叩谢皇上的不杀之恩。”

“爱妃你——”智宣子对薛妃的聪敏机警又爱又恨。

“既然皇上对柳辅臣放手,那么德衡先生——”薛妃步步跟进。

“朕知道该怎么做,休再多言。”智宣子顿觉心中一痛。末帝,你可以爱江山更爱美人,我却不能。

“多谢薛妃娘娘救命之恩。”闵罗罗总算躲过一劫,眉开眼笑。

“你不必谢我,我救你,自然有我的目的。”薛妃并不正眼看她,“祸从口出,即使是直言不讳,忠言逆耳,也该注意分寸和技巧。他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是。”闵罗罗看向以萱,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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