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李文馥的牢狱之灾总算结束。
“李爱卿,朕杀了你的琥珀,还你一个马钧,也算礼尚往来。”智宣子故意背对着他,目光投向远处。
李文馥诚惶诚恐,长拜不起:“谢主隆恩,微臣没齿难忘。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德衡,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朕已下旨调任马钧至澹郡,你们可即刻启程。”智宣子的心空落落的,难言的苦涩涌上心头。
智宣子只带了以萱随行,悄悄地走进惊鸿馆。走了一个马钧,若再走一个柳扶风,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可坚强地承受这难言之伤。紫帝,当你下令对宁馨和玉衡杀无赦时,心情是否也和我一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闵罗罗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掉了脑袋。”
“那皇上怎么说?同意放我走吗?”柳扶风的语气轻狂倨傲,与平日大不相同。
智宣子愣住,静静地站在窗外,凝神谛听。
“嗯,同意了。”闵罗罗得意洋洋。
“笨蛋!”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是耳光的声音。柳扶风怒骂道:“你是白痴么!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无论如何要皇上留下我!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少了一个马钧,便不再有人跟我争宠。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让皇上真的放我走!没用的东西!”
“本来皇上不同意,是薛妃娘娘劝住了他。”闵罗罗的声音胆怯而惊慌。
“又是那个女人!”柳扶风暴跳如雷,“果然最毒妇人心。我故意中毒,想除去漫屏翳。谁知他居然没死,肯定是薛妃搞的鬼。她现在居然又挑拨离间皇上对我的感情。真是可恨!”
智宣子犹闻晴天霹雳,柳扶风,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么。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转身便走。岚钟子,漫屏翳,柳扶风,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地都要骗朕?智宣子气血上涌,胸口一阵刺痛,腥甜的液体自喉中溢出,顿时晕了过去。
“皇上!”以萱终于变了脸色,一向冰冷的美目中竟流露出不忍和心痛。
“忘忧?”智宣子睁开眼,虚弱地一笑,脸色苍白得可怕。
“请恕奴婢自作主张,将您带回了灵蕴馆。”以萱始终低垂着眼睛。
智宣子想起了什么,挣扎起身:“来人,去惊鸿馆捉拿柳扶风。”
以萱的声音始终如止水般波澜不惊:“薛妃娘娘已去处理此事,请皇上放心。”
“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智宣子苦笑,眼里的华彩黯淡了下去,“你说朕是不是很失败?”一边说着,竟不自觉的握住以萱的柔荑。以萱不禁愣住,一向坚韧刚强,乐观豁达的智宣子,竟也有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智宣子的手冰凉而潮湿,忍不住在轻轻地颤抖。以萱再也抑制不住,她将自己的手温柔的覆上,泪,无声下落。
“忘忧,我第一次看见你哭。”智宣子不顾在场的其他侍女,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动作自然无比。
以萱吃了一惊,直直地看着智宣子。智宣子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她急忙扭过头去,面红耳赤,心一阵乱跳。
“皇上。”薛妃盈盈地走了进来。以萱听见声音,立刻离开床边,面无表情地垂首肃立。
“柳扶风呢?”智宣子一脸的严肃。
“畏罪自杀。”简单的四个字,足以概括一切。薛妃的脸色也是苍白的,“皇上要验明正身么?”
“不必了,朕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智宣子身心俱疲,他闭眼幽幽地叹息:“高处不胜寒。灵蕴,朕的身边,就只有你了。”
“皇上放心,臣妾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薛妃嫣然一笑,明艳动人。
是夜,两个人影悄悄地出了朱雀皇宫。
“什么人?”守卫宫门的侍卫例行检查。
“灵蕴馆薛妃娘娘的侍女。”一个身形较为娇小的宫女微微一笑,“奉娘娘的命令出宫办点事。这是腰牌。”
侍卫扫了一眼腰牌,却抬起灯笼盯着二人仔细地端详:“怎么这么眼生,以前从没见过嘛。”
二人尴尬地笑着,头却埋得更低。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这时,一个粉衣宫女却突然出现。“你们还磨蹭什么,耽误了薛妃娘娘的要事,谁担待得起!”
“哟,这不是忘忧姑娘么。”侍卫一脸讨好地走上前,挥手放行。
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溜烟地疾步走出了宫门。
出了宫门,便是宽阔平坦的朱雀大道,一直通往京畿的南城门。
二人似解放了一般,步履轻盈飞快。
“闵罗罗,你可走了招险棋。”柳扶风微微一笑,“若非薛妃和忘忧暗中相助,我们已经身首异处了。”
“你敢有不满,若不是我出的主意,你就得留在皇宫里继续做小受。”闵罗罗哼了一声,嘲笑道,“这身宫女服还挺适合你的嘛,真是我见犹怜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柳扶风示威性的扬起了拳头。
闵罗罗一吐舌头,跑得飞快。
南城门口,一辆朴素平凡的马车在焦急地等待着。
丽正院灵蕴馆。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漫屏翳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馨明窑的云子,也算是难得的艺术品。”
智宣子面色不霁,兀自望着棋局发呆。很明显的,自己所执的黑子即将落败。这个漫屏翳,跟皇上下棋居然敢动真格的。
“皇上今日状态不佳,故让微臣侥幸获胜。”漫屏翳微微一笑,“皇上为何心神不定?”歌君,与你连日的苦斗,果然成效显著,我的棋力,已是今非昔比。无邪,若能与你再战,我可不一定会输了。
智宣子长叹一声:“放不下。”
“什么放不下?”漫屏翳故意无视以萱的眼色,白子一落,胜负已成定局。
智宣子微微一愣,只得投子认输。他无奈地苦笑:“漫御医,我竟不知道你的围棋这般厉害。”
“请恕微臣直言,皇上是过分在乎。”漫屏翳抬眼看着智宣子。
以萱终于忍不住开口,却被智宣子以手势阻止:“漫屏翳,一向沉默的你,今天的话可真多。也罢,就让你讲个痛快。”
“既然得不到,何必在乎?”漫屏翳的声音如剑刃般锋利,又如坚冰般冷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心怀天下,若为情所困,如何执掌江山?”
智宣子面色一沉:“是薛妃让你这么说的?”
漫屏翳冷哼一声,神情高傲凛然:“这不过是微臣的肺腑之言。难道除了薛妃,便无人再愿为皇上忧心社稷么?”
智宣子顿时哑口无言。他尴尬地笑着:“想不到漫御医的口才,跟棋艺一般精湛。朕居然毫无还击之力。”
“皇上是明君,自然不会跟微臣计较。”漫屏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智宣子皱起眉头,赌气似地道:“这个明君,不做也罢。徒留空名,有什么意思!”见漫屏翳与以萱俱是惊呆的表情,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偶尔发发牢骚,也是不错的。”二人这才松了口气。智宣子止住笑,用一种陌生的眼神凝视着漫屏翳,冷冷地道:“漫屏翳,你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漫屏翳毫无惧色,从容应答。
“是不是我一直忽略了你?”智宣子忽然贪婪地打量着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与以前相比,漫屏翳那双漂亮的褐色的眼睛多了一分晦暗冷峻,却少了一份清亮透明。总是挂在脸上的若有若无的笑容,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智宣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叩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屏翳,你让我勾起了征服的欲望。”
以萱见他如此大胆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心惊胆颤。漫屏翳立刻气红了脸,强忍住杀意,用力挥开他的手,拂袖而去。若非我与以君打了赌,纵使有智君,我也会让你血溅当场。
智宣子出神地看着漫屏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莞尔一笑。漫屏翳,我是不是开始有点喜欢现在的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却浮现出马钧的单纯和善与柳扶风的忧郁敛默。他拍拍自己的前额:“呀,危险危险。”
“皇上您怎么了?”以萱仍是心有余悸。
“最近枢密院可有与青龙的外交事宜?”智宣子皱眉问道。
“嗯?”以萱不明所以。
“漫屏翳不能留在身边。他是个危险的存在。”智宣子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语气出奇的平静。
澹郡。澹溪南岸。
琥珀,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走,却为我丢了性命。我不知道我们的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想想最后一面,我居然是在斥责你。但愿你来世,能摆脱今世的沉重和无奈,平淡幸福地生活下去。李文馥长叹一声,手中洁白的菖蒲花瓣随风轻扬。干皱的花瓣落入水中,立刻铺展开来,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般娇艳欲滴。
“德衡,皇上已经下令,明日便是与白虎的关键一战。”李文馥微微一笑。
马钧握紧他的手,坚定地点点头。
光州。
“漫屏翳变节。琥珀为保李文馥,她——”十六夜说不下去,掩面而泣。
“果然不是自己人就靠不住。”冰千雪冷笑,“那个岚震子还是我亲自去解决的好。”
十六夜见冰千雪说话口没遮拦,心下便有一丝不快:“若没有我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宗主亲自领兵对朱雀一战,你不去他身边听候差遣,居然想回去?”冰千雪颐指气使。
十六夜又好气又好笑。冰重若不在,你倒狐假虎威起来了。即使是冰重若也不能强迫我,你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她不理会冰千雪,当着众人的面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冰千雪顿时气堵。这个十六夜,居然当着御气道诸弟子的面让她下不来台。有几个尚不谙事的小家伙,更是忍不住背过脸去偷笑。更有几个爱慕冰千雪的青年,忍不住想发作。被长辈一瞪,才恢复了严肃。
“千雪,朱雀的不速之客还是由我解决吧。宗主不在,光州的事离不开你,你怎能走开?”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打破了沉默。
“是啊夫人,我舍不得你涉险。”州长一脸的不情愿。
“七师叔,多谢你的好意。”冰千雪丝毫不给州长情面,“我不在,诸位师叔亦可主持大局。我家相公驽钝懒散,凡事还劳诸位师叔挂心了。”
“你一定要去么?”七师叔略微皱眉,仍想劝阻。
“我心意已决。”冰千雪微微一笑。
另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道:“那派几个师兄弟随行吧。”冰千雪刚要谢绝,青年却摆摆手:“你不必推辞。长师妹,你既身为州长夫人,行事总要小心谨慎,不得有半点闪失。这也是大家的意思。”
“既如此,多谢师兄的美意。”冰千雪略一沉吟,“只需两人便可,人多了,行动也不方便。”
州长见无人搭理他,便识趣地住了嘴。
立刻便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争先恐后。冰千雪也没了主意,便看向七师叔:“还是请师叔定夺吧。”
“你以前便娇生惯养,成了州长夫人,自然更养尊处优。你的武功,在座的平辈无人能及。我看还是找两个心思细腻、体贴周到的小师妹跟你去吧。冰彬和冰清,你看可行?”七师叔的表情不冷不淡,似乎仍是怪她的任性。
“一切听师叔的。”冰千雪温和顺从地点点头。
“师父放心,我们定会照顾周全。”冰彬和冰清按耐不住喜悦,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野云万里无城郭。明州再向西,便是戈壁荒漠,寸草不生,人迹罕至。光明二州交界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形成天然的地界。古筝带着岚震子与黑衣少年,故意挑荒村野陌,绕着远路,不知不觉便入了明州,离光州的御气道总坛却是渐行渐远。朱雀发生的事,自然一点也不知道。
“前面一个茶棚,我们稍作歇息再赶路不迟。”古筝指着不远处迎风飘展的旗帜,心中一阵狂喜。那面旗帜上写一个大大的“茶”字,底部还绣着紫纹黄金菊的图案。乍看平淡无奇,古筝却明白,那菊花图案正是御气道接头的暗号。
茶棚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整洁。一个妙龄少女殷勤地走了过来,替他们将马绑在木桩上:“三位客官,尝尝我家的佛手吧。”佛手?古筝愣住,难道冰千雪也来了?他向少女使了个眼色。那少女却视而不见,扭头对着竹帘里喊:“雪姐,三碗佛手。”笨蛋,那个黑衣少年的眼睛锐利得跟狼一样,一直盯着我们,你居然还敢对我使眼色?
三人坐定,却见对面的桌上坐着一个乡野打扮的女孩,稚气未脱。见黑衣少年看着她,便低头羞涩地一笑。
“三碗佛手来啦。”一个娇俏但打扮稍显俗气的村姑揭开竹帘,捧出了茶盘,手脚麻利地摆好,露出了待客惯用的笑容,“客官请慢用。”
冰千雪!古筝直直地看着她,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村姑笑容顿止,对古筝冷冷地道:“这位小哥,你只管看我做什么。我虽是乡下人,却也不能任由你轻薄的。”
岚震子不紧不慢地解释:“姑娘勿怪。他只不过第一次见到如姑娘般美丽动人的女子,便一时忘情。”
村姑抿嘴一笑,目光流转:“这位公子好甜的嘴。”
岚震子却不接口,走了半天,的确口渴难耐。那佛手茶的味道闻起来甘甜香纯,便忍不住端起碗。
“且慢!”黑衣少年伸手阻止。
岚震子无奈地放下茶碗。这个止砚,是不是太过小心了,连路边喝碗水也要验毒么。
村姑与古筝均是一愣。
“清儿,我要回去了。”对桌上的女孩突然开口,“茶钱等我哥哥来一起付吧。”
冰清立刻会意,她冷着脸道:“不行,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哪能拖欠这么久!”
那个女孩走过来,却对着岚震子面前的茶碗发呆:“我也想尝尝佛手。”
“等把钱付清了,我自然请你喝。”冰清一挑眉毛,叉着腰。
女孩只管看着岚震子,那天真可怜的目光看得岚震子心里直发毛。他嘴角抽筋地道:“如果不嫌弃,这碗给你吧。”
女孩露出了欣喜的目光,刚要伸手,却被冰清用力地拍走:“拿你方才喝过的茶碗来,今天生意好,茶碗都不够用。你弄脏了客官的茶碗,却没有多余的再给客官了。”
女孩可怜兮兮地端过碗来,黑衣少年却将面前的三碗分别倒了些。那女孩也不多言,立刻仰脖喝了下去。
“嗯,难怪卖这么贵,果然好喝。”女孩朝冰清吐吐舌头。
冰清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你哥哥,明天再不结帐,当心我找上门去。”
岚震子见女孩喝了平安无事,便暗自怪止砚多心。止砚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的看着他一饮而尽。
古筝也要喝,冰清却怪叫一声,劈手夺过:“呀,你的碗里有只虫子,我帮您换一碗。”
止砚顿时心下一沉,拍案而起:“岚公子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冰千雪见黑衣少年变了脸色,身形已动。那柔弱无骨的手透着森然的寒意,未及触碰便有浓烈的杀气。止砚慌忙扔出茶碗相隔。砰的一声,茶碗裂成了碎片。止砚躲避不及,一片尖利的碎瓷自右脸划过,鲜红的血痕立刻呈现。
冰千雪冷笑:“这才是真正的佛手。”
止砚镇定自若:“你的易容术并不高明。冰氏的红瞳,不是轻易可以掩饰的。”
冰千雪叹了口气,从眼睛里取下了两片薄薄的东西:“我就说不用它了。”说罢抬眼一笑,血玉色的眸子明亮而凛冽。
冰清趁止砚不备,便欲从背后偷袭。谁知反被止砚擒住,封了穴道。
冰千雪无奈地摇头叹气:“早说不用你们跟来,碍手碍脚。”话音未落,举掌挥向止砚。两人贴身搏斗起来,一时竟难分高下。
岚震子静静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女孩去而复返,蹑手蹑脚地从背后举剑逼近。岚震子却猛然后仰,将口中的茶水用力喷出,冰彬大叫一声,急忙退后。
“真恶心!”冰彬皱着眉头,“你居然没有喝。”
“七星海棠可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岚震子冷冷地回答。冰彬看着他美丽却冷若冰霜的容颜,不禁一阵冷战。她一咬牙,仍是挥剑向岚震子的胸口猛然刺去。不料岚震子竟用两根指头轻易地夹住她的剑锋,冰彬骇然,急欲将剑抽回,那剑却纹丝不动。岚震子的手指间却突然迸出蓝色的电光,冰彬只觉右手一麻,及时松手,右臂却仍是失去了知觉。
岚震子将她的剑轻轻地一脚踢飞,精致完美的脸上一片阴翳:“从背后偷袭可不算正大光明,你的师父难道没有教你武德么?不如让我教教你,以免日后误入歧途。”说完,一步步的逼近冰彬。冰彬吓得面色惨白,欲哭无泪。
冰清见岚震子欲对冰彬不利,急得对古筝大喊:“你还愣着干嘛,快点替我解穴。”
古筝一试就变了脸色:“这种点穴手法十分古怪,我解不开。”
冰清差点气绝:“快去救冰彬!”
古筝哪里是岚震子的对手,未拆十招便被岚震子一掌震晕了过去。冰彬大叫一声,瘫软在地。
岚震子顿觉索然无味,却不加入冰千雪与止砚的争斗,静静地坐在一旁观战。冰千雪的佛手阴冷狠厉,止砚终于不敌,左肩挨了一掌,顿觉奇经八脉有一股阴寒之气四处乱窜,不禁冷汗淋漓。胸口一闷,鲜红的液体自嘴角流出。岚震子深感意外,不想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竟有如此凌厉迅猛的身手。他一跃而起,右手电光激闪,向冰千雪袭去。冰千雪似是料他会出手,从容地侧身避过,从未失手的岚震子竟扑了个空。岚震子大惊失色,挑起古筝掉落地上的剑,挺剑上前。
冰千雪冷笑一声,非但不躲,却伸手迎上锋利的剑刃。铿锵一声,剑竟被冰千雪断为两截。岚震子目光顿寒,电光缠上断剑,发出幽蓝的光。冰千雪也变了脸色,倏然后退。岚震子扔了断剑,便与冰千雪赤手空拳地对拆起来。他二击不中,不免有些心浮气躁,招式间竟渐渐露出破绽。冰千雪抓住时机,伸手便要反扣他的脉门。止砚忍住痛,立刻发出了暗器,冰千雪敏捷地躲过。这时身后却有一阵疾风,冰千雪暗叫不好,猝不及防,后背挨了一枚利器,刺痛非常。
一个蓝衣黑发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茶棚的棚顶,神情悠闲自得:“你还是不要乱动,我的流星镖有毒,虽不致死,却可令你走火入魔,不仅废了武功,还从此变成白痴。”
冰千雪愣住,虽然怀疑,却再不敢动。
“大哥,若不是你有先见之明,沿途留下暗记,这荒郊野外的,还真不容易找。”少女娇笑不止,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锦瑟!”止砚黑色的眼睛露出了难以置信和狂喜,“你居然也没死?”
“你有沈出尘相救,哪里还顾得上我?”少女冷笑,神色幽怨。
“你是薛灵蕴身边的锦瑟?”岚震子模糊的记忆里闪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郡长好记性,竟然记得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蓝衣少女一跃而下,像蝴蝶般轻盈落地。耳垂上的蓝珠坠子如泪水般晶莹剔透。柔顺的长发用蓝色的丝带高高束起,垂至双肩。黛眉一线远山微,水灵的美目娇波流慧,樱唇皓齿。然而她的右脸颊上,自眼角而下,却有一条寸余长的清晰的褐色疤痕,令人触目惊心。若是没有这伤痕,倒真是个窈窕嫣然的美丽少女。或许正是因为这条伤疤的缘故,她的眉宇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悲切和自卑。
“你脸上的伤——”止砚一脸的心痛。
“你说过会回来救我,我等你整整等了五十天。出现的却不是你,而是薛灵蕴。”少女摸着脸上的伤痕,“这条丑陋的疤,是因你而留。我会一辈子记得对你的仇恨。”
“锦瑟——”止砚的声音痛苦而忧伤,似有难言之隐。
冰千雪原本以为蓝衣少女与岚震子是一伙的,不想又生出这等变化。她急忙道:“姑娘,有仇必报,你还等什么!”
“你不必煽风点火。”锦瑟回过头,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如果不想死,就乖乖地闭嘴。”
冰千雪一愣,只得悻悻的冷哼。
“岚郡长,我受人之托,特请您回去。”虽说是请,锦瑟的语气却是十分强硬。
岚震子沉默不语。薛灵蕴,我真的是越来越讨厌你了。
锦瑟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冰重若现今正在澹溪与我军交战。岚郡长可真是舍近求远了。”
岚震子故作平静,仍是忍不住狠狠地瞥了倒地的古筝一眼。
“这个少年心术不正,故意让岚郡长身陷险境。”锦瑟似是无意地摸着右耳蓝色的耳坠,食指一挑,一道蓝光闪过,古筝的眉心却多了一枚暗蓝色的流星镖,血流如注。
“你——”众人皆对她突下毒手惊诧不已。
锦瑟却不以为然,继续道:“冰重若派专使给冢山送去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并假惺惺地对明州日前的失礼深表歉意。冢山收了冰重若的好处,又因朱雀对冢山日前的相助没有任何表示,便按兵不动。李郡长气愤填膺,已领兵与白虎对敌。岚郡长,您为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冰重若在战场上决一生死呢?”锦瑟的语调柔和平缓,而声音悲从中来,总有想让人哭的冲动。
“李郡长?”岚震子一时难以习惯,“李文馥?”
锦瑟点点头。
“止砚,我们回去。”岚震子的心里不禁有一丝沮丧。
见锦瑟不动,止砚忍不住道:“锦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们暂且先行一步,我还有事要处理。”锦瑟看向他,神色复杂。
秋风扫落叶,一地金黄。
锦瑟与冰千雪相对而立,气氛凝重而紧张。
“你的小师妹临阵脱逃,弃你而去,真是可悲可叹。”锦瑟幽幽地叹息。
冰千雪这才注意到冰彬不知去向。冰清却冷笑道:“这有什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一边却暗自运气,不顾走火入魔的危险,欲冲破止砚封的穴道。
锦瑟一愣,却也不反驳,只看向冰千雪:“你方才使我大哥受伤,这笔帐要算一算。”说完,用脚尖轻轻掂起冰彬遗落的剑,挽了个剑花:“我虽不善用剑,但仍可至你于死地。”
冰千雪万念俱灰,不想自己竟要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手上。她颓然地闭眼,只待她一剑。缕飞,我终于可以去陪你了。
一声痛苦的惨叫,冰千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喷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猛然睁眼,冰清挡在自己的面前,剑贯胸而过。
锦瑟也是一惊:“你为了她,竟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么?”
冰千雪心念顿转:“好师妹,师姐不会让你白死。”话音未落,以十成功力的佛手反将剑用力推出,剑柄重重地撞向锦瑟的胸口。锦瑟不防她有此一招,但觉前胸猛然剧痛,被巨大的力量震飞了出去。她挣扎着爬起,一阵撕心裂肺,肋骨仿佛也断了几根。鲜血渐渐在蓝色的衣衫上晕成一片。冰清更是被佛手巨大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流星镖的毒顿时在体内四处流窜,毒血攻心,冰千雪凭着意志力勉强挺立着,几乎要晕死过去。
“千雪!”七师叔与冰彬及时赶到。
见了冰清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冰彬又是惊惧,又是愤怒。惯有的洁癖让她忍不住反胃。“是你杀了冰清!”冰彬脑中一片空白,流着泪,狂怒地冲向锦瑟。
“彬儿小心!”七师叔眼疾手快地以右手凝聚的冰凌打偏了锦瑟发出的流星镖。
冰千雪羞愧难当,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七师叔命冰彬扶住她,却发现她伤口处的血颜色暗沉,显是中毒。
“交出解药,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七师叔的声音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不能死在这里。锦瑟咬牙切齿。
“师父,不能放了她!”冰彬急忙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尽染杀虐之气。”七师叔道,“彬儿,忘了为师平日的话了?”
冰彬被师父斥责,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她鼓着嘴,赌气地不发一言。
“若我交出解药,你真的放我走?”锦瑟冷冷地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七师叔微微一笑。
“给你!”锦瑟从腰间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瓶,猛然掷向他,倏然后退。
七师叔也不去追她,任她逃出了视野。
七月初九。寅时。
星翻汉回,晓月将落。
澹溪。白虎阵营。
“故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冰重若矗立船头,眺望着天水交接处的一抹紫色的阴影,不禁有感而发。一入江湖岁月催,镜月湖一别,算来你我有四十年未曾再见。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乎相对而忘言,不知孰醉孰醒。印苒,待我将天下纳入掌中,才能再与你一醉方休。
冢山。
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一个白衫红裙的少女,坐于溪泉旁,一边抚琴,一边吟唱:“长路漫漫,踏歌独行。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烟云。痴情换得一生别离,唯在梦中寻。”
彻夜未眠的墨印苒听着十六夜宛如天籁的歌声,百感交集。重若,回想当初的年少轻狂,以为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便是人生的一切。如今的你我,虽只一江之隔,却是相见不若怀念。
相见不若怀念。星夜,当你决绝冷酷的说出这句话,我的心,支离破碎。是岁月无情,让你淡忘了我,还是你的骄傲,不愿再次面对。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墨印苒的叹息,更有悲怆苍凉之感。静立一旁的紫苏,不禁潸然泪下。
卯时正,江面薄雾散去,风和日丽。
号角长响,战鼓擂鸣。
后史记,正四部历六七四年六月下旬,白虎光州精锐水师并明州军共五万,意欲攻占朱雀澹郡。朱雀虽以相当人数于江面布防,严正以待,却按兵不动。初白虎气焰强盛,多次挑衅。然朱雀奉宣王令,不予理睬。白虎军中急躁情绪渐长。白虎御气道宗主冰重若深谙骄兵必败,于七月初八亲临军中,安稳人心,指挥作战。
七月初九,朱雀宣王以苏颂为军师,澹郡郡长李文馥为主帅,两部激战于澹溪。冢山因白虎与其交涉,未曾出兵援助朱雀一兵一卒。初朱雀以凌风、飞虎战舰为先锋,苏颂使计诱敌深入,两面夹击,首战告捷。是夜亥时,江面忽起大风。冰重若因朱雀用火箭心生一计,以数百艨艟内埋极烈炸药,稻草为人,借风扬帆,潜至朱雀军中。因夜色深沉不明,朱雀以为白虎趁夜偷袭,便以火箭射之。炸药遇火即爆,威力骇人。瞬时火光震天,声若惊雷。又火借风势,朱雀军中烈焰渐成蔓延之势,伤亡惨重。军师苏颂所在船只不幸着火,苏颂被火烧成重伤,竟不治身亡。冰重若笑谓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然亥子之交,风向顿转。白虎军中亦有船只着火。双方两败俱伤,忙于自救。正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七月初十,双方重整旗鼓。入夜,朱雀效仿白虎,故伎重施,以艨艟入白虎阵列,白虎不敢以火箭对敌。然艨艟中竟埋伏江湖人士,待靠近白虎战舰,便运功以流星锤大力击其船板,板受水压即碎,船悉漏水渐沉。冰重若始知中计。江湖人士复与白虎军战于甲板之上。冰重若当机立断,命御气道弟子对其围攻。朱雀所用江湖中人虽勇猛,然武功浮杂者居多,自然不敌武功根基厚实的冰氏弟子,故寡不敌众,被杀被虏,竟无一生还。
此次澹溪一战,白虎朱雀势均力敌,实是胜负难定。战事竟又渐渐陷入可怕的胶着之态。冰重若与宣王均知长久消耗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却给其余各部以可趁之机。虽白虎稍占优势,然秋收在即,冰重若亦不能为了未定的胜利而放弃民生大计。故七月十五,双方竟不约而同地鸣金收兵。
却说初十这天,锦瑟与宣王派出追回岚震子的数名以氏在澹溪北岸不期而遇。江边,离众人近在咫尺的地方,静静地停泊着一艘商船,精致却不奢华。
“锦瑟!”其中一名以氏故作惊讶,“你居然受伤了?”
“御气道的绝技佛手名不虚传。我自然不敌的。”锦瑟咬着牙,一直低垂着头。
“败在佛手之下,虽败犹荣。”众人俱是一惊,循声望去。岚震子立于船头,正微笑着看着众人。
“你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些。”岚震子一脸的不满,“若不是锦瑟,你们只能抬着我的尸体回去了。”
众人哑口无言。锦瑟对岚震子旁敲侧击的赞赏,却毫无喜色。她飞快的扫了一眼岚震子,黑色的眸子里明显表示着不信。止砚立于岚震子身后,目光却一直盯着她。小妹,你所缺的便是自信。这对一个以氏,一个杀手,无疑是致命的弱点。
“真不明白,宣王养你们这群以氏有何用?”岚震子皱起了眉头。连月发生的事,使他的心情很不好,眼前的这群人便不幸的成了他发泄怨怒的对象。
“锦瑟不也是以氏么?”一名以氏对岚震子的责骂不以为意,仍是嬉皮笑脸。
“你身后那个自私冷酷的人,也姓以。”锦瑟冷笑。
“止砚?”岚震子大吃一惊。
“锦瑟是我的妹妹。”止砚低声道,一向沉静如夜的眼神竟有难掩的伤痛。
白虎与朱雀激战于冢山以西的澹溪中下游,锦瑟却照薛妃的吩咐,故意让船绕冢山东行南下,避开了战场。止砚中了冰千雪的一掌,身体虚弱不堪。一向高傲冷漠的岚震子竟吩咐众人好生照料。
锦瑟轻轻推开门,透过门缝,望着昏睡的止砚,一脸的关切。
“为什么不进去?”锦瑟吓得一松手,“岚郡长。”岚震子一手扶墙,站在锦瑟身后,微微俯身,却让锦瑟退无可退。
“你明明还深爱着他,却硬要装出深仇大恨的样子。”岚震子茶色的美眸深不可测。
“他辜负了我十六年的信任。”锦瑟黯然失色。
“你既然相信他,为什么不问他当初离开的理由?”岚震子冷笑。
“他当初弃我而去,是为了他的心上人以兰。”锦瑟抬起头,勇敢地直视岚震子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她的声音充满了妒忌和愤怒,“他为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狂妄的丫头,甘愿抛弃相依为命十六年的亲妹妹,毫不犹豫。血浓于水,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哥哥,我不会忘记他对我的好。但我也绝不会原谅他。”
“不就是因为你脸上的伤么?”岚震子似是自言自语。
锦瑟脸色一变,那表情明显受了深深的伤害和刺激,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伤痕,几乎要哭了出来:“你难道不明白一张美丽的脸对于人的重要?我的自尊,我的自信,我的骄傲,都被这一条丑陋的疤给毁了。因为它,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噩梦。”
岚震子微微一愣,他摇摇头:“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个陌生人说这么多?”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眼睛,便觉得可以相信。”锦瑟不禁红了脸,“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这样坦白倾诉过。也许在你来说是负担,但我真的对你有种特殊的好感。”
岚震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却丝毫不感诧异。所谓的一见钟情,真的不是以貌取人么?
由于小晏死活不肯去冢山,风月便将他用药灌晕,一路带到了澹郡。
“我不要去冢山,我要回青龙找少主!”小晏悠悠转醒,却见自己身在朱雀,离墨羽却隔了十万八千里,不禁又气又急。
“这可由不得你。”风月冷笑,“若有本事你便自己逃走试试。”
结果小晏逃了三次,又被抓回了三次。风月也懒得用迷药,直接用粗绳将他五花大绑,混在客船的货舱里进了冢山。小晏踏上冢山土地的第一天,已是六月底。
“紫苏?”小晏愣住,“你怎么在这里,难道太师父他老人家——”
“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他就交给你了。”风月如释重负。
紫苏微微一笑,风月顿化作雄姿英发的雪雕,冲入云霄。
“小晏,我等了你好久。”紫苏的肩头,一只玉色的蝴蝶化作俊美少年,“你可算来了,我终于能回去啦。”
“黛黛!”小晏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恳求,“你真是我的救星,我们回去吧。”
“回去?”黛黛愣了一下,“可主人的意思,是让你暂时留在这里。”
小晏顿时惊呆,清秀的面容顿时被失落和悲伤的情绪笼罩。少主,我们分开了这么久,难道你就不想见我么?为什么不让我陪在你身边?是不是我给你添了麻烦,你便不再要我了?小晏越想越伤心,泪水不争气地悄然下落。
似乎看出了小晏的疑虑,黛黛急忙解释道:“这是墨印苒的意思。墨冰一也跟主人提过。主人只是一直舍不得你离开,所以迟迟没有答应。最近忙得脱不开身,无暇保你周全。他想若你在冢山这里,有墨印苒的保护,应该不会轻易再被那两人纠缠。再者,主人希望你跟着墨印苒,能学到更多的阴阳术。”
小晏当然知道黛黛所指的那两人的意思,不禁冷冷地打了个寒颤。少主,原来你竟为我考虑如此。想到这里,他终于破涕为笑:“请转告少主,我一定不辜负他的心意。”
黛黛见小晏的脸色由阴转晴,这才安下心,便告辞准备离去。
“等等。”小晏从贴身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信封,“如果你见到童澈,麻烦帮我转交。”
“什么东西?”黛黛微微皱眉,不情愿地接了过来。信封很轻,用手一捏,感觉只有薄薄的一片纸。
“这对他非常重要。小心保存,不要被别人知道。”小晏的神情,忽然变得少有的严肃和老成。童澈,你一直苦苦寻找的华胥,我终于知道了它的所在。
“好吧。”黛黛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便认真地点点头。
冢山地高偏西,虽是夏秋之交,然秋容清朗,爽气孤高。
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
“我已来了数日,太师父为何不见?”小晏气喘吁吁。抬头望去,积云峰顶仍是高耸入云,俯身一看,山谷景色尽收眼底。
“今日便可见到。”紫苏的身形轻巧灵活,走了这半天的崎岖山路,竟面不红气不喘。她突然顿住回头,小晏紧随其后,差点与她撞个满怀。“晏世子,我想问你个问题。”紫苏的神情倒吓了小晏一跳。
“什么世子,我可不想因为这两个好听不中用的字被朱雀的皇帝赶尽杀绝。”小晏对这两个字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还是叫我小晏吧。”
“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紫苏凝眉望着他,“我还以为你愿意留在这里,便已有了觉悟。”
小晏低头沉默了半天,突然冒了一句:“我的事,你为什么会全知道?”
紫苏温柔地微笑:“我是墨印苒的式神啊。”
“太师父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小晏微微一愣。难怪自己并非纯血,又资质平平,却跟那个墨冰一一样,能被前任宗家破格收入门下。原来,自己的体内真的流淌着朱雀墨家皇室的血。
“难道墨冰一他也——”小晏心念一动。
紫苏轻轻摇头:“他可真算个异数,他从不提及自己的父母,主人也不知道。”
“哼,故作神秘。”小晏冷哼。
“你对他似乎很有成见啊?”紫苏掩嘴一笑,“即使不曾谋面,也会有如此的怨气么?”
“凭什么他就可以兼承墨氏与冰氏的天赋,居然可以修习纯血墨氏的阴阳术?”小晏怒气难平。
“原来你不过是嫉妒。”紫苏冷笑,“作为一国之主,你的气量远远不够。”墨冰晏,主人说的不错。玉不琢不成器,你是一块天然的璞玉,正需要有人细心雕琢方能大放异彩。
“谁稀罕做什么一国之主!”小晏皱眉,“为什么你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等你见了主人,他会说更奇怪的话呢。”紫苏加快了脚步。
漫老先生的院落,也就是云中君漫屏翳的家。
墨印苒与漫老先生在院里的石凳上坐着。漫老先生手中握着一株药草,一脸好奇惊异的神色。而墨印苒正低声讲着什么,神情凝重却又有一丝激动,似乎是在讨论着那株怪异的药草。
“主人,墨冰晏带到。”紫苏的声音软绵绵的,却极具穿透力。
墨印苒立刻停止了说话,慈爱地看向小晏,一脸的微笑。
“太师父。”小晏毕恭毕敬。他是发自真心的尊重墨印苒。在这个世上,他可以为了两个人牺牲自己的一切,一个是墨羽,另一个便是墨印苒。只要是墨印苒的吩咐,即使自己再不愿意,再不喜欢,也会强迫自己去愿意,去喜欢。
“小晏,你快过来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墨印苒接过漫老先生手中的药草,对着阳光举起。
药草细长柔软,羽状叶对生,遍体通红,被绒毛,顶端数枚红色的圆球小果因干燥已然干瘪皱缩。
“这是——”小晏凑近仔细端详了半天,忽然神色一凛,“绛珠草!”
“主人,难道您这几日一直待在积云峰顶的不归崖?”紫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您为了得到绛珠草,竟然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么?”几日不见,墨印苒的形容竟添了几分憔悴与虚弱。
墨印苒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紫苏意识到自己失言,急忙住了嘴。
“太师父——”小晏震惊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感动。他心潮澎湃,眼角不禁被动情的泪水润湿,“您为了我,竟然亲涉险境吗?”
墨印苒宠爱地摸摸他的头:“小晏,可不要低估你在我心里的份量啊。”
“小晏不值得您这样做。”小晏拼命地忍住泪水,因为太师父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不必妄自菲薄。”漫老先生哈哈一笑,却又一脸正色地对小晏拜了下去,“漫河源拜见世子大人。”
“老人家,您真是折杀晚辈了。您的大礼,晚辈如何担当得起?”小晏惊慌失措。
“晏世子不能担当,还有谁能受我的大礼?”漫老先生的表情严肃认真。
“就算我是晏世子,那又如何,墨朝已经在末帝的手中灭亡了。”小晏无奈的叹气。这种感觉是微妙而奇特的。只在史书中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毫无预兆的成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小晏感觉不到一点真实。
“所以,复国的大业就要由晏世子完成了。”漫老先生历尽沧桑的眼睛折射出异样的神彩。
小晏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墨冰幽,不,墨笛,为什么又有人跟你说同样的话?
小晏,让你知道真实的一切,是不是还为时尚早?我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你才十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稚嫩的双肩,能否承担如此的重担?墨羽的坚决反对,细细想来不无道理。我却没有料到,墨笛的恒心居然这般坚持,她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你。她的用心良苦不能对你说,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墨印苒心疼地看着小晏,在心里暗自叹息。九歌的纠葛,为什么要牵扯到尘世中人?墨君,我已经开始后悔答应你的事。
见小晏一直沉默不语,漫河源不禁着急:“晏世子,您倒是说句话呀。”
“太师父,这就是您千里迢迢把我从青龙找来的原因?”小晏咬着牙,表情复杂地看着墨印苒,“难道您辛苦地找到绛珠草让我服食,并不是真心想让我得到修习阴阳术的天赋,而是为了帮我完成所谓的复国大业吗?”
墨印苒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对小晏的逼问无从回答。
“世子,难道您不想复国?”漫河源的语气有一丝失望。
“智朝根基已固,我还没有蠢到蚍蜉撼树,痴人说梦的地步。”小晏冷笑。
漫河源却并不生气,他正色道:“若只凭世子一人之力,的确是蚍蜉撼树,但若合众人之力,却并非痴人说梦。”
“众人?”小晏更忍不住笑,“我,再加上你么?”
“冰重若。”墨印苒突然开口。
“御气道的宗主?”小晏愣住,“他怎么可能——”
“世事难料,敌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会变成朋友。”墨印苒幽幽长叹,“小晏,你的母亲,可是冰重若早年最得意器重的弟子。不过这是你自己的未来,我尊重你的选择。若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墨先生——”漫河源刚要说什么,却被墨印苒抬手阻止。
“除了他,还有谁?”小晏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种莫名其妙的蠢蠢欲动,不禁疑惑,墨冰晏啊墨冰晏,难道你真的对什么皇帝的位子感兴趣么。
漫河源见他似已动心,便激动地道:“冢山与白虎均有诸多精忠报国的英勇之士,但凭世子差遣。另者,我已让我的孙子混入朱雀,伏在宣王的身边,也许不久就能传来那个臭小子暴毙的消息,哈哈。”
“请容我再考虑考虑。”小晏说得十分委婉。他实在是不忍伤这位老人家的心。疯狂也好,固执也罢,漫河源对墨朝的忠心,不由得让小晏肃然起敬。
清夜深沉,烛花灿荧。白虎与朱雀的交战,冢山置身事外确是明智的选择。夜晚的冢山,远离尘世的喧嚣,显得格外清寂宁静。
小晏躺在漫屏翳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四周寂静无比,可他总觉得有种声音在耳畔挥之不去,使自己的心烦躁不安。他侧过身,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烛光出神。
没有风,那烛焰却猛烈地抖了几抖,猝然熄灭。
小晏的眼前一片漆黑,却有一个光影和淡淡的香味由远及近。
“少主!”小晏一跃而起,惊喜不已。熟悉的脸,熟悉的香气,眼前清雅轩逸的美少年,正是自己朝思慕想的墨羽。
小晏自然地扑上去抱住他,温暖的体温和似有若无的飘渺香气让他顿觉安心。“少主,我很想你,为什么你现在才来?”小晏撒娇似的撅起嘴,仰脸看着他。墨羽微微一笑,宠溺地摸着他的头:“对不起,我遇上了麻烦,所以没有及时来找你。”“麻烦?是易筠和葛慎司吗?”小晏皱起了眉头。墨羽立刻露出了后悔的表情:“哎呀,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都怪我。”小晏不由自主地抱紧他,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少主,小晏能为你做什么吗?”
墨羽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他不动声色:“小晏,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现在你愿意听我说吗?”只要能与墨羽在一起,小晏哪管他说什么,便连声道:“少主你说,我听着呢。”
“你的父亲便是墨氏王朝的末帝,关于他我不想多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母亲。我说的她,也许与你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不同,但我所说的她,绝对是最真实的她。”墨羽顿了顿,小晏急忙点头:“我相信,只要是少主说的,我都信。”
“你的母亲,姓冰,名晏,你的名字,便由此得来。她虽是御气道的嫡传弟子,却也是集末帝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她性情恬淡,明秀动人。即使做了贵妃,平日亦是淡妆雅服。通晓乐器歌舞,知书达理。女工之事,无不娴习。初入宫时,便令宫中所有女子黯然失色。沿在白虎的习惯,她用一种膏状物抹在头发上,把头发卷上去,做成一个耸立的发髻,叫做新兴髻。眉细而长,曲线优美,末帝赞为远山黛。她喜淡妆,脸上略施朱色,似乎不经意,末帝赐名慵来妆。她所唱的回风之曲,使得庭中的花起了感应,随着歌声翻落。宫中无人能与之媲美。末帝一次和她玩斗草的游戏,结果你母亲获胜。末帝戏言,晏妃吹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今斗草又胜朕矣。她从容应对,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合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宪法,妾何能较胜负也。也许是因为她聪敏强记,涉猎经史,工书翰的缘故,末帝在政事上时常询问她的意见。也正因她敢于直谏,不偏袒朝中任何一方势力,视她为眼中钉的人日益增多。又因她是冰氏却享尽专宠,更是引起了以幽皇后为首的群妃的围攻。幽后骄纵矜贵,自然容她不得。她在宫中有无数的敌人,却没有一个朋友。她怀了你,却被当时身为乐郡郡长的智宣子故意为之的一场火灾差点夺去了性命。幸而祖父当时在皇宫作客,总算及时将你们母子二人救了出来。从此便隐居在天狼山直到你出生。”墨羽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虚无遥远。
祸国殃民,红颜祸水。小晏听过关于冰贵妃最多的评价,便是这八个字。“那她现在人呢?”小晏心中酸楚无比。母亲,一直遥不可及的词语,此刻却是那么的亲切。
“你出生不久,她便溘然仙逝了。”墨羽的语气有一丝犹豫。
小晏不说话,墨羽却觉得胸前有种冰凉的液体隔着衣衫透了过来。
“少主,我决定了。”小晏突然放开了墨羽,“我要服食绛珠草。”少主,我要杀了易筠和葛慎司,以免他们再纠缠你,再滥杀无辜。我还要为母亲报仇和正名。只有服了绛珠草,我的武功才有可能敌过二人。只有当上皇帝,才能为母亲报仇和正名。太师父,您是不是知道这一切,所以才好意为我找来绛珠草?
墨羽凝视着他:“你不后悔?”
小晏坚定地摇头。
墨羽淡然一笑,身影翩然消失不见。
“少主!”小晏大喊,起身惊坐了起来。是梦么,小晏不禁迷茫。空气中仿佛还留有墨羽残留的淡淡的香味。不,不会是梦,小晏眼前一亮。那桌上的蜡烛分明只烧了一半。
“小晏,你可想清楚了?”墨印苒大吃一惊。
“世子深明大义,是我墨朝之福啊。”漫河源竟忍不住垂泪。
小晏毫不犹豫地抓过红得似血的绛珠草,一口吞了下去。
紫苏看见墨印苒的眼中,有一丝深深的怜惜和担忧。
墨印苒,请原谅我的自私和任性。墨君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智朝必须灭亡。
墨君,你用这种手段逼智君及时抽身,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墨印苒轻叹。小晏原本可以做个普通人,生活得无忧无虑,可从现在起,他要经历严酷和看不见未来的生活。
什么叫看不见未来?墨君的语气明显不满,我已经对你保证过,他将是墨朝复兴的第一代皇帝。
你又如何肯定他是个明君?
末帝的英明,毁在他与冰晏邂逅的那一刻。冰晏无意灭墨朝,墨朝却因她而灭。人总是容易被冲动的感情盖过理智的思想。末帝如此,墨冰晏也如此。但庆幸的是,墨羽并非冰晏。有你在,我自然放心。墨君的声音深冷无比。墨印苒,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吧。
九歌神殿。
“墨羽虽然疼爱墨冰晏,却不会让他如此的与自己肌肤相亲。”歌君冷笑,“墨君,你的表演是不是太过了?”
墨君冷然不答,他还介意着上次差点让冰君摔下阶梯的事。
“又是一个短命王朝。”歌君的声音云淡风轻,表情却有一丝尴尬。
“唉,可怜的小晏,连真假墨羽也分不清。”司君嘲笑着,“歌君,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为什么热衷把墨羽和歌淑凑成一对?”
歌君一脸的淡然,转身便走。
“你为什么对他有所隐瞒?”司君看向墨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歌君不在,墨君才面容稍缓。
“真相背后的真相。”司君轻轻地捏起掉落肩头的秋叶,“冰晏被冰重若逼迫,被末帝强纳入后宫的事,你为什么不说?”
“令人伤心的事,不提也罢。”墨君摇头。
“你是怕墨冰晏得知,而不愿与冰重若联手,不愿恢复墨朝之名吧。”司君冷笑不止。
“你什么时候跟无君学了读心术?”墨君微微一笑。
“这个无伤,究竟要飘荡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司君皱起了眉头,“智薛子,你也快点回来吧。”八部众的风起云涌愈演愈烈,若再有歌神的参与和意志左右,却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墨君,智君,你们既然遁出了人生八苦,为什么还是不能放手?
墨君,我不能告诉你,绛珠草的副作用,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可怕的事。歌君对月长叹。歌淑,你像极了当年的我,我只想为你找到一个好归宿。你虽然真心喜欢童澈,可他的心里并没有你,他只是在利用你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当初的悲剧,不能在你身上重演。
小晏自从服下绛珠草,浑身皮肤充血,泛着可怕的鲜红,一直昏迷不醒且高烧不退。墨印苒与漫河源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正自焦急,十六夜却带来了令漫河源更为心碎的消息。
十六夜心神不宁地看了漫河源一眼,踌躇着该说不该说。
“十六夜,出了什么事?”漫河源看出了她的不安,催促道。
“漫屏翳他——”十六夜小声嗫嚅着。
漫河源顿觉心里一慌,他定了定心神:“他是不是死了?”
十六夜摇摇头,却更低垂了眼睛:“他变节了。”
漫河源闻言,一下子气结,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