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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思过崖·泓沼·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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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青龙部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行赛龙舟的比赛。童澈却对此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便是百味斋一年中仅在这一天做的千层酥。

初七的晚上,童澈又溜到别馆。星夜没好气地道:“昨天急得像去赶死,怎么今晚又熬不住屁颠颠地跑了过来?”童澈死皮赖脸地道:“我想你了嘛。”星夜厌恶地推开他,“我有洁癖,先擦擦你的口水,没见过你这么垂涎三尺的样子,说,到底是什么事?”童澈立刻将百味斋的千层酥吹嘘了一通,小晏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童澈道:“我势单力薄,一个人肯定挤不到。你们陪我一起去排队吧。”星夜一脸的黑线:“我明天要陪墨羽去看龙舟比赛,没空。”小晏却豪爽地道:“没问题,我陪你去。”童澈又看了眼墨羽,墨羽却埋首看着公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童澈只得对小晏露出感激的一笑。

天还没亮,童澈便强拉着小晏出了门,说去排队。一路上,童澈仍喋喋不休:“这家的千层酥可真是绝顶美味。保准你吃了一辈子也忘不掉。”小晏却突然黑了脸,用手一指前方:“童澈,我们是不是来晚了?”童澈顺眼望去,天,黑压压的长龙,见尾不见首。小晏仍未睡醒,见状便想打退堂鼓。童澈却扯住他,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没事,我们等,总会轮到的。”小晏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留下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前面顿时骚动起来,人声鼎沸。小晏正站着睡得正香,一下子惊醒,惶然道:“出了什么事?”童澈却一把拉住他朝前挤,一脸的紧张兴奋:“开始了,小晏加油!”

等到日上三竿,好容易排到了童澈,还没开口,不料一个骠悍魁梧的青年男子声如洪钟,一只大手猛然上前,紧抓住装满千层酥的纸带,用一种可以杀死人的目光看着店员:“这份我要了!”店员一愣,随即收了青年男子递过来的钱。

童澈因为个子矮,声音细,而被自动忽略在一边。更因为青年男子的用力过猛,竟与小晏一起被挤出了人群。该死的,童澈望着青年男子得意的表情,忍不住暗骂,以后我再也不吃千层酥了!

“看他是个外家子,童澈,你的武功已今非昔比,不妨试试。”小晏闻着千层酥的香味,眼里竟泛出贪婪的绿光,怂恿道,“买不到,抢也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不上?”童澈仍是有些害怕,那个青年的肌肉十分壮硕,个子又高大。童澈不禁有些胆怯。无邪却道,他练的不过是外家拳脚,如何与你的内家武功相比,你若连打败他的信心都没有,那我可真是看错了你。

连无邪都这样说,又受不了千层酥的诱惑,童澈只得硬着头皮,追着那青年大喊:“兄台请慢!”青年木讷地回首,不解其意。童澈却早已飞身一拳挥过来,下手决不留情。青年男子立刻眼前一黑,四脚朝天,口吐白沫,眼白直翻。童澈愣住,不想竟一招得手,暗叫不好,小晏却眼疾手快,一把抓起装着千层酥的纸带,大喊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二人立刻在人群包围前瞬间脚底抹油,开溜。

满满一袋的千层酥顷刻便被二人一扫而空。以后就算有人抢,也要吃千层酥。童澈一边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一边暗想。

无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悄悄地回到歌老府邸,童澈用清凉的井水抹了把脸。

赤霄的事?无邪斜睨道,我以为你一心想着千层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事与歌老有关。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歌淑偷了歌老的赤霄,而她却不自知。冰魄定是知道赤霄的传说,他既然说是受人之托,大概又是哪个野心家想逐鹿天下了。

歌淑让出了赤霄给冰魄,歌老还不兴师问罪?童澈道,纵使再宠溺她也不至此吧。

歌淑她,也该受点教训了。无邪抬头看天,一脸的淡然。

“这便是传说中可得天下的赤霄?”冰魄捧着赤剑,一脸的怀疑,“歌淑不会骗你么?”

“老狐狸总不会看错。”冰魄细抿了一口菊叶茶。

“宗主有令,要你回光州一趟。”冰晶好奇地抚摸着赤霄,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什么帝王之剑,我看未必比得上纯钧。”

“什么时候?怎么突然要我回去?”冰魄大惊,差点被茶呛住。

“你现在就可动身,带上赤霄。”冰魂冷笑,“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愿意?”

冰魄冷着一张脸,昂然不答。

“我也不勉强你。”冰魂剑眉微蹙,一指他的腰间,“将纯钧卸下,让我与赤霄一并交给宗主。”

冰魄冷哼一声,仍是不答。

冰晶见二人又要起争执,立刻劝开。终于,冰魄答应次日动身。司君的事,还是要让老狐狸知道的。

冰魄装扮成游士,第二天一早便往潜龙城而去,打算由陆路经玄武,再入白虎。

“韩荻的事,你打算一直瞒着他?”冰晶目送他远去,转身对冰魂道,一脸的忐忑不安。

“若有必要,宗主自然会说。”冰魂不以为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天玄宫。

“你说什么!”歌老勃然大怒,忍不住伸手甩了歌淑一个响亮的耳光,“都怪我一向太宠你,竟使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歌淑捂住火辣辣的脸颊,心却更痛,虽然拚命地咬着牙,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她面无表情地昂首道:“您既然没有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那柄赤剑被我送人了,送给了亢龙城使冰魄。”冰魄,我今日为你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打骂,老头子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你若还能逃过此劫,我便不是歌淑。

“来人!将她拖出去!”歌老厉声吩咐。歌淑面不改色,任由闻声上前的二人夹住。歌老略一沉吟,却立刻改口:“且慢!将她押到思过崖去。”

歌淑却立刻花容失色,似有不好的回忆而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微微颤抖地低声哀求道:“不,我不要去那儿。爷爷,我知道错了,求您别让我再去那里了。”

歌老却转过身不去看她,举手轻挥,冷酷而决绝。歌淑挣扎着却也无济于事,被身强力壮的二人给拖了下去。

“冰魄,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歌老陷入了沉思。

“若我没记错,他该是冰重若的内定衣钵传人。”司辰从偌大的屏风后转了出来,冷笑道,“要我帮你追回赤霄么?”

周围静得可怕,令人绝望而恐惧的黑色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歌淑闭上眼,蜷成一团,森然的寒意侵入骨髓,忍不住瑟瑟发抖。耳边传来滴水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歌淑昏然之间,竟觉耳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对话——

淑儿,你今天就好好在这里面壁思过。

爷爷,淑儿不知犯了什么错。

你冒犯了歌君,本是死罪。虽然歌君宽宏大量,但活罪难逃。你还不静思己过?

歌君?就是刚才的她?

小歌淑眨巴着眼睛,露出了惊讶又敬畏的神色。

你是谁,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女子转过头,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勉强一笑,那你又是谁,我也从没有见过你。

我叫歌淑,是歌老祭长最疼爱的孙女。小歌淑挺着胸脯,一脸的自豪。

哦,是么。女子温柔地拍拍她的脑袋,歌淑却笑容顿失,勃然大怒,打开了她的手,大胆,不准碰我。

女子一愣,黑色的眸子里寒光乍现,她这故作友好的示意却正犯了歌淑的忌讳。

不得无礼!歌老不知什么时候,面色阴郁地立在歌淑身后。淑儿,跪下!

歌淑第一次见祖父对自己发火,不由得愣住。委屈的泪水倏然下落,却仍是紧抿着嘴唇,倔强地昂首直立。

跪下!歌老提高了声音,面色极为难看。

罢了,她不过是个小孩子,你也不必如此认真。女子仍是微微地笑着,却令歌淑感到不寒而栗。

歌淑无礼,还请您责罚。歌老毕恭毕敬,低眉顺目。

不知者无过。我也该回去了。女子看了歌淑一眼,转身翩然而去。

歌神怎么会来天玄宫?歌淑茫然地问。在她的想象中,歌神都该是白发苍苍,无情威严的老头子。刚才的女子却年轻貌美,艳如桃李。

你不必多问,也不得与别人提起。歌老的脸色冷得吓人,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再放你出来。

淑儿知错了,您放我出去吧。这个地方又阴又冷,淑儿害怕。歌淑立刻见风使舵。

那神谕力的事——歌老拈须微笑。

歌淑立刻摇头,我只愿学习飞天术。

你,歌老面色一沉,淑儿,你太让我失望了。既如此,你就在这里自学你的飞天术吧。说完,从袖中扔出一幅卷轴,从铁栅栏的缝中扔了进去。

歌淑好奇地从地上捡起,却眼前猛然一黑,耳边传来歌老远去的脚步声。

爷爷,歌淑害怕地哭喊着,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不知昏睡了多久,歌淑猛然醒来。揉揉哭肿的双眼,却惊讶地发现卷轴上散发出淡淡的荧光。凑上去一瞧,泪痕未干的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原来卷轴上发光的正是飞天术的文字与图解。飞天术是歌氏独特的轻功,身法飘忽诡谲,行而无声,顺风可一日千里。

歌淑毫不迟疑,立刻照着卷轴自学起来。她天资聪颖,此刻又心无旁骛,很快便领悟了飞天术的精髓。

那一年,歌淑八岁。自小游历山川,性喜自由的歌淑,在思过崖一关,就是整整一年。

当歌老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让歌淑从暗无天日的地方走出来时,歌淑变得面色苍白,弱不禁风。一见阳光,歌淑就晕了过去。然而不久,歌老便惊讶地发现,她的飞天术,已到了神乎其技臻化境的境界。而歌淑的性格,也与以前迥然不同,变得乖僻叛逆。与自己的关系,更是恶化。出来不到半个月,歌淑就大病了一场,差一点就回天乏术。歌老心急如焚,关键时刻,硬是逼着一位漫氏的臣动用自己全部的治愈力,将歌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然而司辰的姐姐司星祭从漫氏的口中,得之纵使有他的治愈力相撑,歌淑的命,也只能活到二十岁。歌淑病好不久,那个漫氏,便因心神耗竭而死。从司星的口中得知一切的歌淑,什么也没说,当夜就悄悄地离开了天玄宫,不告而别。司星后悔不迭,生怕她会想不开,慌禀歌老。歌老便立刻同时飞鸽传书给新晋的青龙部佐墨冰一,尚身为朱雀乐郡郡长的智宣子,白虎的御气道宗主冰重若,还健在的玄武的馨明亲王。一时间,正四部为了寻找失踪的歌淑,闹了个天翻地覆。而司星,不久就因为无邪而意外死亡。

然而销声匿迹的歌淑却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青龙部佐的选拔台上,技压群雄。面对众多部佐的故意刁难,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文采斐然。墨冰一和佐长顶着各方面的压力,应歌老的举荐,破例让年仅九岁的歌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部佐。

歌淑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她低声叹气,茫然间抬头,竟看到了歌老的幻影。歌老一脸的严肃,正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凝视着自己。歌淑喃喃地道:“父亲临终时含着泪对我说,歌氏自有神谕力,便将飞天术弃于不顾。他不愿受所谓的神谕摆布,说歌神遁出人生八苦,不过是没有情感的怪物。人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而不该愚昧地求神的旨意。他每次被您逼迫聆听神谕,痛苦得几欲自杀,却因为母亲而舍不得离去。母亲更是对我说,九歌不过是利用歌氏的神谕力而达到将天下玩弄于股掌的目的,九歌一旦抛弃歌氏,歌氏将如何自处?所以严令我不得学习神谕力,而要勤练飞天术。母亲后来莫名死亡,您却不追查原因。我虽然当时年幼无知,却记忆犹新。我发现司星的死法,竟与母亲如出一辙。爷爷,您能问心无愧地说,这一切与你无关么?”歌淑泪如泉涌。一阵轻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歌淑猛然惊醒,歌老的幻影在眼前瞬间消失。

司辰走了进来,右手托举着夜明珠,发出幽冷惨淡的光。那张绝美的脸,在这昏暗暧昧的冷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格外绝情冷酷。隔着铁栅栏,他睥睨了歌淑一眼,露出嘲笑而不屑的眼神,脚步却不停留,径直往一个黑不见里的洞口去了。歌淑大惊,也不知她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没有。定下心来,却又忍不住疑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行色匆匆,分明那个洞里还有什么人,除了我,还有谁也被关在这思过崖里呢?

司辰进入洞中,但觉寒冷刺骨,寂静无声。他举着夜明珠,小心翼翼地走至潭边。潭中央有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映着幽幽的光,隐约可见一个人四肢与脖颈被铁链所缚,纹丝不动。司辰安下心,沉声道:“岚信子,你醒着么?”

那人闻声,微微地抬起头,铁链发出铮铮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他那虚弱的回答:“你还是怕我逃走吗?”

“逃?”司辰眉尾上扬,“你可知这潭水连根鹅毛都浮不起,更何况人?我之所以用赤金索困住你,不过使你无法自行了断。”

“那你倒不必担心。”岚信子面色苍白,双目微合,微蹙着眉头,似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我如今的身体,就算没有赤金索,已连自尽都不能了。”

司辰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岚信子,你今日,为何竟肯开口?”

“我已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之人,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辰,我与你,也该有个了断。”岚信子轻咳,嘴角边溢出一丝鲜血,晕了过去。

司辰的心顿时一沉,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施展轻功,借着洞顶倒垂的藤蔓,飞身跃了过去。

“岚信子,你——”司辰刚要进前,却猛然想起了什么,迅速退后,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了我,同样的手法,我不会被你蒙蔽两次。”说完,右手食指一勾,那铁链竟立刻变换了形状,岚信子受不了这牵扯的剧痛,忍不住□□出声。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司辰,艰难地道:“我总算领教了你的变化力。”

司辰面有得意之色:“无邪的衍生化法,自是相形见绌。想我司氏的变化力,或变或化,五行运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禾,五行即五材。依五材而形变,岂是区区的衍生化法可以相比的?”

岚信子一听无邪的名字,立刻低下头去。司辰不禁怒火中烧,他一步上前,捏住岚信子的下巴,狠狠地道:“你还是忘不了他?纵使五脏蕴盛,你也忘不了他?”岚信子不答,只是冷冷地直视他冰蓝色的眼睛,淡紫色的眸子平静而坚定。而司辰的眼里,难掩愤怒与妒意。岚信子微微一笑,露出了高傲不屑的表情。司辰立刻松了手,面色一灰,冷声道:“不准你那样看我!”岚信子,我最恨的,便是你看我时的眼神。明明此刻的你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用那种居高临下,傲然的眼神看着我!司辰咬牙切齿,美丽的面容杀意顿起。他一把扯住岚信子脖颈处的铁链,厉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杀了你!”岚信子忍住痛,却笑意更甚。司辰剧烈地喘息着,最终仍是颓然放手,恢复了镇静。

“你的龙笛,为何到了冰魄的手中?”司辰似是知道他不会回答,又立刻道,“无邪的龙瓶,却在墨羽那里。”

墨羽?岚信子的心顿时一紧,无邪,我不是嘱咐过你,一定要童氏方可么。还是说你已经找到童氏,龙瓶已弃?可为何偏偏到了墨羽之手?司辰,你一向禁止墨羽与无邪来往,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将墨羽牵连其中?冰魄,你究竟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为何如此不慎,竟让司辰知道了龙笛之事?

“你知道我行事的风格,冰魄与墨羽,只怕不能留了。”司辰仔细地观察着岚信子的表情变化,想从中看出端倪。冰魄是冰重若的人,而冰重若与歌老过从甚密,墨羽是自己得意的后辈,又是与御气道相抗衡的阴阳道的宗家,这两个少年,却真是棘手。若他们真的知道无邪的事,就非死不可了。能让他们自相残杀是两全其美的办法。若他们不知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岚信子暗自思忖,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事情尚未明朗前,想必你也不敢有所动作。心中主意已定,便淡然道:“天玄宫下赠之礼有何稀奇?身外之物,留亦无用。”

“我虽然不知你的用意,但如果与无邪有关,就别怪我大开杀戒。”司辰冷然一笑,“看来你不愿说实话,等无尘回来,让他见你一面吧。”

岚信子顿觉胸口一闷,喉头一甜,鲜血猛然咳出,滴落在衣襟上,触目惊心。

冰魄骑着飞燕,日夜兼程,于五月初十赶到玄武与白虎的交境。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玄武各处都封闭了出境的官道,警戒非常。看来战事一触即发,冰魄凝思一想,调转了方向便向泓沼的方向急驰而去。泓沼为余四部之一,故不封境,冰魄便想从这里入白虎。泓沼水湿多风,以渡沼船为交通工具。

“渡者,我要去白虎光州。”冰魄下马道,“我有急事,希望即刻出发,速度要快,价钱由你开。”

渡者却不看他一眼,只顾仰面晒着太阳。

冰魄耐住性子,拱手作揖道:“有劳了。”

“你出再多价钱也没用。”渡者不耐烦地摆手,“这艘渡沼船已被另一个人包了。”

冰魄一愣,仍不死心:“我出他的双倍价钱。”

渡者却登时火了,坐起身冷笑道:“我虽贫寒,却并非贪财背信之人。毋庸多言,你另寻别家去吧。”

冰魄哑口无言,刚欲离去,却见一个华服公子骑着一匹枣红骏马飞奔而来。

“老伯,可以出发了。”公子翻身下马,英姿焕发,俊朗非常。

“沈出尘!”冰魄忍不住惊呼。

渡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疑的神色。

公子眯眼看着冰魄,“这位小哥,你认错人了。”

冰魄冷哼道:“沈出尘,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公子仍是不温不火:“在下并不认识什么沈出尘,也不认识小哥你。”

“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我的剑!”冰魄恼羞成怒,抽出腰间的纯钧,飞身上前。

那公子惶然变了脸色,躲避不及,右臂划出了两寸多长的血口,血迅速染红了外衣。

那渡者大叫了一声,赶上前来,连声道:“你别乱动,我替你包扎。”话音未落,却从衣袖下摸出边缘打磨出利刃的金钱镖,连弹向公子的周身大穴。

公子更是变了脸色,心一横,把眼一闭,准备受死。

听得激烈的碰击之声,公子诧异睁眼,金钱镖与尖细的冰凌悉数落地。

冰魄冷声道:“千面人以彤,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渡者轻轻地揭去那层薄薄的□□,公子却看得呆了。

“留下你的剑!”以彤冷笑。

“原来你的目标是我。”冰魄蛾眉微蹙,“你却错失了良机。若你方才答应渡我,在泓沼中动手,机会自然更大得多。”

以彤摇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这次的目标,是他!”伸手一指公子,却惊讶地发现公子正痴痴地凝视着自己,不禁明白了几分,露出厌恶的表情。“扬羽亲王,”以彤避开他热烈的目光,“在下千面人以彤,受紫帝之托取你的性命。你若有何临终遗言,在下可代为转达。”

公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目光。却面有愤激之色,仰天长叹道:“紫凝,自馨明死后,我再也不问政事,你仍是不肯放过我么?”

“这便是您的遗言?”以彤秀眉微扬。

“扬羽亲王?”冰魄一愣,“你真的不是沈出尘?”

“我在这里!”一个敏捷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冷美人,你居然连我也不认得,可真令我伤心啊!”

冰魄面色一沉,“我姓冰,不姓冷。你若再乱叫,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定睛一看,眼前的二人长得当真十分相像。只是沈出尘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江湖的味道,而公子更多的散发着高贵儒雅的气质。

沈出尘撕下自己的衣襟,手脚麻利地帮扬羽亲王包扎好,一脸的心疼:“你怎么不躲啊?”

“我以为你不会见死不救。”扬羽亲王面色不霁,“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却高估了你。”

“所以你赌气说不认得我?”沈出尘无奈地摇头,“谁想到冷——冰魄会下手这么狠。”

以彤黑色的剪瞳杀气顿生,他冷冷地道:“沈出尘,我今天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沈出尘故意装出这才看见他的表情,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立刻转过头对冰魄道:“你若仍是忠于冰重若,就该保证扬羽安全的进入光州。”

冰魄满腹狐疑,但沈出尘难得认真严肃的表情却不由他不信。沈出尘又对扬羽亲王道:“紫凝的追兵即刻就到,你先随冰魄过泓沼去吧。我留在这里帮你们垫后。”

扬羽亲王看了冰魄一眼,欲言又止。

以彤变了脸色,暗器出手:“你们谁都别想走!”

“跟我来!”冰魄一扬声,伸手拽过扬羽,飞身上了渡沼船。“飞燕!”冰魄大喊,飞燕急跃,腾空而起,稳稳地落至船内。冰魄立刻升帆解索,恰时疾风骤起,那船便顺风沿着渡索向着沼内迅速滑去。

以彤急于奋起直追,却被沈出尘拦住,不由大怒,恨声道:“为何每次总是你!”

“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沈出尘嬉皮笑脸,出言儇薄。

远处传来马蹄疾驰之声,一队黑压压的人马逼了过来。为首的却是一个姑娘,银白戎装,毫无女子娇柔之气,英气非常。斗得正酣的二人立刻住手。沈出尘一见那女子,面色一变,就想拔腿开溜。

“无尘哥!”女子亦是面色一白,跃下马来,一把抱住沈出尘,“无尘哥,不准你再逃走了!”

“淳熙,好久不见啊。”沈出尘强装笑脸,仍是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女子却趁他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他的睡穴,沈出尘还未反应,就瘫软在她的怀里。

“沈出尘是我的猎物,给我。”以彤冷冷地道。

“沈出尘?”女子一愣,“他是玄武的璇玑亲王无尘。”

以彤亦是一愣,旁边却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冲着以彤大声吼道:“大胆贱民,不得对淳熙亲王无礼!”

以彤冷哼扬手,那侍卫却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气绝身亡。众人见状大惊,纷纷拔出佩刀,训练有素地将以彤围在中央。以彤面不改色,对着女子道:“紫帝对我尚以礼相待,你一个亲王却纵容属下对我出言不逊。听闻淳熙张扬跋扈,果然耳闻不如一见。”

女子柳眉倒竖,却忍住怒意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你若真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得死在我的手上。”以彤淡然答道,“扬羽已逃匿入泓沼,你却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莫非你就是紫帝请来的天玄宫以氏臣?”淳熙亲王仔细地打量着他。

“这个人的性命你先替我留着,待我提了扬羽的人头与你交换。”以彤一指沈出尘,抽身而去。

泓沼中雾气弥漫,风吹不散。抬头不见天日,四顾不见远方。扬羽安静地坐在船中,出神地看着奇形怪状的枯树快速后退而去。冰魄有诸多的疑问,可扬羽神游而拒绝的表情却令人无法开口。二人沉默了许久,扬羽却突然出声:“你与冰宗主是什么关系?”冰魄略有一丝犹疑,仍是说了实话:“我是他的入室弟子。”“你的佩剑,可是纯钧?”扬羽金色的眸子看着冰魄,宁静而深远。

冰魄默然承认,老狐狸,你究竟与多少势力牵扯不清,阴阳道的墨印苒,亢龙城的使长,天玄宫的歌老祭长,天狼山的韩氏,还有眼前的这个落魄失势的扬羽亲王。“你背后的剑,想必就是赤霄了。”扬羽微微一笑。冰魄大惊,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玄武的王室,人称扬羽亲王。”扬羽的声音极低,眼神显得格外的凄凉哀伤。

“我只听说玄武部有宁馨淳熙,璇玑玉衡四大亲王,却从未听过扬羽的封号。”冰魄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那你可听说过馨明亲王?”扬羽对冰魄明显的不信任毫不在意,仍是一脸淡淡的表情。

“你说的,可是被废的馨明太子?”冰魄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被当时的紫凝公主告以谋反,贬为庶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在紫凝继位成为紫帝后,突然出现在商界,富可敌国。紫帝为了拉拢他,不仅恢复了他皇族的身份,还令封他为馨明亲王。”

“可惜不久,他再次以谋逆罪名身陷囹圄。而这一切,不过是紫凝的故伎重演。我从宁馨那里得知事件的真相,以理抗争,”说到这里,扬羽的情绪不禁变得激昂愤慨,“而馨明不堪折磨,病死狱中。我受此打击,心灰意冷,一气之下远离京都,浪迹漂泊。紫凝却恼羞成怒,以莫须有的罪名削去了我的王位,还将我从玄武的王族宗谱中永远除名。可怜宁馨身负弑兄之仇,却为免牵连更多无辜之人,在紫凝的膝下强装笑颜,辗转承欢。”说完,扬羽的眼眸中露出深深的忧郁。

玄武的王室之争,冰魄亦略有耳闻。由当事人讲来,却有另一种味道。

“那你与宗主——”冰魄忍不住好奇。

“冰宗主知道我受紫凝追杀,故托沈出尘沿途暗中保护,直至安全进入光州。”扬羽惨然一笑,“却不想遇见了你,真是不打不相识。”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赤霄?”冰魄叹了口气。奇货可居,老狐狸,你竟连毫无实权的扬羽都要利用么。

“此剑是我献给歌老之物,岂会不知?”扬羽冷笑,“却怎么到了你的手上?”

冰魄一时语塞,支吾道:“嗯,一言难尽。”

扬羽却也不再追问。冰重若,我虽知道你对赤霄亦是觊觎已久,却仍瞒着你,将它献给了歌老。你居然连祭长的心仪之物也敢横刀夺爱,若你知道是我将赤霄献给歌老,还会对我如此友善么。

“那个沈出尘,究竟是什么人?”冰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沈出尘乃江湖中人,而老狐狸近年热衷于政治,斡旋于官场,自优柔寡断的光州州长成为他的傀儡后,更是几乎退隐江湖,不问江湖事。御气道的大小事务不再事事亲为,而是转交给几个德艺双馨的弟子代为管理。猛一想,似乎难以与沈出尘有什么瓜葛,可是上次冰魂的事,这次扬羽的事,分明他与沈出尘间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关系。

“冰宗主难道没有告诉你么?”扬羽却是一脸的诧异,“我以为你和他早已熟识。”

“熟识到短兵相接的地步。”冰魄冷哼。

“你和无尘是不是有误会?”扬羽见冰魄变了脸色,不禁好奇。

“无尘?不是沈出尘么?”冰魄以为他答非所问,纠正道。

“沈出尘就是无尘。”扬羽微微一笑,“他是玄武的璇玑亲王。”

“难道他就是天玄宫的无尘?”冰魄大惊。

扬羽点点头,“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身为天玄宫的臣,怎会常年在八部众流连?”冰魄茫然不解。

“他虽贵为璇玑亲王,却也从未在朝堂议政时出现。”扬羽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志在江湖,天玄宫又能如何?”

冰魄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沈出尘,我若能放下一切,如你般率性洒脱,该有多好。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竟露出了黯然落寞的表情。

寂静无声,雾,仍是无边无际,随着阴冷的风浮动弥漫。冰魄却隐隐地听到一阵动静,危险的杀气在空气中渐渐浓重起来。他面色一沉,左手暗自凝气,右手轻按腰间,警惕非常。而扬羽也嗅到了风中异常的气息,神情紧张而严肃,手心竟捏出了冷汗。

冰魄感觉到前方的某棵树上立着一个人,正伺机而动。无奈视野不清,只得以静制动,欲待对方先出手再寻破绽。可对方却不心急,也一直静观其变。冰魄只得故意大声冷喝道:“以彤,你既已在此,为何鬼鬼祟祟,不愿现身?你若再畏畏缩缩,我可要出手了。”话音未落,疾风夹着数枚暗蓝色的飞刃袭了过来。冰魄左手一挥,冰凌迎了上去,相击而散。帆颓然而落,船停滞不前。扬羽却突然□□了一声,冰魄不及转身询问,只觉一阵极寒的杀气逼了过来。承影!冰魄眼神一凛,纯钧铮然出手。果然是以彤。二人均是以气御剑,只是冰魄更重内在修为,而以彤更偏实战招式。船狭窄不稳,难以施展,故二人竟飞身于渡索之上,以轻功一较高下。冰魄担心扬羽是否中了以彤的暗器,故有些心急,攻势凌厉狠劲。以彤却不慌不忙,从容应对。一时棋逢敌手,难分伯仲。

“我此番无意取你性命,留下赤霄与扬羽,我放你安然无恙的离开。”以彤冷笑,幽黑的剪瞳杀气正盛。

“先是龙笛,再是赤霄,你为何总是对我的东西如此感兴趣?”冰魄沉声反问。

“这些都是你不该拥有的东西。”以彤答道,“扬羽已中了我的孔雀胆,你不必做无谓挣扎。”

冰魄的心顿时一紧,大喊道:“扬羽,你真的中了他的暗器?”

扬羽方才躲避不及,本已受伤的右臂再次被一枚漏网的飞刃擦伤,刃上淬的剧毒立刻渗入血液,顺着经脉四处游走,被冰魄这么一问,更是毒气攻心,俊美的面容痛苦的扭曲,连回答的气力都没有了。冰魄虚晃一剑,抽身便飞回了船上。他扶起躺着的扬羽,却惊讶地发现扬羽已断了气。以彤静立于渡索上,冷冷地看着,漠然道:“他既已死了,对冰重若便不再有用。我却需要他的头颅回去交换沈出尘。”冰魄勃然大怒,跃身而起,纯钧寒气凛然,游蛇一般向以彤缠去。

不料忽有清脆的银铃声顺风传来,以彤顿变了脸色,一边不满地大声道:“你来做什么!”一边却巧妙地化解了冰魄的攻势,“冰魄,停手!”

“我怎么不能来?”风流婉转的声音却略带嗔意。冰魄但见眼前流弦一闪,鲜血四溅。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以弦,只手提着扬羽滴血不止的头颅,而扬羽的脸上,仍是不甘与愤怒的表情。以弦微微一笑,却令冰魄不寒而栗:“以彤,你若再不抓紧时间,只怕沈出尘难逃紫凝的魔掌了。”

“沈出尘他怎么了?”冰魄的心猛然一沉。以弦却对他视而不见,自顾地把扬羽的头颅抛给以彤:“这个你拿回去。”

“自作多情。”以彤冷冷地斜瞥了他一眼,接过扬羽的头颅,又转身对冰魄道:“你的赤霄留下。”

“赤霄?”以弦目光流转,却伸手拦住以彤,“且慢,事情有变。”

“什么?”以彤诧异不解。

“你还不走?”以弦秀眉清扬,睥睨着冰魄,面有不屑之色。

冰魄深知自己一人绝非此二人的对手,只得狠狠地一咬牙,迅速扯满了帆,顺风远去。

以弦离了渡索,飞身上树。以彤紧随其后,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歌君。”以弦只说了这两个字,翩然远去。

十三日傍晚,冰魄携着已腐烂发臭的扬羽的无头尸顺利到达白虎光州境内。却在北门被拦了下来,原因自然是扬羽的那具来历不明的尸体。冰魄在泓沼中整整三天未曾进食,全靠内寒凝聚空气中的水汽维持身体对水分的需要。此刻身心俱疲,哪还有气力与守门的卫士争辩。那守门的卫士俱是吃软怕硬的,见冰魄生得清秀白净,一副文弱公子的模样,又缄口不言,便都当他是理屈词穷。当下便断定冰魄定非良民,嚷嚷着要将他拿下收押。

冰魄经历泓沼中的事,心情早已糟透,怎耐烦这些人的聒噪,一想这里是老狐狸的地盘,便不假思索地喝斥道:“我乃冰宗主的入室弟子冰魄,不得无礼。”

众人立刻噤声,却仍有一个不怕死的尖声道:“那又如何?有罪必究,这是宗主立下的规矩。”

“宗主的规矩,却没有让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胡乱抓人。”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虽然不大,却威严无比。众人均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立刻齐刷刷地跪下,毕恭毕敬地道:“参见州夫人。”

“大师姐?”冰魄一愣,有些不敢肯定眼前庄重严肃,前簇后拥的贵妇便是当年清纯可人,害羞内向的冰千雪。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眼眸,却变得幽深冷邃,多了几分精明算计的味道。

“你是——”冰千雪仔细谨慎地看了冰魄一眼,一脸惊喜地迎上去,“冰魄师弟!”

“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冰魄施礼道,“听说您做了州长夫人,当时我身在青龙,未能拜贺,还望师姐原谅。”

“只管客套做什么——”冰千雪突然皱紧眉头,捂着鼻子,厌恶地退后道,“那个是谁的尸体?师弟,你怎么带着一具无头尸到处乱走,却不火化?”

“那要问宗主的意思。”冰魄冷笑。大师姐,你果然变了,不再是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千雪,而是冠冕堂皇的州长夫人。

冰千雪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便向身边的一个近侍使了个眼色,仍是捂着鼻子道:“师弟,你难得回来,且去我的府上稍作休息。”

光州州长的府邸豪奢气派,令冰魄叹为观止。

冰千雪领着他进入自己的书房,仍是华丽无比。冰魄不禁诧异道:“大师姐,您不是一向喜淡好素雅,不喜富丽铅华的么?”冰千雪毫不在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说完,屏退侍者,伸手轻转一个馨明瓷的青花大花瓶,书架后缓缓地露出一个密道。冰魄不用问,自然知道它的用途。二人随阶而下,通道里却通风顺畅,灯火通明,顶部甚至有烟熏的痕迹,看来这个密道使用已久。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师姐,当初缕飞姨的这句话,可是被您诟病了许久啊。想不到如今的您,竟也有同样的想法。”冰魄苦笑摇头。

走在前面的冰千雪却猛然顿住身形,低声叹气:“物是人非。冰魄,你不知道人是善变的吗?”冰魄愕然地看着她的后背,竟感到一丝隐隐的哀伤与寂寞在空气中渐渐地弥散开来。师姐,你还是忘不了冰缕飞么,冰魄的眸子神采黯然,对不起。

冰千雪却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地转头问:“别说我了,你现在青龙如何?”

“暂任亢龙城使职位。”冰魄答道。

冰千雪点点头,“冰魂与冰晶也是如此?”

“是。”冰魄见冰千雪不走,便也停住脚步。

冰千雪欲言又止,却立刻转身向前走去,一边道:“我们快些吧,别让宗主久等。”

冰魄应了一声,紧随其后。老狐狸,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

二人健步如飞,却在一扇厚重的玄黑的门前停下。

“阙门?”冰魄一愣,门上浮雕的图案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在含光堂聆听老狐狸的教诲,每天都要穿过一扇玄黑的布满浮雕的门,那图案与眼前的一模一样。

“这是北阙门,与南阙门相对,均通往含光堂。”冰千雪话音未落,门便徐徐开启。

冰魄却猛然惊觉腰间与背部被一种奇怪而强烈无比的力量牵扯,铮铮的回声响彻通道,定睛一看,纯钧与赤霄竟均被牢牢地吸附在门上。冰魄大骇,立刻上前想将其取下,不料即使用了全力,二剑也纹丝不动。一直对自己的内力颇有自信的冰魄,此刻却也无措起来。

冰千雪却忍不住轻笑,“阙门均为磁石构筑,以防止藏甲怀刀的人进入门内。你莫非忘了?”

冰魄露出了赧然的表情:“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此二剑就这么悬在门上。”

正说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却从门内从容走出。潇逸风雅,旷世秀群。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而争芬。那双血玉色的眼眸深邃睿智,有着令人深陷而难以自拔的吸引力。他轻轻地将二剑自门上取下,动作随意柔和,竟像是没有花费分毫力气。他戏谑地对冰魄道:“魄儿,看来你的武功修为仍是未达境界。”

冰千雪与冰魄却立刻对着他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异口同声道:“拜见宗主。”

原来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御气道宗主冰重若。他虽已过中年,相貌却极为年轻,让人看不出年龄。冰魄知道,他的而立之颜,正是深得童氏驻颜术的精髓。老狐狸,你竟也担心岁月的流逝,会在你的脸上留下苍老的印迹么。

“进来吧。”冰重若看了二人一眼,转身进了含光堂。冰魄抬脚便进,却瞥见两个陌生的少年静立一旁,微微一愣。

含光堂内布置得典雅庄重,冰魄回到了这熟悉的地方,昔日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冰重若将纯钧递还给冰魄,道:“你看这里与你离开时可有任何变化?”冰魄双手接剑,以示尊重,一边正色道:“回宗主,没有。”

“这个世上,总有不变的东西。”冰重若示意二人坐下,有意无意地瞥了冰千雪一眼。冰千雪暗自狐疑,难道方才与冰魄的对话,已被他得知么。想到这里,却仍是一脸的平淡镇定,不露声色。

冰重若端详着手中的赤霄,指拭剑身,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得此剑者得天下,帝王之剑,不过如此。”说完,却抬眼看着冰魄:“魄儿,你知道欧冶子么?”

“回宗主,”冰魄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懈怠,“据冰魄所知,欧冶子乃古时铸剑名将。”

“不错。”冰重若索然无味地将赤霄搁置一旁,“赤霄与纯钧,均出自欧冶子之手。欧冶子为铸剑名地剑河乡人氏。当年智萧子一族隐居殇郡一带,与深居天狼山的欧冶子不期而遇,二人结下难解之缘。欧冶子因天地之精,悉其技巧,得铸九剑奉上。不料却有四剑在后来战火纷争的动乱中遗失,仅存五剑于世。”

冰魄暗自吃惊,老狐狸,你怎么有闲情逸致忽然讲起这个,便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冰重若一脸的平静,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得耐住性子,洗耳恭听。冰千雪却像是极感兴趣的模样,聚精会神,连眼睛都不眨。

“一曰纯钧,二曰赤霄,三曰鱼肠,四曰湛泸,五曰承影。赤霄剑身赤红,虽号称帝王之剑,然杀气太重,霸气有余,谦和不足。而湛泸通体玄黑,号称慈悲之剑。欧冶子曾道,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失道,剑飞弃,国破败。相比赤霄,我更想得到的,便是湛泸。”冰重若血玉色的眼眸闪着异样的华彩。

“关于纯钧,我亦从野史中读到一些。”冰千雪忍不住插嘴道,“当时冢山的薛烛为相剑名手,智萧子特地请他来相剑。先取赤霄,薛烛看后曰,此宝剑五色并现,有腾跃之势,日不能殒其光,月不可亡其神。又取承影,则曰,此奇剑也,夫宝剑金锡和同,灿然有光,然此剑阴冷寒暗,剑气逼人,虽光离,然气如云烟,无形而有影。再取鱼肠,曰,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之剑也。佩此剑者,弑其主,杀其父。欧冶子闻言,倏然变色,智萧子急忙取出纯钧,薛烛矍然而望,不禁赞叹,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观其文,如列星之芒;观其光,如水之溢塘;观其色,涣如冰将释,见日之光。此纯钧者也。纯钧由此得名。然欧冶子不以为然,以为薛烛言过其实。”

“欧冶子师承阴阳道,而薛烛为御气道弟子,二人关于鱼肠、纯钧意见相左也是情有可原。”冰魄微微点头。承影我亦已见识,不知鱼肠又当如何。

冰千雪仍是滔滔不绝,“薛烛对智萧子道,纯钧宜自佩,鱼肠可以送人。后智萧子果将鱼肠送人,欧冶子得知,顿觉自己受了羞辱,伤心欲绝,便不辞而别,自此云鹤杳迹。智萧子寻欧冶子而不得,后悔不迭,终日郁郁寡欢,不久病故。”说完,竟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冰魄亦是沉默。

冰重若却看向冰魄:“魄儿,你以为如何?”

冰魄并不多想,淡然道:“有薛烛的评价,纯钧便被称为华贵之剑,这与当时世风奢靡不无关系。然欧冶子认为,剑实用者为佳,纯钧略有华而不实之嫌。所以欧冶子才对薛烛的看法嗤之以鼻。智萧子亡后,纯钧辗转被我御气道宗主得到,宗主爱不释手,更由于纯钧薄如蝉翼,柔韧非常,锋未开刃,故作为腰带用以防身。至此,纯钧便渐成御气道镇派至宝,数百年来世代相传。”

“师弟,你却也了解得清楚。”冰千雪微微一笑,又转头对冰重若道:“宗主,那湛泸剑薛烛又作何评价?”

冰重若的眼里闪过心向往之的神色,“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奇气通灵,有游出之神。佩此剑者,可以折冲伐敌,人君有逆谋,则去往他国。”

冰魄却猛然想起葛慎司的话,问道:“那当时遗落的四剑?”

“轩辕、干将、莫邪。”冰重若顿了顿。

“还有一剑呢?”冰千雪好奇地问。

“七星龙渊。”冰重若低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七星龙渊!”冰魄忍不住脱口而出。冰重若那幽深不可见底的眼眸凝视着他,冰魄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魄儿,你见过七星龙渊?”冰重若的语气竟有一丝期待。

冰魄坚定地摇头,老狐狸,你总不会想让我再去夺青龙部佐的剑吧。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印苒,你的七星龙渊,的确是把好剑。冰重若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冰魄,而冰魄的眼里没有丝毫犹豫的神色。

冰魄肃然起身道:“宗主,冰魄有一事相禀。”语毕,看了冰千雪一眼。冰千雪正欲知趣地告退,冰重若却微微摆手:“不妨。”

冰魄犹豫了一下,仍道:“兹事体大,还请师姐回避。”

“也罢,我下来了这么久,也该上去看看。”冰千雪淡然一笑,起身告退。门口一直静立的两个少年向她恭敬地施礼,不知动了什么机关,那足有千斤重的门徐然开启。

“还有那两个少年。”冰魄道。

“他们大可不必。”冰重若朗声道,“但言无妨。”

冰魄见那两个少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仿佛木头人一般,只得低声道:“禀宗主,司君在青龙出现。”

“什么?”冰重若显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你再说一遍。”

“司君让我转告您,欲夺天下,需集九剑。”冰魄的手心竟有冷汗渗出。

冰重若很快地镇定下来,他沉声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冰魄深吸一口气,便将花祭那晚的事与星夜的话复述了一遍。

冰重若喃喃地低头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老狐狸,我仍是猜不透你的心。冰魄道:“宗主,冰魄尚有一事不明。”见冰重若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着道:“星夜怎会洞悉一切,他似乎与您是旧交?”

冰重若愣住,却哈哈一笑:“冰魄,你太小看它了。它可是修行了百年的银狐。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显然是不愿多说,冰魄便也不再追问。

“那扬羽亲王的事——”冰魄有些忐忑。

“扬羽?你见到他了?”冰重若诧异更甚,“他人现在何处?”

冰魄的脸色有些难堪,他将泓沼中的经历挑重点的讲了一遍。

“人既已亡,多说无益。你去告诉千雪,将他厚葬了吧。”冰重若但觉头痛,苦笑道:“魄儿,你这次回来,却让我不得安宁了。”

“冰魄惶恐,不知宗主急召冰魄回来,有何要事?”冰魄转移了话题。

冰重若却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你旅途劳顿,还是先歇息去吧。明天寅时,去定光堂见我。”

冰魄只得应声退下。那两个少年机械地向他行了礼,目不斜视。

冰重若坐在那里,眉头紧锁,一手抵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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