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三月尽头。
桃花浓到最后,灿烂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携她到达时桃儿寂寞脸上终于见着微笑,她说,梦尘,我们又回来了。
再不知道,应有何言。
如何能够告诉她,这个地方我本来没有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内还会相见的。
已不记得最后一别是多少个年头以前,只那时轻狂年少,不问过往,信誓旦旦地以为仅凭赤剑真心便可以守护美好恋情。……让苍天见笑了。而后匆匆一个转眼,姻缘谬误的戏码里面,她一身了然去了他的身边,我独自把红尘看遍。
只是,只是不曾想到,尽两条道路的曲折把我们轮回走完,原来,又是,这里。
那一刻我当真后悔。
惦念残酷如斯,为什么人总是愿意为难自己?脚踏如此过往我当真可以全念一战吗?身系龙渊与寒清,这一回的梦尘,轻率了。
我说,嫂子……她开口把我拦住。
“梦尘,跟我来好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桃林的深处。
一株枝丫斜逸的老树下,桃儿伏下身,雪白的手指拂开遍地落英。她在那里挖掘,用一根树枝,不肯叫我帮忙。我只好看着。
光影疏离,有长发自额边垂下遮了她的脸色,我读不清此刻女孩的心境。决战前夕,她是要做什么?
直到看见泥土中小小木盒的一角。
桃儿停在那里,有片刻,然后她将盒子捧出,静静打开。
那是方小小世界。美丽的石子,木偶,小手链,朴素整洁地卧在一处。我明白过来那是儿女春闺中的游戏。可为什么是此时?
桃儿站起身来。
“梦尘,这木盒子里面都是些我儿时候珍重的小东西。寒清来接我的那个夏天,我亲手埋在这里的。”
有微笑和轻颤经过她的双唇,在我迟疑那刻,她轻轻把手掌张开在我面前。
手心里,是一枚翡翠挂坠。
……我不知自己那时是怎样表情。
眼前微有恍惚而骤然的清晰。那枚坠子,红绳,冰种,十数年风霜沉默而颜润未改。那是,我的平安。
泥塑木雕的那刻听见桃儿说:“梦尘,爹爹说过,此物有灵,这是最应验的,你这次为了寒清……我……我愿你平安。”
我抬起眼睛,桃儿眼中光芒破碎。她轻轻地微笑,却在与我相视的那刻终于撑不住一般荒凉了面颜。我望着她,她这样难过。
秉一口气,她将平安挂在我的颈中,而后闭上眼睛。
“梦尘哥哥,对不起。”
心中有声旷然作响。
只这一句话,把半生过往翻转纠结地当头袭来。
桃儿,我不明白。
漫天花雨,罗衣长发,光影流转中她的身影重重叠叠。为何林间竟响起孩子的欢笑?一切似远似近,风烟过耳……
那一刻我再也没有忍住。
抱她,抱她,用力相拥,平生痴恋只在这一瞬间。
桃儿,究竟为什么?你早已知道?还是至此仍旧不曾记起?你是无心,还是认认真真来向我说这声抱歉?桃儿……我不明白。
只是那一刻一切的剧本似已苍天写好。
我感到身后的杀气。
仓皇之中的定神,剑出鞘,身后鲜血飞扬。
动情至深,我竟已忘记了这是我亲点的决战之地。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凭那一击竟然得手!翡如衣?若人如风评,他不该无法避开。
我听到桃儿在我耳边如窒息一样的哽咽。她面色苍白地轻轻退去。
她说,寒……清。
如被落雷击中。
身后有沉顿和隐忍的声响,手里握了血的温热。脑中空茫。
我不能回首,我想我不能回首。但是身体背弃。我转向身后的那个人。缓缓缓缓,我看到我的兄长。
那一刻我想我不如死去。
寒清跪在地上。
他跪着,一手握入泥土,另一只手遮在双眼上。指缝间鲜血溢落。
画面仓然定格,及着鲜血黄昏,花海沉沦。寒清当日的身影模糊在一片鲜红当中烫入我的眼睛。
天地失明。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来到他身边。
再无力支撑,我跪下,手触到他肩头的那刻被他剧烈的振颤刺穿心脉。他将所有痛苦紧绷成一道弧线,以手遮面,不发一言地面对我。
我想这是怎么了。那是我一生一世不愿与他相争的人,那是我可以为他死去的人。那是寒清啊。
可是苍天你在开怎样的玩笑。
声音仓皇可笑,我早已嘶哑得不知该如何说话。我叫他,大哥……!!
深远的树林之后传来一记冷笑。
继而裂帛声中,那声音懒散离去:“龙渊二人不过如此……可惜了。”
那时我已无法明白。
要过了很久,寒青才少许放缓气息。他的手微动,我所有的煎熬一瞬平复。我想罢了,这就是结局。
可是寒清不曾杀我。
那一日他立起身来背向我们,只说,原来,如此。
我不知他明白的是什么。
我以为总有解释。这么多年的兄弟,生死相交,刀剑过命,我们间该有外人无可企及的默契,纵然眼前情景如此缪乱而错误,终也能努力面对,给彼此一个解答。
他不杀我,我惶惑无依,只好全力信任着他的信任。
我护送寒清与桃儿回到龙渊。
那时寒清已然看不见了。面对举帮上下的巨震惊骇,他淡淡说,是我们着了道,改日讨回来就是,没有什么。
他问我,梦尘,你明白了吗。
我启程离去。
一夜风云突变,江湖流言四起。他们说龙渊是要覆灭了,自吞苦果,拂逆九重天,终究是没有善终的。那样薄薄的惋惜和阴暗窃喜。
半月之后,我于一处荒岭找到了翡如衣。
那时他面对一座坟冢,血衣黑发地背向我,手指微动间,琵琶凄惶了整整一片天地。
果然是他。
塞北绝地处,与我对坐喝酒,说浮生长恨的朋友。
原来江湖就是这样。
我跟他无话可说,他也不曾解释。
我多么恨他。这似我唯一的救赎。我们的约战,他利用而亲手布置这一切,把我们推向万劫。所有的关于此人的传闻,我们短暂却铭深的过往,此刻尽碎。我抽剑出鞘,鄙视相向。
我本以为那会是天绝地灭的一战。可是,没有。那时他已受了重伤。
他喝酒。依然是精巧的赤血瓷小坛,仰首间便有鲜血从嘴角边涌落。
我来得很巧,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琵琶,他的眼色,他的唇角都在说,他早已不在意这些。
浮生长恨。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手笔,亦不知为什么。但是我不觉解恨,反而迷惘。这个人竟然会算计那样的机关?……我不明白。
一曲完罢,琵琶掉落在他脚边。他把手掌轻轻覆盖在面前的坟冢上。这一举动似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顿生荒凉,忽然不想看着他死去。我转身离开。
“梦尘。”
我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寒清不该低估了九重,他错在开始。而你不该替他去戏耍紫罗道。”
脚步微滞,我没有回头。
很累了。这里面的纠结,我已不想明白。
回至龙渊的时候,帮众告诉我,寒清已经走了。
一众兄弟沉重而坚决地看着我:“帮主,大哥他把龙渊交给你。”
我难以置信。
他走了?他看不到啊!!如今传闻已肆意到何种地步,有多少人磨刀霍霍地等待一个便宜?我那于绝顶雪山之上睥睨尘世的兄长,如今面前的漆黑只可靠双手摸索时,他,他走了……?!
他们说他是去寻觅一位名医治疗眼睛。我几欲疯狂。我那一剑,就我那一剑,名医?……他们随他半生,难道终究也不明白!
慌愤当中我携剑欲走。所有人将我拦下。他们声音中有无限的悲哀和寄托,平日过命的兄弟冲上来握住我的肩:“梦尘!你以为我们是什么?若留得住大哥,我们会叫他就这样走吗?!他一个人啊!!”
纷乱至此,忽然定住。我愕然。
原来,一直……我也没有明白。
所以那时我离弦而去去找翡如衣。
那个罪魁祸首,杀灭他便是我的救赎,我一意如此。可是寒清。他的救赎,在哪里。
我错了。
我幻想解释清楚一切,此后便依旧可以留守在他身边辅佐他的天下吗?他的孤高,我未看明白。
我不能,去找他。
他的龙渊,交与我,便是最大的惩罚。他的天下,他倾力而为的生涯与理想,我怎么可能让这些轻易倒塌让旁人看作笑话?一生愧对他,龙渊是枚嘶嘶作响的烙印按入心底。但是任凭多煎熬,我不可逃离。
彼此的性情里,终究,他知我更多。
他去了哪里啊……
再见小雯时她尚在病中。
我再不叫她桃儿,亦不愿追想。心里心外,这一场爱恋已是血肉模糊。
桃林归来之后,那一场病症几乎要去她的性命。她的疼痛,我看在眼里。
原是有无数问题要问的,可是忽然之间,寒清不在了,我们的过错天诛地灭。
我愧对她。
那日她病容苍白,却勉力下地。她穿淡白的衣裳,站立在我面前,像一朵薄薄的桃觞。
“梦尘,我去找他。”
我望她,她未有泪水,竟坚决得让我无能为力。
“只有我去,才可以。”她说,然后淡淡微笑开来。
“不要担心,梦尘。我会找到他,他会相信我的。我们都是为着他,却欠他一个解释。”
她的声音触到我最深的心痛。
你一个人吗?
要多久呢?
如果……找不到呢?
小雯。
我没有问出口。
我对她说,如若找到了寒清,你能否带他去到那片桃林?
我会等在那里。我要知道你们安好。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在。
时光无尽,江湖路遥。守护着龙渊,我用一生去等。
任你们来,或者不来。
……如今,又是桃花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