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之后,我回到龙渊,那时炎域总坛在一夜间付之一炬的消息已然便传江湖。那个曾经雄霸西北声威赫赫的组织,人们说,不知炎域这回是得罪了谁……
我懒于理会,策马驰入总舵,推门入室,携一身风尘来讨这杯晚晚的喜酒。
堂首处,寒清见我只如一场小别,淡淡一笑,倒是乐坏了身后一众兄弟。
“梦尘!可回来啦,再耽搁着,大哥这婚宴还不摆到明年去?”
“尘堂主,帮主也真怪啊,筵席不肯断,我们都猜着是等你,偏就不发帖去寻……幸好你是来啦!”
“嘿嘿,我看你敢不回来,一年多啊,小子哪里风流快活去啦?”
……
喧闹当中,一阵感动被我裹在喉中滚滚咽入。
寒清他知道我会回来。不必动问,他知道。人生最好的时刻作兄弟的如何能够不在?
……大哥。我望他。那些你不知道的,对不起。
当着一众欢笑,我检讨说,惭愧,可不曾带贺礼来。寒清打断:我已然收到了,足够好。说着目光直看入我眼里,沉沉说一声辛苦,心照不宣。
寒清不说谢,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个字。摇头而笑,我知道他指的是炎域那场覆灭。
是,那是我与一众朋友的手笔,若说礼物,勉强也算。
缘由?缘由太简单,只因当日寒清正是自炎域中人手中救了那锁定他一生的女子。他的妻,我的桃儿。他们,竟然敢!
塞北绝地我似再也没处泄恨一般的只把杀人作乐。只有天地黄沙知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可是我……无可奈何。
当最后一剑的鲜血喷薄而出溅了我一胸膛时,只仿佛一场解脱走到尽头。那一刻茫然自问:……为什么。我是在恨炎域吗,还是在恨被它搅得面目全非的这场缘分。
无从回答,我脱力地放开手,剑与尸身一同倒地。身后,斜阳尽西。
……
恍然震动,收神,我仍在兄弟中间。被拥着簇着,一路谈说,来至□□。
长长的流水席果然宾客不绝。寒清携着我,侧首一个召唤,破碎坚冰下如水的温柔:“雯儿,这里来。”
……这一痛不是我能左右。
轻装,红裳,面前颜色灿烂得过火只叫我眼中狠狠一盲。耳边听到寒清说:这是我妻,如今你该叫嫂子。
骤然的清晰,骤然的混沌。我看见。
菩提璀璨花颜婉转,我看见她无限娇羞地抬起头来。相视,轻轻扬眉便是一个惊讶:呀,是你!
尘埃落地。
从此再不挣扎。数月的辗转终因了这第三次的相见而前功尽弃。我知道我是爱上了大哥的妻子。
是,很无耻,但是没有办法。情之一字,你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以为还有得选择,以为咬紧牙关凭一个“义”字就可以全盘放下。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日我喝得烂醉。
旅途奔波加上过饮,睡了一天有余方才起来。睁开眼时,寒清正坐在我的床头看一封帖子,见我醒,烟云不动地问一句:梦尘,桃儿是谁。
五雷轰顶。
定住,定住,定住。苍天,醉里我究竟说了些什么?!
一个瞬间一如万年,终于寒清丢下帖子回身看我,眼色慰解中带一些深意:既然有钟情的人物,你只说个日子吧。
……什么?
长长一口气出到自己几乎死去。五感同时恢复,我跌回床上。
一时不能言语,苦笑之中心想,这些话,也只有从他口中才说得出吧。
“既然钟情”。我骄傲的兄长,于他而言姻缘就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肃然摆在面前,任他君临万物地信手指点:我要,或者不要。
不一样的。
心再深奈何缘浅,我够执着但我逆不过天。大哥,说到底这不是战役没有输赢对错一说,反反复复想来,如此局面我认了。珍重的人,远观即可,自有温厚双手护她在掌下,她好,我足够。
一腔言语如自肺腑掏出,不必经过心脑,徐徐而道。
寒清略略扬眉。在他而言这是断然不可理解的事情。在我……谈笑当中把话题岔远。如何能够让他知道,在我,也只是片日之前方才明白。
当日寒清手中那封帖子,后来我知道那是邀战。紫罗道,西南一带的江湖后起,与龙渊相距之遥,让我万分疑惑这梁子究竟从何而来。
有立场自会有纷争,古来烽烟无外“名、利”二字。寒清冷冷不看在眼里,似已惯然。
我留了下来。
其实我是想走的。越远越好,当是放逐。
但此刻。我兄长与桃儿新婚燕尔的此刻……紫罗道?你既成心,那么不要怪我。
寒清说战时约在三日后,西峰山妙孤洞口。
我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战我们却让对手成了武林中的笑柄。
对阵前,紫罗道信誓旦旦,号称苦心钻研数月,十人一阵,只为对付寒清的一式“灭日冰天”。而结果,去的人是我。
从来人道龙渊有着一刀一剑,他的霸气我的迅捷,天差地远。
忘不了对方首领一照面时那副极惊极错的神情,我不禁要反省:真的是离开这里太久了,被人遗忘?
此战结果自不必说。我们归来,龙渊盛宴,欢腾喧闹间人人眼中都是两个字:留下。
他们无法开口,想是寒清不许。他要我自由,亦再明白不过我的性情。我谢他,却也自觉无颜对他,我爱着他的妻子。
这一回的告别,桃儿恹恹不乐。她挽着寒清的手送我:梦尘,你时常回来好吗?
……桃儿。不,嫂子。我长吸口气倾力而笑。
好。
从此我带上了承诺。我告诉寒清,每年三月,龙渊的堂主必定归来。我让他备酒,一年一次,待那时一醉方休;也让他把所有古怪的麻烦都堆起来,无论如何,我替他了断。
寒清微笑:记着你的话。
他知道我不是寡信之人,于是当真收尽了天下好酒藏在窖里,待桃花绽放的那个季节取出来,香飘四溢地等我。
而我,我也乐得奔波。
桃儿的话我不愿深究,也不可深究。其实若你肯把一切想得简单,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好相待。这是个秘诀,我用了很久。
我喜欢寒清淡淡说“这一年又便宜你了,没有事情要你操心”时的微笑,亦喜欢桃儿守候在道旁,终于见我一骑踏来时的欣喜。每一次的回归,我带各种各样的礼物与战绩,我总不肯让别人说“龙渊的尘堂主原来不过是个摆设”,我总不肯让人觉得,梦尘是辱没了龙渊的。
江湖浩渺,再没有什么可以比这些更让我欢喜。早已有朋友笑我“你的追求不过如此”,我笑回去:不曾有过,你又懂得什么?
……我也总以为,只要不苛求太多,那么美好的事情便应该天长地久。
我错了。
那一年的三月我回归时,龙渊内热闹空前。尚不见桃儿,另几位堂主已上前把我环住,他们说:“回来得好,帮主接了场硬仗,下月初十我们同去掠阵!”
想来,又是有人邀战了。
这些年的时光,“龙渊寒清”早已成为一种高度,江湖上有多少渴望一飞冲天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我亦看得明白。只是这一回,似乎不大一样。
“是因为早些时候帮主推了九重天递来的结盟书。”其中亲近的兄弟告诉我。“九重那边虽是没说什么,可咱们混的这块地方自然也有些规矩。看不是?其余同盟底下的人便耐不住了,数月之间已经开了几站。总之啊,帮主这回是捡了条险路……”
九、重、天。
乍听此名我不是不动容的。偌大江湖,这三个字提起来便是惊雷一响。它的羽翼、人脉、能士、手段,早在我们的儿时便已成为神化,曾经年少,不知那是多少少年初出茅庐时心中的世界。如今,终于有这样一天,我们各自杀出一条血路已站在它的对面!可是——
握住张扬血脉,我问寒清,你拒绝了?
那时他在饮酒,只略微动一动眉心。“结盟说来好听,然归结到底不过给九重添一个附属罢了。”片刻之后他一笑:“梦尘,你甘心么?”
愣,时空恍然。当日雪山之上逆光而来的那双眼睛,如今我终于看见。所以,纵声而笑。寒清他要的江山从来不在别人名下,我何尝不明白!
那么这回究竟是谁?我问。
那三个字出口时我才真正愣住。
翡如衣。
年少成名的那个人,如今九重同盟之下的一方传奇异客。我知他一些故事,也知道他的“火焰翎”功夫正是与寒清相克的那一门。原来,当真是硬仗。
一杯酒尽,寒清冷笑:那样才有趣。
于后园角落找到桃儿时,心内微微异样。
她瘦了。这样苍白。她不开心。……为什么?
她看见我,说,“梦尘。”然后声泪俱下。
怎样也没有想到是这个局面。心往下沉,我只是不肯相信寒清会待她不好。伸了手却不知该扶她哪里,我愕然问她,嫂子,嫂子?
她哭得厉害,第一次说时我没有听清,第二次重复,才知道是那样四个字。
“寒清病了。”
她说。
“梦尘,他连你也没有告诉么?他病了啊。”
我不明白。艳阳之下只觉额头有冷汗滚落。我不明白,嫂子,你说仔细!
于是我才知道,纵是寒清,终年劳心劳力之下也是会落下缓疾的。
桃儿说,早在去年一战时,他略略受伤,平复后肺便不好,连带到如今已是第五个月。
“大夫早说过他不能再如此了,可是他这样逞强。梦尘,你听说了吗?寒清是不能应这一战的,你劝劝他,好吗?大夫说若是再有损伤,他会死啊……”
竟会是这样。
我一时如死,有痛苦似钢锥直戳心底。寒清……梦尘白白叫你一生兄长的么?既有艰难,为什么又不告诉我。
平定下来,只有苦笑。这也实在是寒清的脾气。除了枕边人瞒不过,能遮掩的,都遮掩了。他好强一世,终究是半点也不肯示弱人前。
明白这些便只剩心痛。我不该离开他。
这么些年,他虽不说,我亦知道并不容易。说到底江湖并不是好玩的地方,远不如我们当初所见的那般光鲜好看,既然入来,那么若不挣扎向前便只有覆灭。其实……也是明白的,我的逍遥,未免玩笑。
当日离开龙渊,我所有的不负责任和随意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不说。他不说,给我时间宽容和落脚的所在,等待我自己明了。他说,梦尘,闯荡厌了就回来……
我闭上眼睛。
我是劝不住寒清的。我太知道他,一语不是,我们怕是会先动起手来。
但是,我有我的办法。
说与桃儿时,我笑,心想,寒清一定不会喜欢。
这一战,我去替他应下。
如若赢了回来,便说是梦尘好胜心切,早已想和翡如衣这样的人物切磋一回了。然后,以后所有的时光我会留在他身边。
若,败了。惭愧,那只好为难寒清。我会于战前备下书信用心劝他。也许只有那时,念在我的性命,他才肯明白如何保重自己。
放心。我对桃儿说。到那时,寒清不会辜负我。
桃儿脸色苍白,半晌,问我:“你不会的吧,梦尘。”
心内一阵柔软,我向她笑笑。那是自然。
但是,我不知道。
桃儿,其实我是不知道的。
我暗拟了书信,与翡如衣另约时间和地点。因由缘故,我没有提,想及种种传闻中那个人的潇洒与随意,我相信他亦不会深究。
只是临发出去,看到地点时,我和桃儿都愣了一愣。
“纹心湖畔?”她问我。
……连我也没有想到。
我的笔太放肆,它执意告诉我有些过往你越是压抑,就越无法忘记。
沉默片刻,我说,换个地方吧,总不该脏了那片桃花林。桃儿却低低头。
“梦尘,那日你带我一道去。”
……我没有拦住她。
我至今仍不明白,怎么就这样傻,没有拦住她呢?
那时我心底漏跳的一拍,原来是场预兆。我没有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