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龙渊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名字早已经脱不开那里。
同道中人说,哦,梦尘,知道知道,龙渊那柄快剑。
我就笑。
龙渊那两个字,我清楚,此刻虽然是远走虽然是散漫,然只要寒清一个召唤那么天涯海角任他多远,我会飞奔而至。
说到底,我没有师父那样的潇洒。
他的生涯,随性,独行,把万物淡然在浅浅一盏里,昂首饮下,了无羁绊。
我不行。
偌大江湖,我有牵挂的人和事情。离开是因为不喜欢被束住脚步,而心里,到底难以放下。于这一点寒清把我看得透彻,所以他说终有一日我会厌倦,会腻了漂泊而知道立足的珍贵。
他知道我一定会回去。
也许,但那毕竟还是很远的事情。
散散漫漫一年以后,我踏着杏花烟雨来至江南。
说过了,寒清向来是不喜欢南方的。可这不影响我。我依旧神往。
少时跟随师父天涯海角,见得多了,有些震撼一生一次已是足以。但唯有江南。不知为何,轻轻软软地根植在心里头了,它让我觉得有生之年无论如何也要再回去一趟。落叶归根似的眷恋。
日里,挥剑长笑所向绝然,有兄弟有江湖,这便是快意。
而夜晚,那一镜碧湖半汀红岸,某年某月,桃花漫天。
梦里红尘,我割舍不断。
所以如今携着自由二字,策马南下。
……想来,是真的。
缘分这东西,你躲不开它。无数次我想若那日我没有去纹心湖畔桃林深处,抑或是桃花林里没有见到小雯,那如今会是怎样。
但是,没有如果。
一切似乎生来便已注定,我,躲不开它。
重见小雯的时候,我只觉是苍天的一个玩笑。
难道只因我是踏梦而来?
难道只因你该在。
回忆里的景色繁华到顶点,终于回归时我不忍卒睹,只怕唐突。
闭眼,睁开……
那么是谁啊。
是谁竟把一切都没有改变?是谁让十余载光阴弹指之间。
……万无可能。漫天漫树的嫣红之间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温静,婷婷,翩然一立便有罗衣与长发摇曳在风里。缠绵到底。
万无可能。
可我知道是她。
不必看到她颈中红绳之下是否系着当年那枚平安玉扣,不必开口叫她一声桃子或者问上一句姓名。
只需她一微笑,我便觉得美好。
再也,没有什么道理。
太不可思议。幼童间的缘分牵扯到如今竟然唤得出如此翻天覆地的震荡。
或者,我该承认,这与曾经本没有什么干系,小雯带来的震动,只是因为她美好。
这么些年,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的脱胎换骨,只是看着她,已全不是当年的模样。那曾经圆鼓鼓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让我不知如何相待。凝神看去,我只说得出美好。
直刺心底的那一种,第二次相见的钟情。
时间,地点,人。一切都太对,对得叫我忽然之间回归到七岁时稚子的赤诚。
于是我说,桃儿。
我只是遗憾她并不记得我。
侧目过来,半点惊疑半点嗔意,她说,公子你是认错人了。
我就笑了。
好吧原来你遗落了自己的五岁。
原来你不曾追究梦尘是谁。
原来啊,小雯,你不在意那个答案。
那个时候你说我会忘了你。
不会。
你看,我骗了你没有?
仍还是笑。
其实小雯,对。
不必记得。何必叫你联想起那个两小无猜的年纪。如今的你和我,夫子红颜吾少年,相遇,这就好过所有。
桃儿,你跟我走。
她定然觉得我是个神奇的人。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原来你认识我父亲?”
“啊,尘,你叫作梦尘,你带着剑呢,那么你也是练武的人吗?”
我不答。要知道吗?你随我来啊。
……烟柳如丝,西湖三日倾尽我半生恋慕。
轻舟,碧水,那明媚如桃只叫我说得出美好的女子,她含笑,纤纤素指拘一捧流浆望我,淋漓三春曼妙。
我看着她无语。这是哪里的人间?为何我只觉江湖已远。
我不再年轻。一时间的决定,我爱这个人。仿佛是万里红尘当中的那个注定,蹉跎浮生,我终于找到。
只是这个人,后来我知道,她是不肯和我走的。
“我在这里等个人。我等着他来接我。梦尘,你不能陪我了,你要去了吗?”
说与她时,她这样问我。清澈两目如深水中的菩提,纯然见底。
是谁要你等?是谁竟忍心辜负着你的等呢。桃儿你告诉我,他是否及我。
我一身的散漫相向。早已知道,如此女子自然是要有人争着怜惜的,只是这个人,对不住,我爱她了,请你让步。
想来她不知我的心思,只见婉转眼波蓦然变得神往。
“不一样的。梦尘。你待人这样好,你有趣,又还暖洋洋的,我是真正喜欢和你说话。可是他……他不同。”
我便笑。那么他好得过我?我只是不信。桃儿,他是谁你告诉我,我亲自去比较过后再来答你。
她惊起摇头:“那怎么成。梦尘,你要打架吗?他——他武功很高,我是看到的,当日救我性命时,一刃飞来,那样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梦尘,你不要,你打不过他。”
救你性命?!是什么人竟然敢招惹你。我眸光一冷,且不在意她话里的天真。
“不用问啦,总之已经过去。”她微笑,目光静静放远。“那时我孤身在这里,若非他相救,早已不知下场。连我爹爹后来也说,他是大侠,真真正正。梦尘,他说入了夏天就来接我的,你瞧,是不是很快了?”
……原来。好个无聊桥段,偏偏是被他赶上。所以从此你就奉他为英雄了是不是?桃儿,那么你说,你这究竟是感恩还是爱上?
我望着她笑。是,一点随意可以装出,然你让我怎么能够甘心!
“我……我不知道。” 她赧然低头,两颊红晕直触心底。“我想那日要是你,你也是会这样救我的,你和他都是好人。可是你看,我毕竟是先遇到他了。我心里已经有他……”
稍愣,指甲嵌入手心,然后纵声而笑。
傻瓜,我的小桃,盈盈五岁时手持桃枝追赶我的姑娘啊,你跟我说邂逅一个人的先后吗?
我不管。对不住,我不管它。情之一字中若时间做得了数,那么你推尽今生终也该是我的妻子!可既然,做不了,就让我看看究竟是谁更有资格配得起你。
我目光灼灼,一腔热血已然腾起,她却兀自低头不见。那一点笑意挂在唇边上,娇娇儿女情态,手指无意,一圈圈绕起颈中的红绳。
此刻你心里,满满的都是他么?我沉沉地看她。同时,目中青光一点,绳端坠件跳出了她的衣领。
霎那惊雷,我被一股寒气灭顶于当场。
那不是。不是当年桃花林里依依相赠的冰清玉佩,不是我的平安。竟然。
龙凤碧。
深青,莹润,寒凉细腻。那脉脉轻纹似乎有灵,龙凤缱绻,脱碧便要飞去。
……如此熟悉。
眩晕。此前三年我每日每日每日都能够见到它。他曾经的主人以黑色丝绦将它系于颈中,衣襟微敞,锁骨之间便是那恒然温静的湛青光芒……
那是,那是寒清的东西。
“可是他……他不同。”
“他是大侠,真真正正。”
“我毕竟是先遇着他了。我心里,已经有他。”
已经有他。
已经,有他。
……原来如此。
我冰封心底没有言语。
怪谁,我怪不得谁。姻缘宿命,不过一场玩笑,费我三日痴惘一梦癫狂。如今,清醒,我看着面前的女子她遥遥与我天涯咫尺。
桃儿,你说我有打不过的人,你那样的语气眼神凭他是谁我不能服气。
可是,寒清。
寒清。
且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桃儿,放心,不会有这一战了。偏偏是这个人,我已打定主意一生一世不会与他相争。偏偏是这个人把我要的验证在四年之前就给出了结论。偏偏,是这个人。
桃儿,你好生等他。
离开的时候,起一场东风,满天花雨盛装相送。江南,我七岁时便已深植的魂牵梦绕,该落幕了。这风景再好,终不是我的。
携剑载酒,回首说再会,落红当中我看到我深爱的女子一瞬动容。
“梦尘,这是你说的,还能再见你对吗?”
那又,怎么样呢。
纵马,这一次我走得远,似要把身后一切尽都抛弃了似的,一路北望,轰轰烈烈。
邂逅一些人,有些当时便已被我手起剑落有些则是如今的朋友。江湖太大,可以围坐喝酒的人太少,既然遇到,那么没有二话,结炉割炙,一醉方休。
朋友里有位红衣男子,弹一手绝妙的琵琶,眉眼修长,动止间懒散如融融火焰。他难得说话,只惯常把手指按在弦上,稍动,便有阵阵裂帛凄绝如摧。不忍卒听。
我不知他的故事,他也不知我的,寂寞天涯,不问出处。我提杯敬他:喝酒。
寻常烈饮他不放在眼里,笑一笑,就自身旁取一只赤血瓷的精巧小坛递过来:“浮生长恨。此酒你可敢喝吗?”
浮、生、长、恨。好东西,我爱它这名字也爱它这性情。湛青,入口如绝情,饮到毫颠就有一切皆忘的奇妙。
可我要忘什么?
琵琶声声一如诱惑。呵,念忘之间只有一线。
迷醉当中,远处是过客的谈笑朗朗传来——
“这么说,龙渊之喜就在下月了?”
“看这架势是吧。瞧瞧,‘白衫青袍’青袍客的掌珠,难为寒清帮主摘得到手。”
“那还算什么,且看龙渊这势头!再有三年,怕是能和 ‘九重天’争得高下啦……”
马蹄远去,留下我片刻沉默。然后,手撑在额上,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说,江湖是不是如来佛的手掌呢?我本以为自己在天涯海角了,本以为离当初已然万里之遥,却原来。一个转身而已,方圆寸许。所以在这漠北荒原我被人如此清晰地提醒着:如今,江南,早已该是夏季了吧。
夏季,我该回去。
不,红衣的朋友,你我不同,我远赴此处原本也不是为了逃避。多谢你的酒,我,什么也不要忘却。
情义沉重,而回忆太好,割舍哪一段也未必舍得。相遇即注定,错过即宿命,没有,如果。
翻身起来,剑在手中轻颤如吟。尚未开口,琵琶已奏起一曲离歌。
我笑,好!醉笑陪君,不诉离别。来日相见自当敬你,我长恨浮生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