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季,楼里的花卉碧草开得格外的靓丽,清晨刚刚下过一场细雨,晶莹的露珠滚在枝头,一片朦胧的凄迷之意弥蒙在风中。
一个蓝衣的女子倚在绯楼二楼的栏杆上远眺,难得天晴,看着楼里这些花花草草,心情也不由得舒朗。
才不过一会儿,她看见一个白衣的人影从白楼走了进来。
她的眼力不甚好,隐隐看去原以为是南楚,然而那般高傲脱尘的气质即使在即使在几十丈外依然使人感到一股迫人的压力。
是楼主。
她远远的望去,果然,那人身形单薄,行步虚浮,却于隐隐然透出他天生的王者气质来。
她回过头朝靖姑娘的房间望去,心里不由好生纳闷。
前日楼主本和靖姑娘议事,不知怎的半夜里忽然传她和墨大夫去白楼,待得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面色苍白的楼主怀中抱着那个一身鲜血昏迷着的绯衣女子。
墨大夫一惊,急急去看俩人的伤势,倒是严重得很,靖姑娘身受重伤,气伤肺腑,而倚在墙边的楼主正好宿疾发作得几乎元气溃散。
他们俩忙把俩人抬出就医,这么闹腾了一夜。楼主吃了药便好了一些,只是靖姑娘一直伤重昏迷未醒。
守了靖姑娘昨日一整日,她本以为楼主定会来看看的,却不曾想楼主只派了石玉来问问靖姑娘的伤情便再不曾过问。
楼主和靖姑娘到底怎么了?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存着这般的疑问。而自从那次从拜月教归来后他们俩人的关系似就在不知觉的疏远。
她也是兰心惠质的女子,看得出楼主和靖姑娘之间隐隐流露出的复杂情愫。人中龙凤,外人一直这么说,可唯有她始终觉得有丝茫然。那样两个人明明彼此关心却对对方的态度冷漠而疏离,完全不似普通恋人。她和南楚在一起时,偶尔瞥见萧楼主望向靖姑娘的眼神,本是深沉幽邃的眸子里似是藏着极重的心事。
他们俩人的事本也不是她懂得了的,可这一次,萧楼主对靖姑娘的态度却委实太过淡漠,那样重的伤势不闻不问,简直令她心寒。
正在她恍惚之间,白衣男子已登梯而上,刚刚发病过后的面容上依旧一脸病态,苍白得毫无血色。她心下没来由地一惊,隐隐望去只觉得萧楼主身上有些不对头,却也看不出什么。
“咳咳,”萧忆情已上二楼,咳嗽着向她走来。
“参见楼主。”她单膝跪下,向听雪楼主行礼。
萧忆情淡淡拂了拂手,示意她起来,低声问:“婉词,阿靖的伤怎样了?”
“回禀楼主,靖姑娘的伤势过重,虽然经墨大夫和婉词全力施救,那样重的伤只怕还是会伤了肺腑的。”
听得她如此说,萧忆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然而瞬时掩去。
“哦?”他微微沉吟了下,目光有意无意地触及西角的房间,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
“楼主不进去看看靖姑娘么?”她顺着萧忆情的目光望去,轻声问道。
“……”萧忆情沉默了一会儿,眉宇间忽浮起深沉的倦意,良久,他闷声开口:“不必了。你好好照看她吧。”
秦婉词微微一愕,她本以为楼主今日来定是去看看靖姑娘的,没想居然只照问了她这么几句话。
楼主他,她悄悄瞥了倚栏而立的白衣男子一眼,隐约竟发觉有一抹极浓极深的萧瑟之意在萧楼主的眉间萦绕不去。
她暗自一惊,这样深沉浓厚的倦意几乎要侵蚀了面前这个气势高绝的男子。
她从未在楼主脸上看到如此颓废无力的神色,那样的神色根本不应在这个人中之龙的面上出现,这个本应是个病人的人,身上独具的高傲冷厉的气势从来都令人震撼折服,从来不曾露出丝丝的软弱来。
也许,这就是楼主身患那般痛苦的绝症依旧可以叱诧江湖,令天下武林都臣服于他的脚下的原因吧。
她作为一个大夫,对于这个意志力与生命力如此顽强的病人是心存绝大的敬意的。
可这个时候看到萧楼主如此疲累的表情,让她霎时一惊,她看到,似乎有什么支撑这个人中之龙的力量的东西就要那么散去了,余下的,或许只有无尽的疲倦与萧索而已。
原来,楼主缓步而来的时候,她发觉的那点不对劲,并不是楼主的身体,而是这般失去了求生的力么?
究竟是为什么?
还有楼主眉目间明明有隐隐流出的对那个绯衣女子的担忧,却又显得如此淡漠。
她心一紧,不觉忧心起来。
萧忆情转过身去似是想走,然而刚步出几步,却又有些放不下地回头,看着她,“会伤到肺腑么?”他微微皱了皱眉,忽道:“去把天山玉露拿给阿靖吧,对她的伤应该会有些好处的。”
“那怎么行!”她不仅脱口而出,惊道:“那可是楼主必须的药啊,楼中今年也不过尚存五瓶,待得湛南那边采好配来只怕得等到明年了。没了药,楼主的病如何是好?”
萧忆情冷冷扫了她一眼,径直说:“无妨。我的病也非这些药医得好了的,如此浪费这些灵丹妙药还不如先给阿靖养养伤。”
秦婉词心中一震——是为了靖姑娘么?
她些微有些释然,然而看到楼主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消沉的语气,心里不由又是一纠。
楼主他,还是关心靖姑娘的吧,只是,这样关心她,为何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呢?
她暗自想着,萧忆情却已缓缓转身从楼梯上下去了。
蓝衣女子望着白衣的听雪楼主有些虚弱地从楼栏上拂栏而下,蓦地觉得那一袭白衣显得竟是如此的寂寥而落寞。
仿佛是天际间的一朵孤云,清雅得不似在人间,却也遥遥得仿佛隔开了一切的人世,在天的尽端缓缓飘浮。
“靖姑娘,喝药罢。”
她刚刚走进房时,昏迷了一日一夜的绯衣女子已经醒来。因为伤重而苍白的面容十分憔悴,她倚在床沿,眼睛却望向窗外,目光游离而邈远。
待按着萧楼主的吩咐把天山雨露兑进了靖姑娘的药里,她端着碗盈盈走到床边坐下。
阿靖点点头,却不语也不喝药。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的抬头问:“楼主呢?萧楼主呢?”
秦婉词望着虚弱地靠在枕边的女子,只觉心里一堵,话便不好出口。
怎么说,难道告诉靖姑娘,说方才楼主来过,只是在外面站了会儿便走了?
“萧楼主前夜宿疾又发,厉害得很了,现在只怕在楼里歇着吧。”她起身把碗放到案上,轻声回了一句,目光却有些躲闪。
阿靖转过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锋锐而凌厉,直看得她心头一凛。
然,听得楼主发病,绯衣女子脸上现出了一丝波动,低声问她:“是么?那现在怎样了?可喝了药?”
“嗯。刚刚喝过。”她答了一声,又端起手旁的药碗拿汤勺搅了搅。
“对了,天山雨露可拿给他喝过了?”似是仍有些不放心,阿靖又问了一句,“他吃了这几年的药,只怕只这一味还算对症,湛南那边可再送了来?”
“上个月送了五瓶,说是今年天山上雪崩太多,去采药的人少了,也只配了这些来。”秦婉词低头,脸色一黯。
方才楼主叫石玉送了两瓶来给靖姑娘治伤,如今那人身畔怕也只剩三瓶不到了,这可怎生是好?
楼主的病情她和墨大夫最清楚。本就身子骨虚弱得很,近些日子更是气血淤积,丹药多已进不了内腑,唯有这一味天山雨露还能遏制一下。只是这药极为难得,常人平生也不得一见,其珍贵稀少几可与大青山苍茫海的浅碧踯躅花相比。如今楼主把药给了靖姑娘,待得再发病,怕真是不好办了哪。
可惜楼主的话无人敢违抗,她虽暗自叹息,却也是做不得什么了。
她想着,不由忧心起来,然而这话也不便说与靖姑娘,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将药端至阿靖面前劝她喝去。
阿靖方要拿起药碗来喝,却似蓦地想起了什么,眉间泠洌之气一闪,再次追问:“楼主呢?我要见他。”
秦婉词一怔,不明白靖姑娘今日为何如此坚持要见萧楼主。
她幽幽叹了口气,放下碗,柔声:“那,我去请楼主来。靖姑娘你伤重,还是好好歇着罢。”
她起身,便向门外走去,心里一边忧虑,看楼主刚才那样,也不知会不会来。方走至门口,却见一袭白衣一闪,不知何时萧忆情已到门外。
她惊了惊,行礼:“楼主。”
萧忆情淡淡应了声,缓缓步入屋内,对着软卧在床沿的绯衣女子唤道:“阿靖。”
阿靖抬头,清丽的面容上仍是纸一般的苍白,看得萧忆情心里微微一痛,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伤可好了些?”
“嗯。”今日阿靖似是平和了很多,没有了平日那般冷漠凛厉的气息,望着他的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不似往日两人的针锋相对。
萧忆情心里不由一暖,本是极灰的心田霎那间又似有些活了起来,苍白的颊上浮起了类似于温柔的笑意。
然,还未待他走近床边,低眉垂首的靖姑娘蓦地抬首望向他,清亮的哞中又露出了她一贯锋利的光芒,“她呢?”
萧忆情一怔,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明烟呢?”
一听得这个名字入耳,听雪楼主的眼里刹那结起了冰霜,他不由地退了几步,目光极冷,看得一旁的秦婉词都是一寒。
“你便是要问这个么?”
阿靖的脸上似是有些黯然,可立刻就抬眼直视他:“是。你把明烟怎样了?”
“你以为呢?”
听雪楼主竟微微笑了起来,低柔清冷的声音此刻似是在冰水中浸过一般。不等绯衣女子答话,他蓦地仰首,幽冷的词从唇间吐出,听得人一颤:“杀了。”
阿靖几乎是蓦地从床上直起身,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急急地咳起来,喉间淤积的血再次破喉而出,却依旧痛声怒道:“你!”
那一刹,秦婉词看向靖姑娘脸上的神情,那般刻骨的恨意,几乎是想立刻杀了面前的这人的。
她悄悄抬首望了望一旁抬头望天的白衣楼主,萧忆情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灰白死寂的,就像死人的眼睛。
她的心寒起来,然,看得靖姑娘一口血喷了出来,慌忙奔至床沿,唤道:“哎呀,靖姑娘,你可不能动气。”
萧忆情身子似是微微一颤,却只是淡淡转身,向靠在枕上的女子走来,眼里闪着莫测的光,低声轻笑:“恨我么,阿靖?”
“可我有什么理由要把她留下?一个孩子能设出那般的计策,我可不敢再小看她了呢。” 阿靖怒极反笑,也是一样望着听雪楼主,冰冷讽刺的话几乎是和血吐出:“呵呵。当然。听雪楼主何等人,什么事做不出来?阿靖真是糊涂了,以楼主的手腕怎么可能放过明烟呢?”
话虽如此说,可她哞中深藏的恨意仍是止不住地露出来。
萧忆情白衣下的手微微一颤,面目上仍淡漠得没有表情:“你明白就好。好好养伤吧。”
说完,他拂袖就走。
刚走了一步又转过来,有什么深意地笑:“如果恨我的话,更要好好保重啊,否则,怎么可能守得住自己想维护的东西呢?”
阿靖没有说话,仍是那般刻骨的恨意存留在眸中,只有胸口不知名的痛起来,沉郁钝痛的感觉霎时传到了指尖。
秦婉词看着两人这般,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怎样是好。忽地,靖姑娘俯身侧头向床外一吐,殷红的血喷在地上,宛如一朵流着血的蔷薇。
“秦姑娘,三楼主找你。”
刚刚从绯楼出来拿药,便遇着石玉匆匆向她掠来,一身黑衣迅如鬼魅,看神色很是慌张。
她慌忙迎上去,心里隐隐一纠,似是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怎么了?”
黑衣男子神色一黯:“楼主发病得厉害,靖姑娘又不在身边,连墨大夫都不许靠近。三楼主叫我请秦姑娘赶紧过去。”
她大吃一惊,道:“怎么会?不是前几日才刚刚喝过天山玉露么,怎么又发病了?”
“是啊。墨大夫也说楼主的病怕是有些不对头了,”石玉一顿,英俊的面上闪过一丝担忧,望着她,那个平日里冷静如斯的年轻男子此时竟似完全不知所措一般。
她定定神,道:“好,我马上过去。你把这药端给靖姑娘去罢。”
石玉接过药便要走,忽地又停下,有些犹豫地问:“楼主的病情可要告诉靖姑娘?”
听到他如此问,蓝衣女子的面容上忽的有些黯然,她回首望了望身后伫立在百花丛中那一座精致阁楼,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先不要吧。靖姑娘她,她伤重,还是不要让她担心的好。”
石玉狐疑地看着她有些阴郁的表情,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这几日我总觉得靖姑娘和楼主有些不对头。”他的脸色沉了沉,“靖姑娘那么重的伤楼主也不去看看,却差我把天山玉露送了去,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急速从她身旁掠过。
秦婉词心里一痛,想得前日楼主和靖姑娘的事,蓦地寒心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靖姑娘和楼主之间有那样激烈的冲突,那一刻靖姑娘眼睛里散发的恨意与杀气即使连她也不由心惊。
然而那时候的楼主只那么落寞安静地望着天,病弱苍白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然,只是,那一种安然却失去了一切的生气,淡淡然得似是抽离了一切,留在那里的唯有一袭白衣寂寂如雪而已。
就像幽谷里那一汪深潭,平静得似是静止在永痕的岁月里,那般的深沉而清绝,然而在余氲洒下的一瞬间,泛在湖面的波光却宛如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