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庭阶寂寂。入夜时分方下过一场雨,那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些时到这时却慢慢停了。清雨过后的天空中有一丝微微凉爽的味道散在院落里,隐约还夹杂着兰花的清香。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
一身青衫上似溅着几滴清浅的雨珠,还尚未干透,在淡淡月华倾泻下似或闪着点点的柔光。
那是个不过二三十许的男子,面目清俊而英朗,棱角分明,眉宇间颇现英气。
他侧倚着栏,昂首望着那檐角的雨泽缓缓下注,一串串晶莹的水珠顺着青瓦流泻着,回旋着在静默的夜空中打了个舞,又幽幽飘洒下来,轻轻地溅在地上绽出了一朵奇异的水花。
静静倚栏良久,青衣男子忽地轻笑了声。修长的手指悠悠伸出廊外似是极快地画出了什么,指尖竟隐隐有幽幽冷光闪现,在暗夜里仿若鬼魅的磷光。
凝神盯着指尖的光许久,廊下的男子面色忽地一变,脑中似是有什么东西霎时晃过却令他无法捕捉,额上的剑眉深深颦了起来。
但也不过一会儿,借着隐隐的月光,隐约望见身前那翡翠般晶莹的水珠在叶片间滚来荡去,男子心神不由一阵恍惚,蓦地便想起了义山的一句诗来。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哪。义山的诗总是这般格外得韵,少时每每读起时,总不由心生感慨好大的感慨,似觉得那般的凄然与静寂仿佛揉入了少时好多旖旎的情思。
然而,多少年过后再在这般的雨下想起这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叹时,却唯剩那一份夜雨打金荷的凄凉情韵在胸前萦绕不去了。
微微笑着叹了一声,一拂手去,青衣男子从廊中转过身来似是欲走。不过刚刚转过廊角,却又隐隐听到了西院的碧竹轩处有女子的怒斥声携在风里传来。
怎么,清宛那又出了什么事么?
皱了皱眉,他身形一顿,还是觉得放心不下,终于转过了身急急穿廊而过,推开了碧竹轩的门。
一开门,他下意识的避了避眼,耳畔却已然听到有几颗珠子掉落地上的声音。
“啊,殷公子,您来了?”内屋里侍立着两个穿黄色衣裳的小婢,望见推门而入的男子,脸色同时一变,瞥了瞥床沿上倨傲而坐的小姐,不由双双跪了下来。
他睁开眼,淡淡拂手:“都出去吧。”
“是。”慌忙起身行了礼,两人忧心地看了小姐一眼,便急急退了出去。
待得她们都出了碧竹轩,殷沨缓步走过去掩上了门。然,手指刚刚触到了门栓,蓦地觉得胸口有一阵紊乱的气息涌来,脚步竟似轻浮了。
他心下一紧,身体莫名地一倾,额头靠上冰冷的纱门,隐隐觉得一股寒流从脑部涌出。
怎么会这样?
抬起手捂住胸,他无力地侧倚着门栏,那种不安的感觉愈来愈浓,几乎要侵蚀了他的神志。
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好了些,这才轻轻将门掩上,转过身来,回首的时候正好便对上了冷冷坐在床榻上的华衣女子。
她一身缕金百蝶的红色华裳,乌黑的青丝上琯着高高的宫髻,衬得她的脸倒是愈现秀美端雅。淡如烟水的眉间微微有红痣轻点,眉下清丽的哞中闪动着女子特有的柔光。
然而,此刻对视上面前的青衫男子,她的眼却一下子寒厉起来。
微微偏过头,女子有些嘲讽地笑起来:“哦?殷公子,尽日多忙,身子可好?”
殷沨的脸顿时白了一下,避过她清澈秀丽的双瞳,只是轻轻抬步向她走了来。
桌上的幽烛明明灭灭地燃着,一阵风透过窗缝飘进,火红的烛光闪烁了一下,晃得灯下女子的娇颜竟显得不尽真实。
走到她跟前,看着遍地散落的金簪玉钗还有那一颗颗晶莹透亮的明珠,青衣男子微微皱皱眉,却俯身了下去,小心地将一个个精致昂贵的首饰拾起置于手心。
望着脚下轻移拾珠的男子,红裳女子一直冷冷的眼光霎时竟似柔和了下,仿佛又回到了刚刚遇上那人时,如风月一般的温和淡然。
然而,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亲手毁了她的幸福,也毁了她!
瞳中的光瞬息万变,她紧紧咬着唇,几乎便要咬出了血来。
好不容易将一整串珠子和那满地的金银拾起,他静静地抬手望着那流转着晶光的珠上映着自己清俊而略显倦怠的容颜,唇角却浮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清宛。”喃喃了一声他轻轻走到床边,俯下身轻柔地为床榻上的女子挽起她有些散乱的发髻,又将手心里的一只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她的鬓上。
感觉到他温润的手触摸上面颊,南宫清宛的眼神一阵恍惚,竟悄悄有红晕暗生双靥。
“呵,真美啊……”端视着眼前娇俏的女子,殷沨有些失神地轻叹了一声。
猝不及防地,听到面前的男子温柔的一语,床上端坐的女子却蓦地睁眼,目光闪电一般射向他。
他心一寒,手便是一颤。
她,她的眼神,那样刻骨的恨意啊……
青衫男子不由踉跄着退了几步,一种莫名寒栗的感觉蓦地袭来,几乎便要将他击倒。
他侧过了头,望望窗外漆黑如墨的天宇,只觉方才满腔的柔情此刻都已沁入了冰水里,没有了一丝的温度。
“你……”顿了顿,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全然无力,目光一瞬间游离而散漫,令人望了一阵阵心凉。
就这么静默了一会儿,床上的女子似是再也受不了如此压抑沉闷的气氛,她蓦地冷笑起来:“怎么,不舒服么,殷大侠?”
殷沨看得她那样漠然冷漠的笑,身形不由微微一颤。他瞄着窗外,极轻极轻地压抑着自己说了一句:“清宛,你真的如此恨我么?”
南宫清宛蓦地笑起来,声音冰冷:“你说呢?我的,夫君。”
最后的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一字一顿仿佛在提示着那个人和她自己,然而说着的时候却不易察觉的有一丝颤抖被她紧紧封在了喉间。
殷沨面色一下子惨白,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哞中却一直闪烁某种不知名的色彩:“哦,是的,我怎么会这么问,真是……”
忽然觉得胸前的那种沉郁再也压不住,他抬起脚不想再留下,生怕一旦控制不住,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刚刚转过身去,清宛咬着的牙却颤起来,忽然,她再也忍不住,从床上蓦地站起,颤抖着身狠狠道:“殷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衣男子顿了顿,却不回头,唯有面上的血色彻底失去了,苍白如纸。
“你说,我们南宫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当初身受重伤被人追杀,是谁救了你?后来又是谁收留你入了江南听雪楼分坛?我大哥南宫无垢对你一见如故视你为平生知己,与你推心置腹奉为至交。而你呢?却是你将他卖与了听雪楼!呵呵,真是好聪明哪你,大哥就是这么,这么的,被你骗致死也不曾明白过来!”
红衣女子面容惨白,一声声冷冷而颤抖着的质问仿佛一柄柄寒刃刺进了他的心底,令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对得起谁?”他垂下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低低地喃了一句:“我谁也对不起么。”
听得他那般丝毫没有辩解的回答,南宫清宛反而怔了怔,只觉那样的话语里流露出的心伤几乎令她霎时便要心软了下来。
然而,她冷笑了声,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青衣男子向门前走了几步,却又忽地停下,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颇有些凄凉地对她一笑:“清宛。无论如何,明日我们大婚,听雪楼必会来人。即使是为了南宫家,也,希望你好好配合我。”
一语说完,便觉全身无力,他倦极地抽身从门前掠过,一袭青衫消失在长廊尽头。
红衣女子望着他从眼前闪过,竟一时怔怔,一种不祥的意味泛上了心头。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暗夜里似有星星坠落水面的声音,叮咚一声,仿佛坠入了空荡的夜里,回旋出一道道无声的波来。
雨打梧桐,疏窗滴沥,轩外劈哩啪啦落了一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