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个名字,“杨琼”变“阿环”。《妖之列传》看到的,神话里是这么说的。嘿,还是阿环看得顺眼啊。 --缱绻红尘,为谁孑然一身,孤独望尽天涯路?
姑苏天香阁,星海极目远眺,秀发随风轻扬,怅然伫立良久。林瑄见她身形单薄,仿佛风一起便能吹去,终是不忍,解下银灰色的狐裘披在她肩上,俯身替她系紧红绦,语声温润:“左不过无事,伴我出门一趟吧。”
接连出了这么多变故,宋玲嫌山间别苑血煞气重,兼之筹备婚嫁细琐繁杂,靠近市肆方能便宜行事,众人一并搬进姑苏听翠堂的深庭大院安顿下。江韵蝶脱不开身,次日就匆匆返回幽风谷主持大局去了。叶翔杳杳无踪迹可寻。叶翊郁郁寡欢足不出户,桑怜儿担心得寸步不离。照顾星海的责任竟然落到了林瑄身上。他亦是诸事缠身,一日一面,向仆婢吩咐些衣服饱暖,从不肯多驻足。这日恰巧远远望见斜风细雨中的她,独自伫立高楼,静默哀婉,心生怜惜。初次见星海,巧笑倩兮,如沐春风。此般相逢,她真挚的笑颜里,平白的生出几分隐隐的疏离凄美来,惹人忧伤。
她真的忘了吗?忘忧草的效力,他向来不怀疑,叶翊就从不曾记得幼年的事。况且宋玲亲自看着她喝下去,喝到涓滴不剩。若不是真忘却了往日种种,她怎可能一觉醒来,对叶翊迷茫问道:“这是在哪?你是谁?”连连追问,直把骄傲自负如叶翊,怒得赌气闭门,至今不出。只是,林瑄尚不知,忘忧草固然是纯阳祖师从仙界三山移栽到凡间的琼株仙草,药效之强连星海龙女之躯也暂时无法相抗。但是一些东西忘却了,另一些深匿于灵魂深处的颤动正在悄悄的潜滋暗长。浓重的悲伤和绝望,仿佛洪荒之初便埋伏心头,如今一点一点破土而出,日夜揪心,寝食难安,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毁去。莫名其妙的,很多不曾见过的人与事,浮光掠影般在她睡梦中更迭出现。谁能告知她,这是为什么?
星海拢拢紧披肩,抬眸嫣然笑道:“好。”纤纤玉手递给林瑄。刹那间,他有一阵子的恍惚。这翩纤丽影,分明夹杂着些成年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流来。那个胸无城府的女孩,一夜之间,业已长大。登上香车宝马,银铃清脆,一路响过柳陌街头。
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青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此时姑苏城中,桃花玉兰,云蒸霞蔚,柳色青青,色彩斑斓,春意盎然,一派生机。趁着细微的雨色,出行游冶耍乐的少年男女,鲜衣怒马,嬉笑谩骂,招摇着穿街走巷而过。
林瑄懒懒闲倚在马车里,手执金樽,低声吟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星海凑过头来,稀奇道:“这是什么酒?”伸手抢过,就着他的杯抿了小口。那酒呈淡金蜜色,犹似一泓清泉,入口芳味醇厚,纯属佳酿。
见她毫不忌讳的用他之物,林瑄呆了一刻,旋即晃晃酒樽,放浪形骸,纵声长笑道:“白乐天有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梨花酒,便是它了。”
“原来是它。”星海应了声,忽然垂眸下去。迟疑半晌,茫然出声问道:“我是谁?为什么总是觉得悲哀呢?”
林瑄伸出食指来,刮刮她的秀颊,嘻嘻乐道:“你说,你是谁?”心中暗暗忧虑。谁都不知她的过往,放她在身边,究竟是福是祸?她可信不可信呢?
“阿环。”这个名字甫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待凝神细思,星海一阵头疼欲裂,习惯性的抱头蜷缩在壁角,瑟瑟的发抖。素来知道她有隐疾,林瑄伸臂搂住,暖香如玉,温言哄道:“不用怕。”
车身一抖,马车停了下来。林瑄抱了星海下得车来。宋玲果然依言在龙王庙前静静等候,蛾眉淡扫,双髻轻挽,一领苏绣百花绛紫深衣湘裙,衬着她肌肤胜雪,愈发容光照人。显然出行前,她在打扮上颇费了不少心思。看星海紧紧靠在林瑄怀里,宋玲秀眉一凛,唇角上翘,冷冽的话说出口来:“林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妹,进去说。”林瑄扯扯她的左臂,低声陪笑。宋玲挣扎了下,转了一念,终是遂了他的愿,忍气吞声的一同步入庙门。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喜食猪头肉、龙须面,以祈求龙王赐福,一年风调雨顺。年轻男女亦会在这日到城东郊的龙王庙,求上一卦,保佑姻缘地久天长。林瑄宋玲虽是江湖儿女,行事洒脱,但人伦天性,世俗愿望,尽然相同。林瑄将星海送至幽静禅房休憩,吩咐从人好生照顾,整整衣冠,自和宋玲携手参拜许愿去了。
在榻上歪了会,星海无思无念,头不疼了,睁大着眼看床顶的挑丝绣帷。百无聊赖中侧了个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孰料床板突然向下倾侧,猝不及防,她滚落了下去。磕磕绊绊,多是坚硬的岩石,撞了个眼冒金星。跌落前,星海隐约听到院内有金石相交的打斗声。如今头顶的床板早合拢了,一丝光亮也未曾留下,一毫声响都听不见,天晓得外面是何等状况。
早在碧落三山的漫长岁月中,星海就已经习惯这般漫无边际的黑暗,摸索着拣个较为舒坦的地方端坐了,默按手指凝思推演,灵台一片空明,缓缓的想起前事来。将养了这些时日,旧伤已然痊愈,灵力武功也恢复了七七八八,甚至有比先前愈发精益的趋势。忘忧草的药性也渐渐变弱。前尘往事,若隐若现,真相仿佛呼之欲出。被缚于幽风谷时的出手相救,静夜无人时的现身疗伤,如此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空灵辽远,似其人般不可捉摸,她怎会不知道是谁?嘉南,为什么总是悄悄的在她身边守候,却不愿告诉她一切的因果。只是因为,所有的业果都是需要她自己去寻找答案的么?阿环,这个无意中在她脑海中浮现的名字,于她而言,肯定意味着什么。但她不能去细想,一想便如炸裂似的疼痛,定然是被某神施了封脑咒。没有法器的支持,灵力有限,解不了这层束缚,她亦无奈。
纯黑中忽然升起两团润泽的光芒,柔柔的照亮了这密闭的暗室。有人高冠锦袍,面如冠玉,缓步从石墙中走出,见她,无惊讶之色,且长揖至地:“敖宏拜见圣女。”
“敖宏?”星海眯着眼想。碧落红尘紫陌黄泉四界,神人妖冥,各不相侵。会姓敖的,必然是出身于龙族世家嫡系。龙王乃盘古大帝开天辟地时遗落的一滴汗珠,修行千千万万年,终成正果,化身成四,分掌东南西北四海,是众妖之首,近乎仙身。天帝王母取龙王脊柱小骨,分其一半灵力,凝成龙妃各一名,伴君身侧,共同执掌天地间一切风雨之事。龙族旁系,大抵是些紫陌界的水妖历经考验磨难,变身而成,并无姓名。故放眼整个龙族,唯龙妃可孕,集湖泊海洋之浩然精气,一千年方可成胎,诞下后即成幼子,受天庭敕封,分管五湖水务。按辈分,或许星海需尊称他一声兄长;论职务,星海虽是内定的圣女,但未曾受封,品秩尚在他之下。于是双手交叠,俯身敛衽,道:“堂兄多礼了。”
敖宏却是吃了惊吓,手忙脚乱,连连摆手道:“不多礼,应该的,应该的。”搔搔头发,纠正星海道,“那个,正儿八经算起来,咱们好像是亲兄妹来着。”
“唔,原来是哥哥,恕妹子有眼不识泰山了。”星海闹了个面红耳赤。说起来真是自己的亲兄长呢。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出生五百年,她从紫陌界脱籍,轻而易举的位列众神,居住于碧落三山之上,除了及笄时收到的厚礼,与父族向无往来。要不是敖宏提醒,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姓敖的。
“嘿嘿,我是你二哥,不是泰山。”敖宏的书呆子劲犯了,正欲滔滔不绝的说泰山在红尘界可以是岳父的意思。
星海存了疑惑,打断他道:“请问二哥不惜元神出窍,来见星海,所为何事?”
“哈,瞧我这记性。”敖宏一拍脑袋,啰啰唆唆的说,“一来是尽尽地主之谊。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周围设了好几重厉害的结界。要不是这龙王庙是我的地盘我作主,真是想见也见不着你……”
“原来是这样。”星海轻轻的附和了句,略有些黯然神伤。嘉南是要隔绝她与神、仙二界的联络吗?既然如此,为何让她能碰见玉面妖狐与龙族兄长?一切不都是在他的掌握中吗?
“二则,”敖宏放轻了声音,脸色是前所未有出乎意料的郑重,“灵芝转世前托我稍句话,你要的东西,在东海琅炔沟。”
“灵芝?什么东西?”一无所知的星海闻言惊诧抬眸,待要详细的询问。
“糟了,被发现了!我得赶紧回去。”敖宏猛然跳起脚来,匆匆道别,回首叮咛,“记得有空回北海看看啊,母妃很是挂念你。”虚影遁去,燃光烬敛,四周重新陷入纯然的黑暗。
密室中有细细的朔风游走穿过,拂在脸上带着阴森森的寒意。星海跌坐在地上,裙裾委地。某处凹陷是机关的枢纽,按下去便能从容回到庙中。敖宏临走前看似无意的食指伸曲,将诀窍指点与她。但她不能如此神出鬼没般的离开。这是凡人的世界,她必须学会用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这场纷嚣由她而起,也要由她终结。虽然窥探见隐藏秘密的冰山一角,她依然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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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提着的百炼精制钢剑沿着利刃,密密的淌下血来,滴落到沙地上。一地的暗红。林瑄高声对并肩而立的宋玲笑道道:“师妹,看来今天真不是个黄道吉日。”
宋玲回瞪一眼,咒道:“都是你擅作主张,将那星海带出门。现在人都弄丢了,看你怎么交代。”骂归骂,她顺手一拨,长剑飞舞,撂倒了一个前来进犯的蒙面人。
“师妹,原来你骂人起来也是这么好看啊。”林瑄呵呵一笑,滴溜溜的转身回防,替宋玲挡住了背后偷袭的两刀。他脸上笑得无比灿烂轻巧,内心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来敌显然是要掳走星海。懂得星海的潜在价值,知道她的藏身之处,并且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部署好强攻的人力,行事狠辣果敢,普天之下他知道的不过两个人而已。这两个人中无论谁出手,都有足够的力量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看来这次星海真是在劫难逃了。不如将计就计?
想到此节,林瑄故作不小心的顺势往前扑倒,左臂被刀划开道口子,鲜血很快的顺着衣衫的纹理渗了出来,更是夸张的“哎哟哎哟”使劲叫疼。宋玲震开对面的敌人,狂奔过来,扶住他连忙关切道:“师兄,你怎么样了?”林瑄趁机给她使了个眼色。
他二人往边处避让,相互查看伤势,师兄师妹的叫唤问候个不停。来袭的黑衣人自然轻轻松松的突破到禅房。大力踹开房门往内一瞧,空空荡荡,无人在内。仔细寻了三四遍,再探探褥子的温度,尚是微微的温热,显是离开不久。黑衣众人晓得林瑄的帮手即将到来,此处不可久留,愤怒之余,嗟声阵阵,匆匆撤退,无功而返。
退却如此井然有序,果断利落,林瑄惊讶之下,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宋玲悄悄的给他递过眼色,半扶半扯着他登上马车,挥鞭扬长而去。
龙王庙回归寂静。天地间人神殊途,自有法则。藏匿于某暗室的龙王小女,究竟在期待哪个有缘人前来相救呢?
2008.1.4.-2008.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