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样绝望的守候,不过换得一时的彷徨,半世的缱伤。
清晨薄雾微雨。
竹庐里弥漫着一股药草自有的清香气息。宋玲微微用袖子拭了把汗,把团扇从右手递到左手,使劲的煽旺炉火来。这锅精心调制的药粥,从鸡鸣时分熬到现在,近二个时辰,已有□□分火候。她专注熬药的时候,目光柔和,脸庞说不尽的恬静,不复平日的冰冷如霜。
“砰”,不甚牢靠的门被大力撞开,有人挟着江南初春小雨的特有寒意,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闯进屋里来。宋玲眉稍一挑,便待发作,见是来人,终是忍了下来,怨道:“师兄,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出去!”
林瑄偏是不依,更是向前几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晕晕的笑道:“师妹,我特特来找你的。”他俊逸的脸上眼光迷离,淡白的暖气从他嘴中呵出,药庐中平添了股微醺的酒酸气。
宋玲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使劲往回抽,蹙眉:“师兄,你醉了。”
然而他握着那样紧,一点都不肯放松,很快在她皓如白玉的腕上掐进青紫的印迹。
“我没醉。”林瑄矢口否认。随便往宋玲边上一坐,歪倒在冰冷阴湿的地上,动作之大,步伐不稳,险些将炉子撞翻。
不知怎的,宋玲突然觉得好笑,原来平日里翩然如玉的他,醉酒了是这样的淘气。随即心神一敛,恢复常有的不耐:“你不好好歇着,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林瑄不答,自顾自的揭开锅盖,凑近一闻,赞道:“好香!给我盛一碗吧?”眼巴巴的瞧着宋玲。芸豆百合梗米粥,看上去香香甜甜的,甚是可口。
孰料宋玲脸色倏的就变了,夺过锅盖,严严实实的盖紧,附耳侧身对大咧咧张嘴傻笑的林瑄,温柔的笑着说出蛇蝎般恶毒的话语:“里面有忘忧草,我花了一个半时辰才煮到这般无色无形。师兄,你真要试一碗?”
林瑄恍然想起来昨日收到谷主的飞鸽传书,说天书业已收到,其他之事请他自行定夺,便吩咐了宋玲准备这忘忧草给星海服用。他答应过叶翊,拿到天书便饶过星海性命。既然不能杀她,就只能让她遗忘个干干净净,方能无后顾之忧。不过,他要杀她,却不是仅仅为了要保密天书。想到这儿,林瑄一脸的沮丧,垂首道:“我下不了手。”
“什么?”宋玲显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顺手往炉里拨了根柴火,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他。
林瑄居然从怀中掏出壶烈酒,仰面向天,铺天盖地的就冲着脸上浇了上去。宋玲容不得他在药庐中这般放肆,摔手抢过,掷出门外,劈头盖脸的训道:“我这儿有几味药草,最沾不得酒气了。你若是想发酒疯,赶紧出去。”
林瑄不依,也不征求宋玲的意见,往后一仰,斜靠在她腿上,疲倦的闭上眼,道:“我整夜整夜站在她的窗外,可是下不了手。”
“星海?”宋玲终于明白症结出在什么地方了,难怪他无缘无故的会喝半夜的闷酒,怔忡问道:“莫非,你也喜欢她?”
“你以为人人都会像叶翊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喜欢她?”林瑄有些自负的说。听翠堂的少主,应酬繁多,风流买醉的时候,冷艳妩媚娇柔清丽温柔,何般美色不曾见过?怎会留恋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及笄少女?更何况,她是兄弟的意中人。朋友妻,不可欺。这点上,他是个君子,不是小人。
“那是为了什么?”无奈,宋玲用力拉扯拖拽他起身,倚躺在她常用的软鸭绒盘花床垫上,掖好锦被,忍不住骂道,“你跟死猪似的沉。”
良久,久到宋玲误以为他睡着了,林瑄倦倦的低声说:“你别问。”
“好,我不问。”宋玲掰开他的手指,站直身来熄灭了炉火,自去药柜壁橱间翻寻碗筷盛粥。
“别走。”林瑄伸手摸索着,一把扯过她的裙角,蓦的用力将她拉趴至自己身上。如此近的距离,清晰的听到彼此的呼吸,饶是宋玲以冷傲自诩,脸上一阵绯红,只怒道:“放开我!”
但那个人死死的攥紧她的衣角,有力的臂膀搂在她的腰际,容不得她再半分挣扎,冷不防执意问道:“师妹,嫁给我好吗?”
宋玲仿佛被定住了身形,恍惚了半晌,吐出一个字来:“好。”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自从有了师父策定的婚约,宋玲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是要嫁给这个师兄的。师命难违,可扪心自问,自己心里愿意么?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很在意他的,所以介意他素日里的轻浮软语,介意他寻花问柳纵情花丛?习惯了生命中有他陪伴,难以想象如果他不在身边,她该怎么办?原来她是因为在意,所以不停的要用言语刺伤他,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等我回来,再给你熬醒酒汤,宿醉后最是难受。”宋玲直起身,匆匆收拾齐全碗筷,脚步轻盈,风一般的奔了出去。
这一刻,林瑄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无论多么艰难困苦的路,无论有多少背叛挫折,有此如花美眷、兰心慧质相伴左右,他都不是一个人孤身在走,不会再孤身寂寞。于是心满意足,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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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黑夜中,星海单衣薄裙,直发赤足,随意的斜坐在白玉栏杆上,仰面望天,自语道:“嘉南,你说,等我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后,真的会长大吗?”星光璀璨,散落在她如海般深邃的眸子里,平添了几许少有的沉静,几分看透世事的苍茫。
“是的。”咫尺之间,有人在她背后沉声答复。
“嘉南?”仿佛是熟悉的声音,星海欢喜的偏过头,看见的是另一张肖似的脸。一袭夜行黑衣,长剑反握于手,叶翔默然立于朗朗星空下。多日不见,他阳光般温暖的气息逐渐淡去,令人满目忧伤。
她双脚勾住阑干,探身过去,想抚平他眉宇间的疏离清冷。叶翔不自觉往后退却,惊异的抬头。
有些悻悻的缩回手,星海低头恻然道:“你也是来杀我的?”那忽有忽无的杀气,在她门前彷徨徘徊了几个通宵,她便在黑暗中蜷缩着默坐等待了几个拂晓。好几次,她都以为那人要破门杀进来了,却总在临门一脚时犹豫而返。
“是。”叶翔不由一惊。她知道有人要杀她!她不是害怕,不是担忧,是诚心诚意的怜悯。她,一个他必须杀的人,竟然怜悯他?除他之外,居然还有人欲杀她而后快?自己是不得已,那他人呢?若不是偶遇了他,她怎会陷入这般险恶的境地?他持剑的手不自主的轻微抖动起来。
“为什么?”秀发轻垂,随风飘动,遮去了她绝世的容颜。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波动,仿佛无关生死,仅是寻常的寒暄问候。
叶翔不敢逼视她,讷讷道:“不知道。我现在是幽风谷的杀手,必须依命行事。”
“那么,”星海从阑干上跳下来,张开双臂,嘴角含着云淡风轻的些微笑意,“你取去罢。”
叶翔反而再退了一步,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反问道:“为什么?”
“世间之事,不过是循环反复而已。”她悠然言道。见他愣愣的站着,无语,错身擦肩而过,施施然自回屋中,闭门安然入睡去了。
此生无计对她狠下辣手。娘亲是对的,他无论下多大的决心,仍旧勉强不了自己。他怎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苦痛之上?那种幸福的获得,是要用余生的悔恨付出的,不可能是真正的幸福。
他,不是做杀手的料。
叶翔对天,空叹一声,举步欲行。这时,重重树影后转出个孤寂冷冽的人来,封住他的一切去路,道:“阁下请留步。”
十年来,叶翔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弟弟,如此相似的面容。相认,还是不相认?自从得知二弟尚在人世,他曾幻想过若干认亲场景。没想到,竟是这样兵刃相见的情境。是面前这个人,逼死了亲身父亲,尚自沾沾自喜。不能原谅他,永远不可原谅!转念一想,当年轻率无知的他负气离去,另立门户,何尝不是促成了父亲死因?如果大年初一,他没有带着星海一走了之,至少能够与父亲并肩而战,至少父亲能够死而瞑目。不过瞬间功夫,他转过千种万般念头。掌中长剑,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战还是不战?
叶翊似是不耐,见他不作声,放声喝道:“纳命来吧。”长剑破空,衣襟带风,杀气浓重,一时惊起林木间栖鸟无数。
他隐身在婆娑树影间,伤神凝望星海良久,恰恰听见了两人的全部对话。原来,她回眸寻觅,只是为了那惊世一瞥之人。嘉南,嘉南,那般风姿卓绝,高蹈出尘,却能对她俯身下来,温柔一笑,颜若和风。而面前这一个,却一样能让她诚心相待,言语间仿若老友,举止亲昵。仿佛心尖被戳根尖锐的刺伤,他不顾重伤在身,纵剑在手,招招绝杀,毫不留情。那人极隐忍的退让,更激起了他滔天的怒气。近日来的压抑郁闷,都在连绵的剑招中淋漓尽致的挥洒。他恨!他要重伤眼前这个人!
“铮”的一声,一物凭空飞来,来势如风,恰恰砸在叶翊剑尖上,四两拨千斤,将最夺命的狠招荡了开去。
叶翔扶住右肩,鲜血从指缝间涌出。他冷冷的看着弟弟,抿着嘴不发一言。果然万叶山庄的叶翊是死了,活着的是杀人如麻的杀手乙。
叶翊向下一探,顺手捞住那物,是女子束发用的缠丝玉簪,已碎断成若干截。他知道那是什么,碧绿色的翡翠,镂成荷叶田田,用东海珍珠仿作露珠,一齐密密匝在浅碧色的簪上。外祖母留给娘亲的唯一遗物。从出阁之日起,江韵蝶佩戴了二十多年。今夜,却因为相救一个貌似不相干的人,毁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远处现出江韵蝶的身影,怒气冲冲的吼道。这是一个她精心设下的局。她要让叶翔看清自己不适合刀头舔血的杀手生涯,于是之前就通告林瑄等人不能拦截,否则怎会轻而易举的让他进入别苑。但是面对不明真相的幼子,她放心不下长子的安危,尾随而来,亲眼看到这般兄弟相残!叶翔本来功夫就逊乃弟一筹,一味相让,几无还手之力。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后果不敢想象。重伤了哪一个她都无法忍受,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满目哀伤,颤声问道:“你伤着了?”
“娘,我……”叶翔叶翊各各踏上前,齐齐叫唤道,然后对望一眼。
是他?原来是他?竟然是他!叶翊回望叶翔,悔于鲁莽,苦涩难辨。他从未谋面的哥哥,一直是娘亲闭口不提的禁忌,也是他心照不宣的秘密。小时半夜梦醒,总能看见娘亲偷偷的抹泪伤悲,思念他的兄长。他曾想,等长大了,要替娘亲找回哥哥。他是个杀手,不知何时就会撒手离开,哥哥可以替他孝敬奉养娘亲。但,看来人这身装束,亦是入了幽风谷。叶翊已出,叶翔已入。为何,他们总是要让娘亲轮番担心受怕?孩儿不孝……
“孽障,孽障……”果然什么样的因,种得什么样的果。这么多年自己受尽苦痛折磨,甚至连累得骨肉兄弟相阋于墙。想起片刻前电光火石,生死之搏,江韵蝶冷汗涔涔,虚脱无力。错了吗?自己还是错了吗?如今兄弟相认,很多事情又怎能掩盖得住?她不敢想象叶翊得知真相后的表情。她该如何是好?
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叶翊将剑一掷,没入土中。纵声长啸间,拔地而起,身形遁去。
“大哥。”叶翊举步欲追,但见江韵蝶面色苍白,双目含泪,终是留了下来,轻轻搀扶起她。
“翊儿,娘错了吗?”江韵蝶的目光游离,越过他清瘦的肩膀,落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此夕一别,山长水阔,何日再能重逢?那些逝去的梦想,终难相续。
2008.1.1.~20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