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金府华灯初上,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
大堂上摆的是八桌,众星拱月般围住中间一桌,顶上一盏三尺来宽二尺来长的琉璃灯,照得大堂内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外围的七张桌子旁边此刻都坐了人。第一桌上一个锦衣少年脸色漠然,眉宇之间却一股说不出来的傲气;坐在第二桌的是个少年书生,书卷气浓浓的,身后两个侍从却一佩剑一挂刀,都使人觉得他俩站在堂上可不是好惹的,那一刀一剑更不是好玩的;第三桌的人年纪稍大,三十左右,但神情潇洒,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文儒雅;第四桌的人却刚好跟第三桌的人形成鲜明对比,豹眼狮口,神情说不出来的凶狠;第五桌跟第六桌的人年纪差不多,衣着差不多,就连神情也差不多,竟都是凶巴巴的你瞪我我瞪你,你捏一下手指,我握一下拳头,竟好似一对八百年前的冤家对头;最后一桌坐着个青衫少年,没有随从,把一个锦布包袱放在桌上,笑嘻嘻地看着第五桌和第六桌的少年,竟似看得有趣的很。
堂上众人本来都是互不理睬的,但那青衫少年看看周围,忽而站了起来,走到第一桌的锦衣少年前行了一礼。锦衣少年怔了一怔,听得那青衫少年道:“公子想必就是‘松柏世家’的长青兄了,足下一手‘松风刀’,扫荡雁荡山一十七敌寨无敌手,可以说是陕北刀法中第一人,真是久仰久仰。”
锦衣少年听得他说起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事迹,冷傲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也不禁起身还礼道:“正是徐长青,请问足下是……?”
青衫少年笑道:“我叫皇甫星,无名小卒而已。”
徐长青本来也想说久仰的,但这名字却的确陌生的很,不禁把两句久仰又吞回肚子去了。
青衫少年跟他打过招呼,笑了笑,又转到第二张桌子去,也是同样行了一礼,道出了人家的来历。
不过一会儿,他竟给每张桌子旁的人都行了一礼,也道出了人家的名字来历,却都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只有第三桌的绛雪楼的洛少当家年纪稍大,阅历较丰,想到洛阳王今日不可能请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子来赴宴,留意了他几眼。
青衫少年马上觉得了,朝洛少当家眨了眨眼,笑了一笑。
洛少当家看见他的笑容,又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方方正正的包袱,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正待开口,大厅外有人开声喊道:“洛阳王到……”不是扯着喉咙的喊,似乎只是平心静气地发音,但后劲绵长,震得顶上的琉璃灯簌簌的响,众人不禁都站了起来。
话声余韵未绝,一阵豪爽的笑声已远远传来,人还未到,先闻其声:“大伙都给我坐下了罢……”一个气势逼人,白发黑须的大爷已走进堂来,只见他身量也不算高,但气势凌厉,看上去竟好似比大部分的人都要高,身边一个穿白色长衫的年轻人,微微笑着,犹如玉树临风,竟没有被洛阳王的气势压了去。
洛阳王与那年轻人走到中间一桌,坐定,一挥手:“上菜!”
堂下丝竹弦响,一曲意调轻快的“升平乐”乐声中,十余名锦衣少女托着菜肴送进堂来。
一时堂内香气扑鼻,珍馐百味,摆了满桌,灯光下菜盘子都发出光来,竟都是黄金打造。
洛阳王呵呵笑道:“大家先请尽欢……这菜还合阁下胃口么?”问的却是身旁的白衣年轻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熊掌绵软而不烂,胶质保存得很好,冰雪未化,冷热相激,感觉极佳,梅子酱酸甜适中,味道是很不错的……不过这道菜却少了一道点睛之笔。”
众人开头听得头头是道,不禁都留上了心,此时听见他语气突转,不禁都是一怔。
洛阳王奇道:“做这道菜的人曾是宫中御厨,昔日正以这道‘踏雪寻梅’名震天下,却不知道缺了哪一点。”
年轻人笑道:“我嫌它黑是黑,白是白的,过于沉实。若是踏雪寻梅,这梅子却是淡淡黄色,不够耀眼,想那白雪中的一点梅花,若是黄色的,岂不扫兴……若是我,则喜欢加上几颗樱桃,便如皑皑白雪上数点红梅,观之就会眼前一亮,胃口大开。”
众人这才恍然。
洛阳王哈哈笑道:“真是非同寻常的见识,如此风雅之言,也只有‘司徒世家’的公子才能说出来。”
众人这才知道这白衣人原来便是“司徒世家”的公子司徒靖言,心中不禁都道:“人道‘司徒世家’家学渊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晓,最近一代虽只出了一个司徒靖言,却最为惊才绝艳,江湖人都称道‘天下第一神眼’,说是经他神眼批过的事物便是垃圾也值纹银千两。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见识过人。却不知,他今日可是为了争这金家女婿而来。这‘司徒世家’以前曾声名显赫,但玩物丧志,近年来已日渐式微,家道中落,这司徒靖言为了振兴家业,一心争这金家女婿来做也极有可能,偏偏洛阳王又对他如此亲热,可是已有暗许之意呢?既是如此,又叫我们来做什么?”人人心中所想竟都大致相同,一时大家的脸色都有点不自然起来。
洛阳王却似全没留意到大家心里在想什么,只笑道:“今日是老夫五十二大寿,也为了小女的婚事,才请了一众青年才俊齐集一堂,今日老夫聊发少年狂,与大家共谋一醉。”眼光一转,忽又道:“今日既有最识货的人在场,老夫也不能藏宝了,如此美酒,岂能无乐,你们这就下去吧。”手一挥,堂下弹奏丝竹的人都撤了下去。
他一边说岂能无乐,一边却叫人都撤下去了,众人正是奇怪,洛阳王却豪笑道:“就请大家听听这天下最好的乐曲。”
他招过一个白衣僮子耳语几句,僮子领命而去。不过一刻,白衣僮子领了一个素衣女子走进堂来。
这女子纤纤弱弱的样子,模样也不出众,五官平扁,但一双妙目鬼影憧憧,似是蕴藏着无数复杂的心事,不过短短一瞬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一双眼睛衬在毫无特色的脸上却更显得出色。
白衣僮子手里托了琴桌和琴凳,放好了,白衣女子摆好了抱在怀里的琴,朝大家行了个礼,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弹起琴来。
堂上众人看见弹琴女子模样并不出色,不禁都有些失望,但这女子琴声一起,竟是大家都愣住了。
只听这女子琴声如细诉如私语,透明的像小溪一般,泠泠淙淙地从众人心头淌过,把众人心事都照个清清楚楚。抚琴女子神色凄迷,轻轻拨着琴弦,一时好似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来了一缕浓雾,不知不觉地弥漫在空气之中,渗透了整个华夜,低低地,婉转地,诉说着谁从心底里发出的忧伤。
司徒靖言听得失了色,这一曲一调都是那女子从心灵里发出的悲鸣呀。忽听他身边的洛阳王冷哼了一声,司徒靖言吓了一跳,却听见了那琴声乱了一弦。
喏大的大厅,只有他一人听出来了,那个女子因为洛阳王的一声冷哼乱了一弦。
抚琴女子的神色不变,但半闭的眼睛忽而睁大了,脸稍稍抬高了一点,忽然开檀口,启朱唇,唱了出来:“劝君莫惜,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莫待无花,无花空折枝……”却是杜秋娘的一首《金缕衣》,她顺口唱出,随意断句,似是很久没有唱歌,声音有点艰涩,却带着一股懒懒的韵味。
一曲唱罢,琴声慢慢地低了下去,低到差不多没有了,却又好似留下了什么在空气之中,挥散不去。
抚琴女子一曲既终,站起声来,施了一礼,便想归去。
洛阳王又是冷哼了一声:“我叫你排了两个月,你便只练了这一曲么?”
抚琴女子一震,背脊却慢慢硬了起来。
司徒靖言却站起笑道:“今日得聆姑娘一曲,真是胜过人间无数,洛阳王这次可说得对了,果然是天下第一的乐曲。”走到女子身边,深深施了一礼。
洛阳王给他这么一说,大觉有面子,也忘了跟那女子计较,呵呵笑道:“得司徒公子一言,可是给老夫脸上贴金了。”
抚琴女子也不理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看司徒靖言,抱起琴,自顾自去了。
却听得大堂上有人嘟囔了一句:“走了也好,还是‘升平乐’好听,简简单单的,不像那女子琴声,一线线的直往人心里钻,教人好不舒服。”却是坐在第四桌的金刀雷家的公子。
堂上众人听得一怔,不禁都笑了起来。
司徒靖言脸上也在笑着,心里却品出一丝苦意来,那女子,不知大眼睛的后面藏着多么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