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记忆的天空
(一)
天空晴得分外开朗,底色是蔚蓝蔚蓝的,上面镀了层薄薄的金光。偶尔有几片白云飘过,宛如浩淼大海里的点点帆影,给这静寂的碧落玉宇平添了诸多生气。
艳萍骑着借曼曼的电动车,沿金水大道向西行驶。大道两旁高壮的法桐挽肩搭臂,在和风里喁喁私语。知了不停地为它们伴唱,鸟儿也载歌载舞来凑热闹。大的小的机动的人力的各种车辆,全都以欢快的节奏行进,穿梭一样来来往往。
刚才,她在吧台给郑玉霖打了电话,问秦叔在不在,玉霖连忙说在、在。她说我马上就过去。玉霖笑了笑,就问你怎么样?忙得很吗?感觉辛苦不?怎么一直没给我电话……
她哼着歌上了三楼,走到刘办门前,举手敲敲。大约过了半分钟,里头传来一句“请稍等”,是老板的声音。大约又过两分半钟,门被拉开了,是华梅,头发有点乱,脸色有点红,眼皮皱巴着,一副谁欠她半斤黑豆钱的神情。刘光达干咳两声,潇洒地甩一下头,点根烟戳到嘴里吸几口,随着烟气冒出一句:“有事儿吗?”
请了假出来,她还在想:我又不是吃饱撑得慌,没事儿我才懒得理白你们。联想起那天刘、华的“精彩演出”,她不由对自己佩服了一下,当时的观后感真还没猜错。有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百日功。这两个表演天才,看来并不是天生就有此奇才,一定是为了确保台上的“精彩演出”,经常在台下“联袂演练”。说不定,还可能会像某些演艺界奇才那样,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没命地用功呢。
想到这儿,艳萍那二分喜欢漫步的“游神”,不禁惭愧起来:真是脱不了中学生水平,社会能跟学校一样吗?社会是个大舞台,本来就是演员活动的场所。功夫高了,就能当上大腕儿,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甚至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功夫低了,连一般角色都捞不着,只能跑跑龙套打打杂,成天低头耷脑,低眉顺眼,甚至低声下气,低三下四,死皮赖脸苟活着,感觉活着不如死了好……
内心深处,忽然有一根神经被触动了。艳萍急忙召回了“游神”。那根神经很敏感,敏感的不是神经本身,是导致它敏感的“导线”,或者“线源”。她敏感了一阵,不禁又放出“游神”,感慨起来:社会上的人总爱说,学校是一片净土。不错,是一片净土,一片干干净净、没一点肥料的白土。所以爸妈从两株油绿的禾苗开始长起,一直长到两棵成年的庄稼,现在长成了秋果已收的秸秆,始终都是干瘦干瘦的。亏得俩人都没有出国机会,否则不但不能给中国人长脸,反而会让洋鬼子变本加厉地诋毁社会主义优越性呢。社会上的人看学校,大概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看舞台下的观众,又像“污水衙门”的官儿看“清水衙门”的官儿吧,那目光十有八九不会是欣赏、羡慕,更不可能“眨眨称赞”的——眼不是嘴,只会眨,不会啧。
由学校,艳萍又想起此行的意图,“游神”也不禁庆幸起来:财大也是学校,虽说比爸妈的学校高着不止一个级别,但既然属于学校,应该也还算是一片净土,里面的人应该也还可以称为“净人”吧。看玉霖那个样子,年纪轻轻的,也快赶上收罢秋果的秸秆了,不晓得这几年的饭,他是不是全吃到肚皮外面了……
内心深处,又一根敏感神经被触动了。艳萍不敢怠慢,急发十二道金牌,将“游神”速速召回。她明白,自己已跃上社会舞台,两处净土都与她无缘了。即便是那个“净人”,现在也还不属于她,虽然彼此并非无缘。但世上有缘无分的事儿多啦。什么东西,包括人,不管有多好,只要还没有把握住,只要还没有掌控住,就永远不能说成是自己的……
艳萍晃晃脑袋,微眯着双眼,哼起了《我是一片云》。车轮“唰唰”飞旋,轻捷、抒情而翩若仙鹤,仿佛真可以驮载着她直上重霄九,跻身于琼瑶幻想中的“自在又潇洒” 、“来去无牵挂”的仙界呢。
一路上,不断有人——多为男人,也有女人——向她行注目礼。出门前,她也曾对着大镜子悉心端详过自己:明黄色的吊带装,罩着乳白色的披肩,将圆鼓鼓的胸部衬饰得既微露峥嵘,又不显山显水,这自然不扎眼而更惹眼。尤其那一双明净、澄澈、汪满情愫的眼睛,那一只小巧而秀挺的鼻子,那两片鲜艳、润泽的嘴唇,更兼那白中泛红的娇嫩的粉颊,那柔软亮泽、泻满肩背的秀发,以及通体上下所透出的那种可感可触的活泼劲儿,可说是无须卖弄自风流哦……
到新通桥,艳萍将车把一扭,拐上了文化路。这时,旁边音响店里飘出一首十分熟悉的歌曲,柔曼而凄婉。她不觉松了电门旋钮,缓缓而行。
时光像缤纷的彩虹
转移记忆的天空
纵然从现在预知未来
也填不满那份空白
那位女歌手是她所喜欢的,声音轻柔,圆润,也很甜美。她一面听一面品味着。这首歌里,蕴涵着深深的无奈和哀怨,但又抒发得颇为含蓄,且婉转有致。恰似一涧潺潺流淌着的溪水,决非咆哮奔腾、一泻千里的江河。是情动于衷唱出来的,绝非无病呻吟嚎出来的。惟其如此,才更具荡气回肠的感染力,使得她怦然心动,黯然神伤了。
听不到春的脚步匆匆
看不到秋意深浓
因为你走进我的生命
又悄悄地离去
只留下一份填不满的空白
只留下难以抑制的情感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艳萍心情郁郁地停下来。柔曼而凄婉的歌声渐渐消逝,她叹息般地吁了口气。
抬头见绿灯大开,艳萍继续向北行驶。
她两眼平视前方,嘴角微微抿起,鼻翼轻轻扇动。凉风拂拂,摩挲着她的肌肤,由表及里而沁入心灵深处。她怅怅地叹了一声。几缕淡淡的莫可名状的哀伤,游丝一样在她胸腔里缭绕着,在她心头上轻缠柔裹着……
玉霖考上财大以后,头两年曾给她写过十来封信,还寄过几套高考复习资料。他三番五次给她打气,给她鼓劲,堪称是她的“金杆拉拉队”。但是,他的心血却未能浇出花儿,结出果子,她接连又落了两次榜。从那以后,他大概是开始失望了,渐渐绝望了,由金到银、到铜再到铁,杆儿却越来越软,不再给她写信,也不再寄复习资料。她曾主动给他写过三封信,可他干脆变成了软不溜溜的锡杆儿,回信短而又短,而且明显是敷衍性的。于是彼此就断了联系。她着实有些恼他不过,曾一度发誓不再理他,要忘掉他,有朝一日见了面就数落他一顿,或者给他个不理不睬。然而,几年了,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她总也无法将他遗忘。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他一身。一些同学常会谈起他,即使她不参与其中,也难以超脱。梦境里出现的男女主角总是他和她,演绎的总是千百年来重复了无数遍的情爱片断。她脑子里老是浮现出他的面容,他的身影,挥都挥不开。她心里头老是涌动着一种□□,一种渴望,按也按不住。有时候,她也气自己、恨自己太过于痴迷,强逼着自己只想书本,不想任何。但她做不到,没办法做到。正是那一缕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搅得她六神不宁,害得她屡考不中,凄凄惨惨复戚戚,可他这家伙却……
车子平稳地前进着。艳萍渐渐拢住心猿,开始考虑此行的具体步骤、细则。这次到财大,名义上是去找秦叔,实则是想去见见他呢。十几天来,她曾多次走到电话机旁想跟他通话,但一直没能实现。她觉着太难为情了。自己干的什么活儿呀,说是服务员,其实跟勤杂工差不多,就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怎好意思对他说呀?现在好了,总算熬出来了,并且只要自己好好干,往后会越来越好呐。
到财大门口,艳萍下车登了记,而后绕过教学楼,来到玲珑雅致的小黄楼跟前。刚锁了车子进去,却见秦叔打着手势,谈笑风生地从二楼下来。在他两旁、身后走着的,男男女女还有五六个,其中一位有些面熟,她恍然记起是办公室的李主任。
秦叔、李主任也发现了她。打过招呼后,秦叔和蔼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艳萍抿嘴一笑,说:“想告诉您一声,我已经到了贵宾厅,当上银牌服务师了。秦叔,这事儿让您费了心,我不晓得该怎样谢您……”
“你这闺女,怎么说起外气话了?”秦叔忙止住她道,扭头望望李主任他们,“嗳萍萍,我们得赶紧去省财政厅呢!这样吧,你先上家去,你白姨在。有什么话,晚饭后我回来,咱们再谈。”
“不啦!待会儿还得回去上班呢。”艳萍腼腆地笑笑,“我上办公室去,找郑玉霖说点事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