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秀玲恋爱了
(二)
看《魂断蓝桥》这天,是农历七月初七,秀玲是从挂历上晓得的。她还晓得,这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农村叫乞巧节,现在城里流行个说法,叫中国情人节。比较起来,她更喜欢农村的叫法,乞巧——多好!城里的叫法让人脸红,情人——恶心!
小时候,每年到了这一天,每当远远近近有喜鹊飞过,秀玲就会兴奋得叫起来,蹦起来。听奶奶说,喜鹊是往天上飞哩,要到天河上搭桥哩,想叫牛郎织女相会哩。牛郎织女太可怜了,一年三百多天,靠着好心的喜鹊帮忙,俩人才能见上一面。害他们的是个老妖婆,叫王母娘娘……
在秀玲心目中,牛郎和织女不是情人,是恋人。恋人是什么?俩人相亲相爱,早晚要结成夫妻,白头到老哩。情人算什么!吃饱了撑得慌,没事了瞎折腾,偷偷摸摸到一块儿,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能厮守一辈子吗?城里人真怪……
周小良也真怪,或者说真巧,早不生晚不生,偏偏生在这一天。早饭后小良就跑来了,说今天他过生,表姨放了他一天假,晚饭前赶回去。秀玲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笑了起来,搞得小良一愣一愣的。
“你怎么不叫周乞巧哩?”秀玲笑着说。
小良终于反应过来,认真地说:“那是女孩们的名字,我是个男的,怎么能叫那?我二姐叫巧巧。”
小良带了不少零食,还有一只脸盆大的生日蛋糕。秀玲抓两把瓜子糖塞给钢钢,打发他去一边玩,自己陪小良喝茶聊天。
闲聊一阵,俩人比了比年龄。小良属猪,正月间生的,是轮尾年头;秀玲属鼠,腊月间生的,是轮头年尾。小良一下子活跃起来,说我快比你大两岁了,今天、包括以后见面,你得喊我喊哥。
秀玲当然不肯,杏核眼转了几转,强辩道:“你二十一,我也二十一,咱俩一样大,凭什么我喊你哥?你怎么不喊我姐哩?”
“你上哪儿会有二十一?别胡扯了。”小良愣愣地说。
“你自己笨吧?怨你算术没学好。”秀玲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也不想想,我两头挂橛儿,不也有二十一个年头了?嘻嘻……”
“你要这样算,那我该是二十二了,还是比你大。”小良说罢,仍缠着她喊哥。
“咦呀!你这人……哥哥。”秀玲低声叫完,迅速背过脸去。
小良高兴地答应一声,灵感也由此勃发,得寸进尺地说:“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哩!”
这个要求正当得很,秀玲当即满足了他:“祝你生日快乐!”
“你应该说,周哥哥,或者小良哥,祝你生日快乐,这才够意思。”小良浅出深入地说,“不过,这是个小节,我也不讲究它了。但是,你光口头上祝贺,行动上没有表示,好像说不过去吧?”
听了这话,秀玲一愣一愣的,半晌没回过神,迟钝地问:“什么行动?”
小良灵感既至,越发活跃起来:“没见人家外国人,女的过生,男的就亲亲她嘴;男的过生,女的也亲亲他嘴。亲完了,还亲亲密密说一声,亲爱的祝你……”
秀玲愣怔半晌,红着脸说:“你怎么也学坏了?从哪儿看到那些乌七八糟的……”
小良灵感受挫,想进了尺再进丈的亢奋劲儿,顿时一落N尺甚或N丈。他闷声有响地吃完整个橘子,似乎解放了一点思想,往秀玲跟前挪挪,开明地说:“稍微表示一下吧?随便我哪儿你亲一口,有那个意思就行。要不,随便你哪儿叫我亲一口,也行。”
秀玲犯了一会儿难,心想毕竟是他今天过生,又赶上个乞巧节,家乡的喜鹊都能不远万里,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小良近在咫尺,自己又何必那么吝啬?想开了,也就不再犯难了,她凑上去照小良额头上亲了一下。
小良快活地“哇”了一声,自告奋勇和她一块儿洗了衣服,中午又你唱我随地炒菜、做饭,同桌共餐了一顿。饭菜并没有吃多少,倒是把那只大蛋糕给彻底消灭了。
吃罢饭,在屋里没事可干,小良就提议上街转转。秀玲说了句“我不反对”,然后带上房门,由他牵着钢钢的手,她跟在后面下了楼。到街上逛了没多久,小良又出个新点子:“咱们上绿城广场、碧沙岗公园玩玩吧?那儿有好多好看好玩儿的哩。”秀玲自然没有二话。
到车站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豪华型空调大巴。秀玲靠车窗坐着,让钢钢跪在她膝盖上。钢钢俩眼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车子开动了,风儿“呼呼”地灌进来,钢钢就弹蹬着小腿,挥舞着小手,“叽叽嘎嘎”笑开了。秀玲两手紧紧掐住他腰,看他一挣一跃的欢实劲儿,不由得受了感染,咧着嘴儿笑起来。
钢钢蹦跳了两站路,可能兴奋劲儿过去了,闭上嘴巴偎依着秀玲,俩眼骨碌碌直瞅车上的人。秀玲勾下头,下巴颏抵住他前额,蹭痒似地轻轻摩擦着。她说“钢钢你看外边是什么”,伸手指着窗外闪过的景物,用柔和、甜润的语□□他道:
“这是树。大树。梧桐树。”
“这是楼。大楼。百货楼。”
“这是车。大卡车,小轿车,还有……”
绿城广场到了。三个人步调保持一致,瞪起六只眼看了会儿喷泉,由其中一人掏钱买食喂了几只广场鸽,随后四处转了一圈,就离开了。那几只谁也喂不熟的鸽子,没有来撵他们。
三人来到碧沙岗公园,晃晃悠悠走着,这儿那儿的转了半晌,鼻尖上不觉沁出些汗珠。其中的某人就去旁边买了三瓶饮料来喝。
这时,不远处围着些大人小孩,显得兴高采烈的。他们觉着希奇,忙到跟前一瞅,人群中央有个大圆盘,周围安放着□□只铁椅子,椅子上坐了些大人小孩。此刻,椅子带着人在团团转圈哩。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叫电动双人飞车。小良去买了票,排着队等了一会儿,三个人坐上去新鲜了一回。前后大约有四五分钟吧。下来后,钢钢哼哼咛咛不肯走,拧着身子一再说“我还要坐,还要坐”。秀玲就哄他“改天阿姨再带你来”,好半天才把他哄住。
接着又转了几处,来到动物园区。门口坐着一位卖票员,见他们光是巴着眼往里边瞅,就是不买票,便学起了卖瓜的王婆婆。三说两说,就把秀玲、小良给说动了,赶紧买了两张门票,带着要进大观园一般的期望值,领着钢钢跨了进去。谁知,名曰动物园区,里头除了几只鹦哥儿、灰狐狸,并没有什么动物。人倒是不少,黑鸦鸦的在小广场上围了一圈子。他们感到很奇怪,就挤进人丛看希罕。
确实是希罕事儿。小广场上,有位年轻的驯兽师正在表演节目。他不停地说着些幽默、滑稽的话,先是牵出一只猴子,让它爬梯、挑水、打篮球;接着牵出一匹狼狗,命令它跨栏、钻栏;然后又牵出个肥胖的黑狐狸,哄着、吆喝着叫它上上下下爬梯子。更令人恐怖、令人叫绝的,是他的耍蛇表演:一条条小的大的、无毒的有毒的蛇,呆在笼子、盆子里时张牙舞爪怪吓人,可一到他手里,一个个服服帖帖乖得很,任他怎样耍弄,都不烦不火,比那最没脾气的人还要没脾气。
从动物园区出来,太阳只剩大半竿子高了。秀玲望望西天说:“咱们赶紧看电影去吧!赶紧看完,我得回去做饭哩。”小良听话地抱起钢钢,和她并肩走出公园大门。
看完电影,临分手时,秀玲望着小良,含情地说:“谢谢你!今天我玩得好快活……”
小良伸手摸摸她脸,从兜里捏出三张百元钞,塞给她说:“你拿着吧。这钱,是表姨昨晚给我的。她说不知该买什么礼物,就给我三百块钱,让我自己买东西。我不缺钱花。”
秀玲顿时红了脸,把钱推回去说:“我也不缺。你花不了,就存银行里吧。按道理,今天你过生,我本该给你……可我一时也拿不出……反正,这钱我不能要。”
一个死活不肯接,一个死活非要给。推来推去的,小良急得快要恼了,起了高腔说:“拿着、拿着,你快拿着!叫旁人看见多不像话。”
最终,秀玲还是接了,虽然满脸通红,心里很难为情。直到晚上在发廊享受美发的舒适感觉时,那种难为情的不适感觉才荡然飞逝。
晚饭刚吃罢,赵莱丹说锅碗先泡着,回头再刷,我带你去做个头,也好适应适应现在的形势。
秀玲说:“我的头不好吗?三天洗一回,一天梳几回……”
“不是,我是想,你的发式,还有发色,应该时髦些吧。”赵莱丹温温和和地说,“就不说街上那些女孩子了,你看看咱楼上那几个小保姆,不都是亮亮光光的吗?”
秀玲心里动了几动,嘴唇嘬了嘬,迟疑地说:“那钢钢……怎么办?”
“钢钢我带。走吧。”
坐上面包车,转了半个多钟头,赵莱丹选中一家档次较高的发廊,带秀玲走了过去。门口的霓虹灯胡乱闪烁,台阶也很高、很陡,秀玲只顾得走路,没看清招牌。
刚跨进门,秀玲见几个衣着光鲜、脸色光鲜的男女呼啦一下迎上来,连忙低了头,看着同样光鲜的地面,心头似有鼓槌在敲。在晕晕乎乎中,她被领到一只比太师椅还高级的转椅旁,按着领者的手势,迷迷糊糊地坐了上去。坐好后,她才感觉到屁股下面软和极了,比东家的沙发都舒适。下面坐稳了,心里也踏实了,她这才有空打量那领者。对方是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头上的油比她的多着无数倍,因为她基本不抹头油;脸上的粉似乎也比她多些,因为她经常是随便搽一点完事。赵莱丹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很少使用,总觉着不习惯。
“这个给你。我出去办个事儿。做完后给我个电话,我好来接你。”赵莱丹往台子上放个东西,说完就走了。
面前的台子上,是一部色彩、样式都很漂亮的小灵通。秀玲伸手拿过来,脑袋由那小伙子专心摆弄着,她则专心摆弄着小灵通。
做个头还这么麻烦,秀玲想,可能是自己福份浅吧。前一个钟头还感到是一种高级享受,慢慢经历了中、低两个阶段后,就变成了负享受,后来简直像是在受罪了。前前后后,那位敬业的美发师在她头上专心摆弄了四五个钟头,弄得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直到对方明明白白告诉她做完了,她还像是没有睡醒,呓怔好久才想起电话的事儿,就晕晕乎乎拿起小灵通,给赵莱丹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