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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歧路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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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人生歧路灯

(一)

“寒露”就要来了,种麦季节也快到了。外面吵吵闹闹的,没有“咑咑”、“咧咧”的吆牛声,没有“叮当叮当”的牛铃铛声,只有“噗突噗突”的咆哮声——是大小“铁牛”在犁地、耙地哩。然而,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竟是那么不亲切……

新芳坐在窗前,双掌撑住下巴颏,两肘拄着桌面,久久地发愣。

连日来,闲暇时她每每总是这样。似乎在静观默察着什么,似乎在痴思呆想着什么,往往一坐就是大半晌。她没心思做任何事,包括吃喝拉撒睡在内。度日如年之感,已然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她明显憔悴了许多。本来是肉乎乎的双颊,现在只剩了颧骨在支撑着,原有的几丝红润也已消隐。嘴唇呈着土坷垃一样的颜色,上面点缀着好些小泡,搭拉着好些干皮。尤其那两扇“心灵的窗户”,乍一看去挺吓人的:“窗框”全然是黯淡的赭黄,仿佛半个世纪前做成,经受过无数次风雨剥蚀似的。而“窗洞”所透示出的种种意蕴,则跟眼下这个季节的天空和原野并无二致,阴郁、凄凉,了无生趣,且寂然、木然、漠漠然……

她正体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感觉起来也十分模糊、并无一分清楚可言的统合性折磨——□□的和心灵的。

中秋夜可怕的一幕,将使她铭心刻骨入魂魄,来世亦难忘怀。就在事情发生之际,她似乎就有一种先见之明:她这一生,将会因此被打上戳记,给定了型号的。之后,她闩死了房门倒在床上,一连几天不吃也不喝,惟有悲叹、哀泣,号啕不已。其间,骚狐儿来喊过门,老黄来喊过门,书亮也来喊过门,轮番喊过千百回。她都没有理睬。不管是瓮瓮的冲冲的也罢,还是哑哑的绵绵的也好,连同怯怯的幽幽的继而默默的在内,她一概是充耳不闻。

“闻”它干什么呢?有害、无益也没用。对于她这个差一点变成阴间屈死鬼的人来说,他们的喊叫,不啻是三面判官、小鬼提在手里咣咣敲打着的催命锣。她几几乎狠下心去,毅然决然要抬腿迈步,要跨过那“一点”了。最终,她还是没狠下心来,未能跨过去。

说起那“一点”,其实仅只是一闪念。闪现在她脑膜上、定格在她脑膜上的,是一双被田野风挤肿、挤花、挤昏了的眼,和一张被天上霜打青、打皱、打木了的脸。都是老爹的。还有小弟的,他的不分时间、场合乱张一气而发不出声的嘴,和他不分时间、场合乱挥一气并不打人的手。那眼、那脸以及那嘴、那手,虽说仅只是瞬间闪现、定格瞬间的一闪念,然而毕竟作用于脑膜了,而且像闪电一般传遍了整个大脑。大脑乃是作战指挥部,接到了新情报,立即发出了新指示:撤!军令如山倒,心儿首先就惟命是从了。手儿自然也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就把那一圈儿威胁着“指挥部”安全的纤维凝聚体给拆开了……

可是,拆开以后,又该如何是好?难……

“唉哟唉哟!我的娘啊……”新芳双手紧抱住头,连番累次地□□着。她觉得整个头部装满了氢气,蠢蠢而动的几乎要带动全身腾空而起,撞开屋顶往外头飞。而太阳穴那里,则霍霍蹦着、跳着蹦跳得厉害,仿佛有一群顽童在里面踢毽子。

她昏过去了。无知无觉的,就像死了的人一样。如果说当时一定会有什么感觉的话,回忆可是无法回忆的。因为记忆在那一段,恰如“洗”过的录像带或者烧了的电影胶片,完完全全是空的。想像一番倒可以想像出来:就像死了的人一样,感到痛苦而又痛快得不行……

醒来时,正是艳阳高照、照得窗外明晃晃而且暖洋洋之时。确切地说,是新芳昏死后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

骚狐儿告诉她,早上等老黄做好了饭,他就过来喊她,想叫她过去吃。但隔着门缝一瞅,见她跟头天晚上喊她吃饭时大不一样——不再“呜呜”地哭了,也不会“啊啊”地叹了,一只胳膊搭拉在床帮上,四脚拉叉地躺着,夹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觉着不对劲,顾不得多想就撬开锁、撞开插销进了屋,把她往身上一背就要上医院。百忙中他脑子一转,就在门口停下了。

“你好几天没吃一口饭,一定是饿昏了的。医院里除了用饭也没法儿救你。上那儿去也白搭,还白搭好多时间尽耽误事。”骚狐儿握住她手,摸摸她额头,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严肃而关切地说,“这样一想,我就把你放在床上,赶紧叫老黄打了十几个荷包蛋,搅了些面汤做了小半锅。刚开始,你就是不张嘴,我只好拿筷子撬了。撬了好半天才撬开。我就舀了一调羹面汤喂你,可你就是不肯咽下去。我一想,可能你屋里有东西吃,我们没过来喊你的时候你已经吃过了,也许这会儿还不饿吧。可我伸手一摸你肚子,瘪塌塌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狠狠心使劲灌你,使劲灌啊灌的。灌了半晌,浪费了好多面汤你才开始咽了。咽的时候嘴巴动都不动一下。咽了十好几调羹嘴才会动了。接着就喂你荷包蛋。喂了七八个,你手也会抬了脚也会蹬了,慢慢的身子也会动弹了。这时候我才松了口气,心又回到我肚子里啦!嘿……”

“老黄叔哩?”新芳无力地问。

“在豆腐坊里。正做着豆腐干哩。”骚狐儿轻轻拍着她脸,龇龇牙一笑,“好好休息,别操那么多心。”

“书亮他、他在哪儿?”新芳艰难地问。

“他?送豆腐还没回来哩。”骚狐儿脸色微微一变,嘬了嘬嘴唇说,“早上起得不早,饭吃到最后,所以走得晚。这几天就他瞌睡多,把床都快‘背’散啦!哼,我看他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

新芳合了双眼,不再问什么了。

夜幕降临,渐渐被染得很黑、很重,严严实实盖住了豆腐坊所在的一隅。四周灯火稀缺,夜色与寂静彼此烘托,相互渲染,愈来愈浓了。

新芳喂了猪回屋,见骚狐儿坐她床上,拥着她的薄被,气恼地说:“你还有脸来哩!

骚狐儿吸一大口烟,慢慢往外吐着,眯细了眼说:“新芳,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把你‘那个’了。你恨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那个’。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看不上我,你心里想着旁人哩,觉着跟我一‘那个’就对不起他了。你看不上我,是因为你就没看起过我,你认为我长得差劲,或者干脆就是丑……还有,我平常说话粗鲁,态度粗暴,你认为我不是个文明人,或者干脆就是个野蛮人,所以你觉着我‘那个’了你,是对你的污辱,辱没了你的脸面、身份,甚至人格……”

新芳听得愣愣的,两手抓在一起,互相捏着、揉着,一声没吭。

“可是新芳,你想过没有?我也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会想女人、需要女人的男人哪!”骚狐儿又接上一根烟,“噗哧噗哧”猛吸几口,激动地瞅着新芳说,“我长得是丑点儿,可这能怨我吗?我们村的尿壶儿,跟我一般大,比我还丑些,我也没见他找他爹妈算过账。当然,人家十年前就结婚生子了。但总而言之,不管长得多丑,我们也是老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妈忍受了千辛万苦,怀了十个月生下来的呀!另外,我说话是不太文明,原因老黄叔清楚,他可以给我做证。我早先遇着的那个师傅,虽然不姓黄,可是说话、做事的‘黄度’,八个老黄叔也赶不上!我从娘肚里出来就不文明吗?好赖我还是个高中生哩,作文拿到县里参加比赛还得过奖哩,刚拜到头一个师傅跟前时,他还嘲笑我像个大闺女哩!”

新芳站得有点累了,走到破椅子那儿坐下,专心听骚狐儿讲述他那过去的故事。

故事骚狐儿并没有再讲下去,看来他是懂得摆事实、讲道理的“作文法则”的,只听他重重地叹了一声,面部飘出了一层凄哀的表情,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新芳,其实咱们一样,从乡村到城市,都是来闯世界、打天下的。我不过比你早出来些时候,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想当初,我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数都没法儿数……可是,没人说你半个好字,反而耻笑你,挖苦你,侮辱你,排斥你,甚至想方设法压制你、压迫你,费尽心机折腾你、折磨你……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是个乡下人吗?不就因为你是个老实人吗?他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好像乡下人就活该是老实人,老实人就活该只会下力干活、不会喝水吃馍,活该一天到晚低着头走路,闭着嘴巴不敢说话,活该任人欺负、任人宰割,既不懂得还口,也不懂得还手……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世道哇!我他妈就不服这个气,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屈辱地位!我是从那个比老黄叔还黄八倍的师傅身上,开始了我生命史上最重要的一课。他是我第一任师傅,所以我的第一个试验对象,就锁定了他……”

骚狐儿又开始摆事实了。不知他是在“作文法则”中糅进了逆向思维,还是想要光大他获奖作文的形象思维,或者是学习、模仿某些政治演讲家的高招妙法,特意运用高超演讲技能,不着痕迹地使听众于不知不觉中产生混乱思维,最终实现以己之昭昭、令人之昏昏的最佳预期呢?

倘若滑稽演员有幸莅临现场,定然会感到亢奋无已,恨不能拿刀割开嗓门,用大而且高的巨声对骚狐儿喊道:“恭贺你,你成功啦!”

骚狐儿是成功了。直白地讲,他成功得近乎圆满,但不知完美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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