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重返贵宾厅
(一)
艳萍奔跑在宽阔的大街上,看上去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一副悠悠荡荡锻炼身体的模样。然而,半空中一层薄如游丝的雾霭,始终伴随着她,罩定了她。
她双臂架在腰间,不规则地晃动,两眼平视前方,面部几无表情。从表面看,她是十分认真地在跑,通常喜欢四处游走的那二分精神,被她一丝不留地撤回了大脑总部。但惟有她自己清楚,她的本我仿佛已失去了存在,或者在头顶那层雾霭高处飘荡,正在运动的身体究为何物,又将奔向何方,跑往哪里,她自己也不甚了了。
用曼曼私下爱说的“直白地讲”来说,这会儿,呈现在她眼前的这条宽敞、平坦、油光光的大街,街两旁一棵棵身材魁伟、气势超拔的法桐,和被夜雨大清洗后显得神采奕奕的翠冠,还有各色各样的车辆、行人及其释放的气体和噪声,她一概是视如不见,置若未闻。她似乎将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和其他一切感觉,尽皆“闭路”在了大脑皮层的深隐处。
她的心儿已滑离出往日的运行轨道,在无名的虚空中飘飘忽忽,荡进了一种怡然、欣然、陶陶然,且又恍惚迷离、莫可名状的境界,一种像是由蜜橘、橄榄和青柿子捣碎搅混而合成的境界……
昨天她请了假,原打算睡一整天的,可睡到下午三四点,被饿醒了。上街吃了份土豆粉,回来走到隔壁寝室门口,她站住了。她犹豫一下,两手往心口上使劲按按,却未能抑住满腹的忐忑。
推开门,她心头一跳,随之一阵轻松流遍全身。她低低地叫了声“曼曼姐”,似微风一样飘过去,飘到床边偎在曼曼怀里,已然成了一片雪压冬云时节的白絮,一下子融化在那其实并不温暖的怀抱。
“我知道了。”曼曼放下书本,靠在床头的腰身往前一弓,把脸伏在她头上,一手拍拍她背,一手推着她胸。她以为是曼曼的病体不堪其轻,连忙仰起脸,歉意地笑笑,坐直了身体,坐正了位置。
曼曼爱怜地盯着她,善良的瞳仁中闪射着夺目的光,倘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定然会在这道光里发抖。曼曼替她拭去眼角、腮边的泪珠,喑哑而低沉地说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的。早些时,你总怕麻烦我,宁愿找梅姐她们,我明白你的心。萍萍,我看你是个好女孩。我没有妹妹,我是一直把你当妹妹的……直白地讲,我虽然没有你这样的文化,没有你这样的幸运,可我有过你这样的年龄,有过你这样的感受,而且更早,甚至更深……不要流泪。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流。永远不要。”
她第一次看到卸了妆的曼曼,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沟沟坎坎,第一次看到她深深凹陷的眼圈,第一次看到溢满她脸庞的憔悴……她的心尖不禁颤了几颤,一种快要淡忘的如遭电击般的感觉,瞬时涌到了喉间,蹿进鼻孔乃至眼窝——但她费力地抑住,只把头点了点。
“出来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看你也不是为了好玩的。直白地讲,大家都差不多,就是俗话讲的——生活所迫。生活的名词,你比我更明白,广义的。”曼曼连咳数声,用手按按胸口,“歌里边唱,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老话讲得更直白,千里去做官,为的吃和穿。人都一样,活着都不容易,想活得好些,更难。想活着,想活好,就要做难,再难也不要哭,不要怕。要不然,就去死。直白地讲,死是最容易的。不想活了,就可以死。但那是懦夫的选择。没本事活好,没本事活下去,才会去死。至于有些人,喜欢讲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更是等而下之了。”
她看见,曼曼好像力气不够似的,嘴唇抖动几下,又紧紧闭上,强忍住没有咳出来,脸色越发苍白了。她急忙起身,去饮水机跟前接了点凉水,对了点开水,恭恭敬敬地端给她喝。
曼曼接过杯子,道了谢,凄然一笑,声音很轻地“咕嘟”着,一气喝完了。她心里隐隐作痛,颤声说:“姐姐,再给你接一杯好吗?”
曼曼喘了口气,似乎舒服了些,面颊和眉毛共同动了动,算是笑笑,摇一下手说:“萍萍你坐。直白地讲,我帮不了你什么。萍萍,尊重自己,包括自己的感受,自己的选择。不要勉强自己,不要羡慕别人,不要效仿别人。别人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与你无关。送你一句话吧——一切靠自己,自己帮自己。”
跑到大宅门酒店跟前,艳萍停下了。她跨上人行道,轻轻晃膀扭腰,又压压腿,缓缓起落蹲了几蹲,背视着酒店门头上的五个大字,稳稳地立在那里。她一手叉在腰间,一手轻揉鬓角,眯起眼仰望一碧晴空,樱桃般红润的嘴巴翕动着,像是在吟奏呵欠小调。早上六七点钟的黄太阳,柔柔地抚摩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庞,和她罩一件短袖无领衫、系了条黑色超短裙的身段,使得她那副慵懒而姣好的模样,别具一种俏丽、娇娆的风韵。
照理说,她现在本该感到自在、感到痛快才是。毕竟,升格为金牌服务师,乃是她五十来天奋斗史上的第二座丰碑,其所代表的内涵和意义,正是她寤寐思服、孜孜以求的呀!可她怎么会觉着羞惭、畏怯、惶惶然呢?想想这些日子里,她怀着一种艳羡、嫉妒、不服气的心态,怀着一腔混有愤激的跃跃欲试的冲动,加上其它一些内驱力的支使,天天学习知识,天天躬身操练,图的不就是这个吗?依她的秉性,原本是无论怎样,一概不管,只管昂首挺胸朝前去的。但为何仅仅上场一天,便突然怯了场惧了阵,畏首畏尾了?莫非怨自己生长在穷乡僻壤,脑中积淀的传统意识、陈腐观念太多、太深、太顽固了吗?倘如是,那么现如今,在这样一种充满现代气息的环境里,正应该抓住难得的机遇,按着曼曼讲的“八字经”,继续磨练,继续熏陶,将自身所有的劣根性尽快拔除,以便及早脱胎换骨,顺应潮流所趋,而不是被它淘汰。
但她眼下面临的景况,委实太恐怖了,超出她能够想像、可以承受的范围。前天那个什么书记,人前一副人模人样的,原以为是个好人呢,谁晓得,人后竟是个下流坯子……她想起了曼曼说的,尊重自己的感受,不要勉强自己,还有一切靠自己,自己帮自己。她又想到了爸妈,以及秦叔、白姨和玉霖。她眼下的处境和心境,他们都不知道,她也不会告诉他们,不是不敢,而是不愿。甘苦心自知,不与外人道。
她要靠自己的灵性、悟性和智能理一理顺,而后导一导航。至于那输赢的结果,当然也全由自己承受。她不会哭了,也不会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