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对决老板娘
(二)
中午的忙乱很快过去,“包满意”又变得文气而安详了。李翠兰依旧到操作间隔壁去睡觉,姚、陈、小良、王桂芬、马玉珍和冯小莹坐在餐厅里,东拉西扯闲聊了一阵,一个二个都趴在桌上打起盹儿来。
新芳在他们旁边坐着,不吭不啊的只是呆呆地发愣。连日来,她总是这样呆呆地发愣,内心总是充满着烦躁不安,充满着自怨自艾的情绪。前思思,后想想,她对自己几乎要失去信心,甚至于绝望了。有时候,她觉着自己很像一只知了,本来在树上好好地趴着,好好地唱着:知了,知了……但又嫌不自在,很想往上爬,于是就一边唱着,一边爬了起来。哪晓得,一不小心竟被树上的黏黏胶紧紧粘住,想爬爬不动,想飞飞不起,就连“知了、知了”也唱不出来了……
新芳正郁郁地寻思着,忽听得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连忙起了身,跑到门口站下来,发现是斜对面一家烧鸡店里有人在吵闹。她一面凝神细听,一面就想起此店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的傍晚时分,店里一个名叫梁跟弟的小姑娘,吃力地提着一只大水桶,站在板凳上往烧鸡锅里加水。她穿的是一双破凉鞋,鞋底已被磨成了塑料薄板,猛不防脚底下一滑,她连人带桶栽进了“咕儿咕儿”翻滚的大锅里。她在锅里翻了个过儿,马上就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哇哇”惨叫,一边用手撕扯着衣服。她胳臂上起了一层燎浆疱,很快被衣服擦破了,麻麻点点、血糊淋拉的,看着很是瘆人。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都满怀同情地看着、叹着,也有指责跟弟父母的,还有骂跟弟老板的。过了十来分钟,跟弟的老板才从外边回来,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帮着他,用三轮车送跟弟上医院,半路上她就昏了过去。临床检查的结果是:全身为深三度烫伤,烫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九十三点九。大夫们全力抢救了三四十个小时,终因其大面积皮肤脱落,加之创面严重感染,引起暴发性败血症,而没能把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小跟弟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小,十天前才过的十七岁生日。那天晚上,她的老板总算是大方一回,放了她的假。她用纸包了一大包糖果,欢天喜地来到“包满意”,趁新芳、小良、马玉珍和冯小莹闲的时候,让他们分享她生日的快乐。大伙儿虽说原先就比较熟,可是都不太了解各自的情况。那一晚,从小跟弟嘴里新芳才知道,她老家是陕西乡下的。去年初中毕业后,爹妈嫌她在家里无所事事,就让她跑出来学一门能挣钱的手艺。她先是在洛阳一家饭店里干了一段,成天起五更、搭黄昏累得够戗,却学不到手艺,也没挣到钱。春节后,她来到郑州找活儿干,逛了几天又在劳务市场等了一天半,就被现在的老板——严旺祥领到了这儿。听她说,老板待她还算不赖,平常在各方面都很关心她,照顾她。所以,虽然每个月始终是三百元工钱,但她说“也怪叫人舒坦的了。”
前天下午,严旺祥把小跟弟从医院弄到火葬场,回店里找到她的身份证,然后给她家里拍了电报。昨天夜里十二点后,跟弟她爹妈赶来了,可尸体已经被火化,他们看到的只是女儿的骨灰盒。俩人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四邻八舍都被惊动了。
哭了两三个钟头,跟弟爹妈才平静了些。她爹用手揉着眼窝儿,泣不成声地质问严旺祥:俺孩子是咋死的?为啥不等俺来见一面就赶紧烧了她?这里头肯定有鬼!俺非上法院告你不行……
严旺祥急得什么似的,浑身长出嘴来解释,并拿出医院开的诊断证明,还从围观者中间找了几个证人。
跟弟她爹搭拉着脑袋,“哽儿哽儿”又哭了一阵,而后提出:不赔三万元,这事儿就不能算完。
严旺祥“啊呀”一声,握起拳头捶着胸脯诉着苦:为给小跟弟治病、料理丧事,他已经花了两万六千四百多元——掏空了腰包,还借了别人一万元。再要他赔三万元,简直是要他命哩!烧鸡店卖了也凑不够这个数。再说,他也算对得起跟弟的了。跟弟来后这几个月,一直是在学技术哩!自己成天手把手教她,何曾收过她一分钱的“培训费”?还给她无偿提供食宿之便,难道还不够仁义的吗?
跟弟她爹不管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叫他赔三万元,不然就和老伴躺在门口睡觉,什么时候给了钱再走。
严旺祥愣怔良久,口气软了下来:“您老先回去,我给买车票好不好?我再给您打三万元的欠条,按上手印、盖上公章,这总可以吧?您放心好了,日后等我有了慢慢给您,保证不会少一分一厘!”
跟弟她爹妈悄声商量一会儿,坚决不同意:“光给个条子可不行。俺吃过打白条的亏。你要赖着不兑现,俺不是还得跑几百公里来找你吗?跑来后,真能要到钱倒也罢了,可你要搬走了哩,唵?”
“这……咳,这我就没法儿啦!”严旺祥摊开两手乱晃,哭丧着脸直叹气。
“法儿并不是没有。”跟弟她爹瞟瞟他,和妻子嘀咕了几句,接着说,“俺就住这儿等着,等你凑够了钱再走。俺也不给你添啥麻烦,晚上就睡在马路上算啦。你能舍几口饭给俺吃吃,甭叫俺饿死在你门前,俺对你就感恩不尽啦。”
严旺祥叫了声“老天爷呀”,两手在胯骨上“啪啪”拍打着,带了哭腔说:“罢、罢、罢!算我上辈子没烧好香,老天爷有意惩罚我,叫我用钞票给他当纸钱儿烧哩!天意不可违,我自认倒霉吧。嗐……”
于是乎,他给跟弟她爹妈找地方休息,说是天亮后出去跑跑,多借几家凑够了就给。
新芳知道,严旺祥其实很有钱。马上叫他拿十万八万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多跑几个储蓄所,多填几张取款单就行了。这是李翠兰私下告诉她的。
烧鸡店里的吵闹,她听了半响才听明白:严旺祥说,三万元无论如何都凑不齐,上午他跑了一圈子才借到一万元,要是嫌少,就把桌椅板凳、还有烧鸡锅拿走好了。跟弟她爹妈却说,只给一万实在不像话,简直像打发要饭的一样,这个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新芳不由得怒气填胸,在心里鸣起不平来:这个严旺祥,真是太奸猾、太没良心啦!人家一个活蹦欢跳的孩子都为你送了命,三万块钱你都不舍得么?既然你已经答应过了,就该去储蓄所取钱给人家,叫人家赶快回去呀!人家大老远跑来了,你还忍心这样,像人做的事儿吗?
不久,烧鸡店里平静了些。听不清里头在谈什么。又过不久,只见跟弟她爹妈从店里出来,经过“包满意”门前往西走去,大概是去火车站的。新芳目送着他们出了集贸市场,回过头瞅见一位女孩子,连忙叫道:“哎小琴,你过来一下!”
小琴有二十五六岁,比她稍大些,在“包满意”对门的饺子馆里做事。她想,刚才小琴一直在烧鸡店门口谛听,可能会知道双方谈判的结果吧。
听新芳这么一问,小琴就咯哩咯哒的说了:双方最后都让了步,由严旺祥赔偿两万元,现在先付一万五,剩下的五千等以后有了再寄。他们又立了个字据,都按了手印,严旺祥还郑重其事盖了烧鸡店的公章。字据一式两份,严旺祥留了上联,跟弟她爹拿了下联。
俩人议论几句,新芳就回到饭厅,胳膊肘支在桌沿上,两只手捂住双颊,呆呆地望着壁钟。钟上是几点几分,她却不晓得。
想到小跟弟的惨死,她的心抽搐不已。咳,年轻轻的,又瘦又小可怜巴巴的,阎王爷也不发发慈悲,随便差个小鬼儿就把她抓走了。活泼泼、机灵灵的一个人,死后才换了两万块钱,可真是……
忽而又想到自己,她不禁又悲叹不已了。小跟弟虽说死得可怜,但活着的时候,每个月毕竟还能挣三百块钱哩!可自己……唉,连跟弟她爹妈都不如,人家还能泼死泼活地争啊缠哪,硬是争得了一大把票子,自己怎么就……
良久,她变掌为拳,照自己头上“咚咚”捶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