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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的感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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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梦幻的感觉

(二)

新芳走进豆腐坊时,黄、骚已捅开炉子,将笼屉坐在大锅上。只见老黄走到锅旁边,把靠墙放着的大笸箩扳倒在地,骚狐儿随即搬起一筐子豆渣倒进去,接着把吊兜里的豆渣也弄出来,解开一口袋麸子,全都倒在了笸箩里。然后,俩人蹲下身子,四只手插进豆渣、麸子里搅拌起来。她一时帮不上忙,只好就站在老黄后头,百无聊赖地看着。

骚狐儿一面搅拌,一面絮叨着,不一会儿就骂了起来。这一回不是骂天的,是骂小毛驴的。看来,他对那小毛驴真是情有独钟,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老是挂在嘴上。他骂小毛驴不应该像人一样生病,害得他和书亮的档案里添上了一段“当驴史”;他骂小毛驴“太他妈混账!一连生两次病,老子们为它扔了二三百块钱,它还要消极怠工”;他骂小毛驴误了他的时间,折了他的钱财,影响了他干“好事儿”的情绪和运气,等等骂了一大些,听得新芳心里烦烦的。

将豆渣、麸子拌匀,上笼蒸着,暂时就没什么事了。新芳利用这个空儿,向老黄请教酱油的制作方法。老黄自认为师技、师能俱高,师德、师风俱佳,所以一向乐为人师。现如今,他不意收了这么一位半关门的女学徒,而且温顺可爱,虚心好学,便与那“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孟夫子有了同感,深感何乐而不教了。一个乐教,一个爱学,自然是教学相融,师徒同乐了。孟夫子有知,当可无憾。叵耐骚狐儿那货,在旁边或坐或立,时不时还要插上两句,标明他不甘于扮演“旁听徒”的角色。

过了一会儿,老黄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着,慢悠悠地说:“小蔡,我那床被子,麻烦你给套套,好不?被表、被里在枕头底下压着,棉絮在床底下那只纸箱里。”

“好、好!看您说的,这还用得着麻烦。”新芳谦恭地笑着,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出了豆腐坊来到隔壁。老黄的病每隔三五天就要发一次,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才过了处暑没几天,晚上盖一条毛巾被,他就感觉到冷了。

新芳开开门进去,揭了老黄和书亮床上的草席铺在地当央,把被里、棉絮拿出来铺在席上。待要往上面覆被面时,忽听得门外“哐哐咚咚”一阵响,她心里怦然一动,猛吃一喜:书亮回来了!

新芳忙撇下手里的活儿,赶紧穿好鞋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门口,扶住门框朝院里张望。确实是书亮回来了。他把三轮车停在水池边,跳下来后用衣襟擦擦脸,凑到水龙头下“咕嘟咕嘟”喝起来。她刚想止住他,说屋里有凉开水,忽然又噤口不语了。

“怎么到现在才回呀?”老黄、骚狐儿站在豆腐坊门口发问。

书亮喝足了水,用手在嘴上一抹拉,回道:“有事儿耽误了。”

“什么事儿啊,磨蹭到现在?”骚狐儿又问。

书亮撩起衣襟在脸上擦着,带笑地说:“我刚到新感觉酒家,就见那儿闹嚷嚷的,原来是两个民警,还有防疫站一个人,仨人在那儿叫唤哩。‘新感觉’新招了几个服务员,没有办居留证和健康证,叫他们给查出来了。所以就关了人家的门,把大彩电也抱走了,说是等办好证再营业,再去拿彩电。‘新感觉’的老板没法儿可想,赶紧去派出所、防疫站□□,随后又去拿电视机,回去后又把门开开营业。这一耽误,两个多钟头就过去了。”

“招了服务员,还要办拘留证?派出所真他妈混账!”骚狐儿一激动,也叫唤起来,“把人家小妮儿拘留了,人家还做他妈的什么生意?”

书亮瞅瞅他,说:“我问了,是居留证,不是拘留证。”

“这耽误两个多钟头,可是还不对呀!”骚狐儿没有再计较,恢复了发问时的思路,“从上午到现在,都快多少个钟头啦?”

“还有哩!送完货,回来的路上,我……”书亮凝神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遇见个老头,头枕一只黑提包,双手捂住肚子,躺在马路边连声‘唉哟’。我就把他抱到车上,送到附近一家医院。挂号时我问他要钱,他说本来带有几百块钱,可是被割包的弄跑了。我就替他付了医药费。在医院耽误了好几个钟头。从医院出来,我把他送到火车站,给了他一百块钱,他说一半就够了,只拿了五十块钱。”

骚狐儿揶揄道:“哟嗬,咱们这儿还有个‘邹雷锋’哩!”

书亮红着脸笑了笑。

老黄说:“他是哪里人?你在他身上花了那么些钱,他说没说过要还你呀?”

“没多少钱,算不了什么。”书亮憨厚地笑笑,“他一个出门人,遇到了难处,咱能帮得上忙,帮一把也是应分的。都是庄稼人嘛!”停一会儿又说:“他临走时,倒是一再问过我在哪儿工作,叫我给他留个地址,说回去后就把钱寄来。我没跟他说。不就是几个钱嘛!”

“是啊,雷锋怎么会希罕钱哩?嘁……”骚狐儿古怪地笑着,转身进了屋。

老黄偏过头睨着他的背影,轻轻啐了一口。

新芳定定地望着书亮,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柔情。

老黄慢悠悠地说:“你先歇会儿吧,书亮。我们正在做酱油。你待会儿再过来帮忙。”

“好。”书亮应道,见他进去了,就走近新芳,轻声问,“还有没有剩饭?”

“有、有,我给你热去!”新芳瞅着他,眼里、脸上溢光流彩的。

新芳麻利地捅开炉子,很快热了稀饭,馏了馒头,热好剩菜,又炒了一大盘蒜苔肉丝。她要往桌上端时,书亮赶紧拦住她说:“别、别,你别……我自己来,自己来!”

新芳瞄着他,脸上红红的,似羞似嗔地说:“你端、我端,不都一样吗?要不,就一块儿端吧。”不由分说,端起菜就往桌子跟前走。书亮只好一手端了稀饭,一手拿两个馒头,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喝了两口稀的,连三赶四又啃了几口干的。他实在是饿得慌了。

新芳在书亮对面坐下,两手捧住脸蛋儿,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喝着,心里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小屋里静静的,书亮的吃喝声特别响亮,要不是顾忌她在场,肯定会响得更狠哩。她喜欢听这种声音,听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可不晓得怎么了,她脸上有些发热、发胀,心里也在怦怦跳个不停。似乎是屋里的静寂让她紧张,似乎是屋里的声响让她紧张,似乎是二者兼有……

书亮长得很结实、很壮实,中等身材,四方形的脸庞总是红光满面,耐看着哩。人也很朴实,很憨实,说话也好做事也好,真应了那句歇后语:石老头打石老婆——石(实)打石(实)。可就是嘴太笨,尤其在女孩子面前,还没张口脸就红得像关公,开了口往往是吞吞吐吐好半天,说不成一句囫囵话。老实得太狠了点儿,她想。听老黄说,书亮今年二十六岁,原先曾说过两门亲事,都没成。女方嫌他家里不富裕,嫌他嘴头子差劲。去年秋后,由他哥介绍他才来到这儿——他哥在省林业厅工作,跟柳场长有关系。老黄还说,书亮私下跟人说过,他来这儿首先是想学一门手艺,挣钱娶媳妇,再就是想锻炼锻炼,学得精明些、能说会道些。

半个多月了,每逢有她的场合,书亮总像个没嘴葫芦,跟老黄、骚狐儿说话都不多,跟她说的话更是枣核解板——没几锯(句)。特别是刚来的那天,始终没和她说过一个字,只是时不时偷偷瞄她几眼。但她完全看得出,她的到来使他很高兴。同样高兴的,自然还有骚狐儿,那天吃晚饭时,老是向她问这问那,问个不休停,口气和神色显得很关切、很亲热,好像老早就跟她很熟似的。对那种刚见面就显得自来熟的人,她向来不喜欢,所以饭没吃完,就觉得骚狐儿真讨厌。后来,骚狐儿曾给她买过几回东西,是梳子、发卡、雪花膏,她全都拒绝了。书亮只给她买过一回,是一兜水果,梨、苹果、香蕉各有二三斤,她羞羞地接在手里,每样返还他一颗,余下的跟老黄分着吃了。

她总觉着书亮这人怪有意思。四五天前的一个下午,书亮买回一车煤球,卸车时她正好从豆腐坊出来,就上前要去帮他。书亮晃着胳膊就拦她,不小心碰到了她胸脯,登时羞得像个大姑娘似的,把脸别过去愣了半晌。她坚持要帮他卸车,书亮一连迭声地说着“别别别”,仍拦住她。俩人争持着,又是几个不小心,书亮手上的煤渍在她衣襟上、手臂上擦了好几处,于是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走吧,赶快走开吧。”没奈何,她只得走开了,同时就想:这个人,真有意思……

这会儿,“有意思”的人就坐在她对面,低着头,偏着脸,默默而有声地吃喝。她又想起了那个梦,用指甲掐掐脸颊,不禁暗自笑了:兴许是菩萨有意托梦,想透露一些不便明说的意思,给我指出一条什么路的吧……她心里生出很多想法,但却不知该怎样说。她就想,可以先说些鸡零狗碎的闲话,在俩人的谈话史上破一回天荒,用这些闲话辟一条小路,逐步踏上畅所欲言的通道。可她又开不了口。她怕破坏了这份静寂,怕中断了他的声响。

新芳一声不吭,看书亮风卷残云般地吃喝着。小屋里静与动相融,一片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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