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包满意饭庄
(一)
“我得给你们仨上堂课。干这一行,你们可以说全是白脖儿,因为饭虽然吃过,但是从没卖过。要知道,会吃饭跟会卖饭,完全是两码事儿!好比说,会吃奶的人,并不一定会下奶,会吃蛋的人更不一定会下蛋。哦,这个比方,可能不是太准确,但也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那个理儿,你们能明白就行。”
上课的是老板娘李翠兰,下面的学生是新芳、秀玲和马玉珍。玉珍也是刚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比秀玲小一岁,矮一头,瘦一圈儿。另有一名旁听生,叫周小良,是老板娘一个小表妹的小儿子,家就在郊县的乡下,来这儿一年多了。新芳不明白,一年多的人该是老师傅了,来凑什么热闹。
起初,秀玲也搞不懂,以为是他表姨硬拉来凑数的,或者是他主动来给他表姨捧场的。反正都一样,无非是想把课堂气氛搞得周武郑王些吧。可是,秀玲很快就觉着不对劲了,这孩子真怪,眼睛很少瞅他表姨,却老往自己这边瞄。上课不专心听讲,可见不是个好学生,难怪考不上大学哩。这样一来,她也做不到聚精会神了,不由得往他那边多瞄了几眼。她既有点莫明其妙,也有点似懂非懂。
害得新芳、秀玲不能专心听讲的,还有几名“偷听生”:姚、陈两位厨师和王桂芬大嫂,一位憨厚朴实的农村妇女,跟老板娘沾了点山路十八弯一样的亲戚关系。他们仨偷听就偷听吧,还不专心点儿,反倒比旁听生还放肆,比正式生都更不守规矩,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儿。
可老板娘也怪,不管教他们不说,时不时还向他们扭扭脸,征求一下意见什么的。或许老板娘当过幼儿园小班的老师吧,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宽容和耐性。
“功夫在门外——记住这句话,保你们一辈子受用不尽。”老板娘一人教着三类学生,却并不显得比复式班的老师辛苦,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唾沫星子也溅得更多、更高了,“外面的人,经常造咱们的舆论,说什么火车站周围的饭店,经营方针都是‘老的坑怕了,小的长大了’,能不去就别去。什么话?鬼话!咱们是卖给他蒙汗药、老鼠药,毒死他娃子啦?还是卖给他长刀子、短匕首,扎死他孙子啦?没凭没据瞎胡侃,也不怕长疔疮,烂舌头。咱们是干什么哩?咱们是开饭店哩,杂七杂八买来,忙前忙后操作,把生的做得熟熟的,把差的加工得好好的,把一切都制作得现成成的,恭恭敬敬端给食客吃哩。食客是干什么哩?食客是来吃饭哩,包括有事儿的没事儿的,包括干了好事儿的干了坏事儿的,肚皮饿瘪了都想吃饭,除非得了噎食病,或者是个植物人。食客吃了饭,掏钱也是应份的,对不对?可有些人却总是没窟窿嬎蛆,红口白牙瞎胡侃,抱怨这抱怨那,半天不愿意爽快掏钱,好像那钱是他的肉一样。其实,他那钱打哪儿来的,还说不定哩。反正不会是他自己的,因为他家也不会开着银行,更不会开着造币厂。就算他有能耐,会造钱,咱还不要哩!”
姚、陈二师傅哈哈笑起来,笑完又插了几句,说某月某日发现收了□□,后来怎么把那人治得要死不得活,如何如何。等他俩说完,老板娘半瓶啤酒也喝光了,于是嘴上又喷起唾沫星子来:“谁造□□咱不管他,给咱□□不发现则已,发现了决不轻饶他!有些人就更可恨了。或许他的钱本身就来得不正,偷哇骗哪抢呀,都有可能,还有可能是贪的污,受的贿,索的赂。干别的事儿他不怕花,连□□身上他都能花,来吃顿补养身子的饭,不是更应该花吗?他龟孙倒舍不得了。就没想想,你找□□,除了折财以外,身体里不还得折点儿什么哩?就这样的货,吃过饭还想赖账哩,末后给得也不爽快,出了门却四处卖咱们的赖,真他娘没良心!简直不是个东西。”
姚、陈二师傅又笑起来,王桂芬大嫂也附和着笑。“偷听生”闹得这么欢势,客观上给旁听生周小良创造了良机,一对小眼频繁地瞄向秀玲,甚至开始大胆地瞅她了。新芳正专心听讲,没发觉这个新动向。秀玲却觉着心神不定,半心半意地听着,半心半意地瞄着。她在与周小良对瞄。
“说坑得轻也好,说坑得狠也罢,全都是鬼话!咱们也扎了本儿的,也投入财力、物力和人力了呀!况且,就光咱们干饭店的是这样吗?”老板娘肥厚的腮帮子一鼓,短粗的胳膊一舞,比胳膊短得轻些、粗得狠些的腰和腿跟着一动,充满感情地说,“看看周围四圈儿,那干酒店的、干旅馆的、干宾馆的,还有干服装的、干百货的、干美容美发的,包括干录像、干皮包、干饮料、干咖啡……店的,哪行哪业哪一家,不都是孪生的兄弟姐妹吗?咱们能有什么法儿?形势逼人哪!车站是个什么地方?不过是个流水码头……罢了。既不是居民区,又不是行政区,更不是高校园区,远不像那些能圈住人的地方,哪儿会有那么些长期业务关系户?处在这流水码头地带,光指望有谁回头给你生意捧场,早晚会饿得牙齿跑光!他不回头也罢,咱们就没打算喂熟他,得罪就得罪了,好在还有他儿女哩。全国有十好几亿,别说每人来一回了,这一辈子能来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咱们也可以满意了。”
新芳、秀玲都是进过初中门的,却从没听过像这样有趣的课,耳朵都觉着尝了个鲜。特别是秀玲,先是跟周小良对瞄,后又发展到对瞅,眼看就要不顾一圈子眼睛,迅速发展到对盯了,这时忽然听见老板娘说起了逼人的形势,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是呀,自己不惜抛撇老父,不惜背井离乡,来城市干什么哩?工作哩,挣钱哩,自己养活自己哩,总之不是来找对象哩!对象是得找,可那是以后的事儿,以后到哪儿都能找。凭自己的脸蛋儿、身材,还有灵光的大脑,勤劳的双手,不愁找不到!虽说皮肤没有艳萍姐白,可比新芳姐强些,现在不用干农活了,慢慢也会白得像艳萍姐一样。虽说现在干这活儿并不是多好,可这只是暂时的,再等一段时间,就有洋气活儿干了。等干一段洋气活之后,肯定会修得白白的,可能还会比艳萍姐白些哩。咦呀!太好了,好好听课吧。
“你们仨,不管在我这儿干多久,都必须得认清这个形势,明确自己的任务。”老板娘声音低了一些,唾沫星子也少多了,“形势是什么?概括地说,外面是个流水码头,人群比较复杂,竞争相当激烈。但有一条——这就该说到你们的任务了。任务是什么?说起来简单,就一句,把食客拉进来。当然,在外面他是旅客,进了门、掏了钱才是食客。至于食不食,食好食坏,那是人家的自由,咱们也不好干涉,也管不了那么些。但关键一条,咱们——特别是你们——得下功夫管好‘三客’,下功夫把他们变成食客。具体有哪三客?就是门外的旅客,门口的顾客,门里的来客。怎样把他们变成食客?具体方法有三条:第一,要把功夫下到门外,把功夫下到那些东奔西走、南来北往的旅客身上,特别要把功夫下到那些……第二,要把功夫下到门口,把功夫下到那些探头探脑、待进不进的顾客身上,特别要把功夫下到……第三,要把功夫下到门里——最好是饭桌旁边、收款台前,把功夫下到那些土头土脑像农民,呆头呆脑像傻瓜,以及性格有缺陷、或者身体有残疾的来客身上,到时候你们要见机行事,看人下菜碟……”
“功夫,功夫……”新芳满耳朵、满脑子盛的都是“功夫”俩字,倒觉着耳朵的功夫降下了,脑子的功夫低下了,眼睛的功夫也受到传染减下了……刚到包满意饭庄的兴奋,有工作、能挣钱的刺激,联合向她表示欢迎和庆贺,搞得大脑总是不听她的话,眼睛也不听大脑的话。大脑、眼睛一下子变得像小宏似的,不受管束地兴奋着,刺激着,以至于昨晚她大半夜没能合眼,胡想了大半夜。
“说一千,道一万,把‘三客’变成食客最关键!当然,这也不是急来的事儿,得一步一步地来。你们头一步的任务,就是把功夫用到门外。好了,快十点半了,赶紧准备忙起来吧!”老板娘胜利地宣告讲课结束,严肃地宣布工作开始。
新芳揉揉眼睛,拍拍脑门,站起来往操作间走。秀玲瞄瞄周小良,瞅瞅老板娘,跟在新芳后头走了。她们得去后厨帮着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