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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满意饭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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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包满意饭庄

(二)

将两大摞饭碗、菜盘及调羹洗净放好,麻利地择了、洗了、切了一大堆青菜,挨个抹了七八张饭桌,接着扫地,拖地……

忙完,新芳舒口气,捶捶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仰起脸看电视。电视机高高悬在墙上,看起来很费劲,叫脖子受苦了,可毕竟喜了眼睛,乐了脑子,也还划算。所以一有空,她还是愿意看,而且凑得近近的。她眼睛有点近视,又不愿配镜子,怕花钱。平常都是站着看,这会儿觉着快没力气了,还是节约点儿吧,停一阵还得忙哩,怕是又要忙到半夜去了。

秀玲不近视,也喜欢看电视,现在却不见她影儿。新芳猜想,八成又是跟周小良在玩。小良这孩子怪能哩,看着还没秀玲大,学历却比自己都高,眼睛还没累坏。自己念了六年多书,累坏了眼睛,结果却是念瞎了,念到茄子地里了,一点用场派不上。

“小蔡,要歇就去门口歇吧!那儿还凉快些,还能欣赏外面的景致哩!”老板娘像只肥鹅似的,跩过来拍拍新芳肩膀,尖声尖气、笑模悠悠地说,“不过最好别走远喽!注意好好使用脑子,让它多给眼睛想点儿法子,好叫它有所作为,多发现些‘三客’中的前两客,主动上前打招呼,腔调儿要柔和,要热情,脸也得变成一朵花儿,让他觉着在咱们这儿吃饭最理想,想不进来都不好意思。只要他进来,就变成咱的‘第三客’了——来客,跟食客就错一个字,想法儿把它改过来,就是你的功劳啦!就这么点儿学问,保准一学就会,一问就灵!你练习练习去吧!”

“李姨,我……”新芳站起身来,显出很为难的神色。

“快去练练吧!练多了,胆就不会怯了,羞也不会害啦!”老板娘脸上一笑,手上一举,网兜、编织袋差点碰到新芳鼻子,“我可跟你说,吃咱们这碗饭,脸皮薄了可不行。快去吧!一遭生,两遭熟,第三遭你就能当师傅啦!”说罢,用手背挨挨她的脸,到门口开了车锁,骑上三轮车买菜去了。

刚才吃了网兜、编织袋一吓,吓得新芳心里“突突”乱跳,对它们的主人油然生出惧意,喉咙里也受到感应,脑子里也起了共鸣。老板娘的话她没能听全,可就记住了俩字:师傅。于是,她捶捶腰,敲敲额角,赶紧到水池边擦把脸,糊涂又清醒地跑到门外,算是半自动地“上岗”了。

新芳身后的饭庄,说不上气派,可也不算寒伧。墙壁上抹着一层什么涂料,又平又光,白亮亮的。门头上方,横书着五个脸盆大的宋体字——包满意饭庄,红得像没加盐的猪血一样,醒目极了。其左邻右舍呢,是两家经营小百货的店铺,猥猥琐琐、蔫头耷脑的,正可以产生烘云托月般的陪衬效应。

新芳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沿着人行道踅了一会儿,目光迷离地打量着。眼前乱哄哄的,人倒是不少,可都像是没事闲逛瞎胡转的,看不出谁像“三客”中的前两客。她不禁惭愧起来。恐怕是缺少发现的眼睛吧。可这能怨眼睛吗?脑子没给它想出法子,它万难有所作为。可这又能怪脑子吗?身子总是不停地动来动去,带累得盛着它的头一刻不能安生,它也是受害者呀。可这一切,又怎能归咎于身子?天地良心,它的确是身不由己呀,也算是受害者之一啦。究竟怨谁、怪谁,又该归咎于谁?是那个姓蔡名叫新芳的女孩吗?可是、可是,她也不想那样啊,她也是不由自主啊。那么是谁哩?莫非是……不敢想,不能想,不要想,不去想……想至此,她颇有点为尊者讳的意味了。

发现不了也罢,先歇歇,现得济。新芳两步分作三步,走上台阶,站在门口,靠到门框上,眼睛瞅着外面的世界。就算是应应景吧,还可以观观景哩,一举两得,够划算了。她就那样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斜着肩膀,呈稍息姿势。看上去,她脸色有些灰黄,满眼是慵倦、恍惚的神色,两条短辫显得很疲惫似地搭拉着,穿着带袢凉鞋的双脚一会儿一倒换,“啪啪”拍打着地面。

太阳已从楼顶、树梢交错处沉落下去,远远近近的灯泡们相继睁开了眼。面前时不时走过一些人,跑过几辆车。人有忙人、闲人,或甩着手步履匆匆地“咚咚”赶路,或东张张、西望望“踢踢踏踏”溜达着。车有单车、汽车、三轮车,一律都是慢慢悠悠的举止,且踱着步且释放着噪声。这条狭如鸡肠的街筒子,此刻显得比一天里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充实,同时也更喧闹、更纷乱,更易于令人起烦,令人生厌。

新芳这会儿就觉着很烦,很厌。种种不停闪晃的影像,种种忽高忽低的噪音,映现于脑膜上,回荡在耳鼓里,浑然成了彼此无甚区别的一团团模糊。一团团的模糊汇聚起来,融为一片大而且厚、不断膨胀的混沌。这混沌笼罩着、挤压着她全身的器官和神经。她不由得生出一阵悲叹:面前这些眩人耳目的都市景象,原以为真个是妙趣无穷、百赏不厌的哩,却原来竟会这般疲沓、单调和无聊,叫人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蓦地,心头掠过一丝清醒的意识,胸口如通电一般怦怦颤了几颤,新芳不由得有些惶然、惑然、戚戚然了。

这是怎么啦?她扪心自问、自责着,初来乍到的,而且不是在别的地方,是在这热闹又繁华、千人羡万人慕的省城呀,你应该感到十分兴奋、十二分自豪才对哩!为什么才只新鲜了没两天,快活了没两天,竟然就……咦,这种情绪可要不得!

她想起了“师傅”二字,还有“奴隶”二字。这四个字,都是老板娘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记不清是昨天、前天还是大前天了,老板娘当着她和秀玲、马玉珍的面,亲口说:“过去有句行话,叫做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说的就是打工的,要熬够三年才能出头。当然了,现在是新社会啦,不兴那样办了。可三个月试用期,既不能算多,又不能算长,更不能算久吧应该?希望你们踏下心来,扑下身子好好干吧,慢慢熬吧。反正时间既不多,又不长久,你们很快就能熬出头啦!徒弟熬成师傅,说难也不难,其实很容易。小工熬成大厨,奇怪吗?希罕吗?不奇不怪,不希不罕。过去那奴隶,不还有熬成奴隶主的吗?世上无难事,只要你肯熬,就没有蹦不过去的火焰山,就没有趟不过去的女人河,就没有……”

在新芳的概念里,由奴隶熬成奴隶主,她做梦都没敢想过。小时候,她看过《从奴隶到将军》的小人书,晓得那奴隶是后来奋起反抗,直到打倒奴隶主之后,才一步步熬成将军的。她没敢做过奴隶主的梦,连将军的梦也不敢想。中国有多少女将军,她没做过统计,也无缘看到别人的统计成果,光知道世界上的女将军也才不几个。她的梦想很小,很低,只想由“奴隶”熬成“师傅”,就像农村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婆那样,切合实际,容易实现。她的梦想实际就是:按自己思谋的“三年计划”,铁下心把“包满意”作为新的生活起点,学一门手艺,挣一笔钱,然后回家创业。

有两辆豪华轿车“呼呼”开过去,喇叭尖起嗓子嚷叫着,那一连串高音刺得人耳根发麻,脑仁发木。路人或噘着嘴咕哝几声,或昂起头牢骚几句,也有伸手挥拳向着车屁股示威,把那司机的父母爷奶问候几遍的。

新芳浑然不觉似的,竟自垂下头,“吞儿”地笑了一声。笑罢,又揉揉眼窝,暗自思忖:嗐,兴许自己太神经过敏了吧。或许是忙了一整天,累得太很,头晕病又犯了吧。也许是心操得太多,神伤得太厉害了吧。

“唉——”她连着叹了一阵,不由得想起了弟弟,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弟弟,那个只上了三年半学就死活不愿再上了的犟弟弟,那个成天闷声不响像个没嘴葫芦、就光会吭哧吭哧下笨力的憨弟弟……

新芳萦记着弟弟,内心涌起了复杂的情感。她想,我这个当姐姐的,究竟算不算对不起他哩?怕是算不上吧。当姐姐的是该疼他,是该爱他,可也不能不疼自己,不爱自己,牺牲了自己呀!妈如果在天有知,想必也会体谅我的。可是爹会不会哩?妈死后这些年,爹里里外外一把手,苦巴苦做,撑持着这个家,供我和弟弟念书,太不容易啦。可他总是默默劳碌,从没抱怨过一句。爹是有想头儿的呀!我这一出来,等于是绝了他的想头儿,他肯定会恼火至极,伤心至极……

“现在,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样了?会原谅我吗?”新芳在嗓子眼里自言自语道。她一时还想像不出。需不需要给他写封信呀?恐怕还不能。再过些时吧,等他消消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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