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飞逝的流云
艳萍打的赶到财贸大学,在门口登了记,问了路,踏进这所高等学府,实实在在感受着神往已久的殿堂。
广场上,绿地边,甬道旁,教学大楼前,男男女女或安安静静,或嘻嘻哈哈,或打打闹闹,或疯疯癫癫,各行其是,自得其乐。可她只不过是个圈外人,融入不了他们。她比他们每个人都大,可谁也不会喊她一声姐,谁也不会跑上前来,亲亲热热问候她,欢迎她的到来。没有人理白她,连认真地、注意地瞅她一眼,都没有。她不觉微眯了双眼,似经意、似不经意地瞅着他们,有点羡慕,有点嫉妒,有点酸楚……
三四年前,她从县一高毕业,只差几分没上线。其后,她继续留在那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地拼哪搏呀,又曾三度跃身于考场,几乎绞尽了脑汁,咬碎了笔杆。结果却是惨得很,非但没能拼出半点名堂,反倒“搏”来了冷嘲热讽,冰讥淋身灰溜溜……
去年落榜后,爸妈仍是“牛不喝水强按角”,非要让她继续到县一高复读不可。她以“再让复读我就服毒”相威胁也拗不过。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去吃五遍苦,去受五茬罪。勉强吃了八九个月,受了八九个月,她觉着实在是吃不住、受不了啦,“五一”刚过没几天,便把心一横,毅然决然罢了读。这一来,爸妈大伤脑筋,轮番劝导她,“轰炸”她,想让她回心转意。她却软磨兼之硬抗,无论如何决不肯妥协,还一再说“我得找个职业,不能老让你们养活”。
爸妈不得不让了步,奔波一个多星期,才算在镇企业办给她弄了个招聘指标。但她这时又产生了新的想法,提出了新的要求:“我想到外面去闯荡几年。在咱们这儿我嫌闷得慌。我要换个环境,换一种活法。”她反复跟爸妈解释,说她考了四次都没走成,如今要是在这儿参加工作,免不了总会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瞎议论,那样她将无法平静地生活。起初,爸妈死活不同意,后来见她真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好又让了一步,答应她到省城来不说,还给在财贸大学做常务副校长的秦叔写了封信,恳求他帮忙。
艳萍走进一座玲珑雅致的小黄楼。上了二楼,她往左右两边瞅瞅,来到挂有“副校长室(一)”牌子的房门前。
“笃笃!”艳萍轻轻敲了几下,室内没有反应。又重重地敲了一回,里边仍没有动静。她呆了一呆,回过头瞅见斜对面的屋门半开着,忙走了过去,屋里有人。她站在门口,小心地问:“哎同志,麻烦问一下,秦志豪往哪儿去了?”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小青年和一个中年男子。小青年正埋头写着什么,没有理会她。中年人在看一本杂志,良久才侧过脸问她:“你找谁?”
“我找秦志豪校长。”艳萍微微一笑,“我是他侄女,从他老家天街镇来的。”
“哦,秦校长不在,出去办事去了,下班前估计不会回来的。你直接上他家里去吧!”中年人和气地说。
这当儿,那个小青年停下笔,抬头往门口这边瞅瞅。他生着一副白净面皮,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身材高瘦,倒也匀称,看上去挺秀气、挺文雅的。
艳萍刚和他照上面儿,便失声叫道:“郑玉霖!”
对方也颇感意外。他眼睛猛然一亮,忽地站起来说:“咦?是你呀!”
“你们认识?”中年人问。
“我们是老同学。”郑玉霖解释了一句,又对艳萍说,“你请坐!这是我们主任,李主任。”
艳萍向中年男子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不坐了。我有事要找秦叔。可我第一次来这儿,不知道他家……”
“嗯,这样吧,”李主任偏过头去,“小郑,你领她到秦校长家去吧!材料先放下,明儿再写也行。”
玉霖说了声“好”,将案头的东西理一下,随即走到门口,从艳萍手里拿过提包,和她一块儿出了门。
玉霖一边走,一边没话找话,东拉西扯着。他那慌乱的神态,失措的举止,活像一只老鼠刚刚钻进米缸,一下子被人揭开了缸盖。艳萍也差不了多少。她目光迷离,神色黯然,空着的一只手不晓得往哪儿搁,走路的两条腿有点颤,脚步也把握不好步幅,把握不好节奏,与一只受到惊动的松鼠相仿佛。
“欸,老同学,咱们班那位‘女范进’怎么样啊?”老鼠问话了。
“什么怎么样?”松鼠觉着难明他妙。
“是不是还在复读?”老鼠又问。
松鼠简洁地答道:“是。”
老鼠感慨连连:“咦……不过,精神还是很可嘉的。”
松鼠依旧简洁着:“哦。”
“我觉着吧,如果你也这样,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今年兴许能考取呢。”老鼠借题发挥道。
松鼠非但不矛配合,反而回他一戈:“说不定的事儿,我不想再坚持了。”
不坚持是不坚持了,可面对着已是大学工作人员的他,她心里总觉着不是滋味,甚至还有些自卑感在内。她首次落榜的那个夏天,和她在一个教室里坐过三年的他,考上了财贸大学的大专班。按时间推算,他该是去年夏天就毕了业的。如今,他已经工作快一年了,可她却得厚着脸皮求人呢。
下得楼来,玉霖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腼腆地笑着说:“到秦校长家,还有好几里路呢。老同学,委屈你坐坐我这‘铁毛驴’吧!嘿嘿,要是秦校长在的话,你也许可以坐坐他的小卧车哩。”
“你别讽刺我了!”艳萍乜斜着他,拍拍自行车后架,“就这对我来说就很不错啦!将来呀,等你也有了专车的时候,我站在路边招招手,你要是别叫司机不理不睬就开过去,那咱们也不枉同学一场了。”
玉霖一时语塞,不明白此话缘何而发。顿了几秒,才嘿嘿一笑道:“想坐我的专车?这辈子恐怕不行。就我这样子,怕是只有坐别人专车的份儿了。”
艳萍眉峰一耸,愀然蹙了蹙额,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
玉霜骗起腿上了车,带着艳萍向校门口缓缓驶去。
路上,俩人时断时续地交谈着。
“秦校长你们两家,是什么亲戚呀?”
“什么亲戚都不是。”
“那……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他跟我爸、我妈是老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
“噢!秦校长分管行政事务和经营开发,校办工厂、还有商店什么的,都归他管。所以,给你找工作的事儿,在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嗯。”
沉默一阵,又扯了些闲话,话题便转到了玉霖身上。
从他口中,艳萍了解到,去年毕业前夕,为了让他留在省城,他爸妈曾托过不少熟人给他“活动”,也送过不少礼,但是都没弄成。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爸在一位老朋友家里,得知这位老朋友跟秦校长关系不错。朋友的朋友自然也都是朋友,何况还有一层老乡关系。经秦校长出面做工作,他便被分到了财大,在办公室搞文秘工作。
“如今这个社会,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关系最顶事儿啊!”玉霖止不住大发感慨,“要不是秦校长帮忙,十有八九,我也得被发配到县里,或者乡镇去。听人说,在我之前,有好多本科生、甚至还有研究生,曾经往这儿跑过多次,自我推荐说如何优秀、如何能干什么的,可财大只要了没几个。”
艳萍没有接茬儿,心里却不免生出些嫉羡:这家伙,确实够走运的。升学时顺顺当当,一步跨上了天堂。分配时小有波折,可终究还是遂了心愿。现如今,手里捧着“金饭碗”,工作上肯定也是清闲而自在。唉,命运、命运,怎会这么不公平,你真可恶!
她侧过脸瞅瞅玉霖,抬眼望着堆满瓦块云的天穹。便在此时,伤感之情潜滋暗长了,久久地在心头盘旋起来。
被她诅咒的命运,其实就是她屡试不第的遭际,其实就跟眼前的这个人直接相关。刚上高一时,俩人坐前后位,紧挨着过道。开学半个月后,有一次课间休息,他不晓得要去拾炮哩,还是想去赴宴哩,“呼”一下从她身边跑过。她“咦呀”叫了一声,右手一抖,手中的铅笔发脾气了,埋怨他撞了它的主人,毁了它的作品。撞人者晓得违章了,没有敢逃逸,立即转回来,小学生似地赔礼,大姑娘般地请罪,就差效法小炉匠的求饶方式了。她不是杨子荣,更不是座山雕,提的要求或下的命令简便易行:替她重画一幅画儿。他拿起一瞅,竟觍着脸笑了:“你还有绘画天才哩!”那作品是一幅速写:画面主体仅有一只螳螂,怪的是举起的两张镰刀没有锋刃,倒像是给人挠痒的抓手;更怪的是,螳螂还生着人面,长着人足;最怪的是,它竟戴着一副眼镜,而且绝不像是老花镜。他尴尬了半晌,只说一句“我水平可比不上你呀”,便乖乖地照画不误了。他的确是照着画的,把一张白纸覆在原作上面,像描红一样制作了一幅赝品,末后还给续了貂:螳螂偏上方,一只花花绿绿的蝴蝶翩翩欲飞,却始终定格在螳螂的视野内……后来,一天傍晚,俩人漫步于暮霭氤氲的淮河畔,在对视中眼睛迸出了火花,晃得彼此目眩神迷,在对谈中说了些情意朦胧的英语,说得彼此脸热心跳。这两个步骤进行完毕,他赧然笑道:“你好刁呀,把我画成了那……”她赧颜回道:“你好坏哦,把我画成了那……”
艳萍正痴痴地思想着,忽听得玉霖说“到了”。她恍然一惊,下车后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没有摔倒。
面前是一栋灰色大楼,他们正对着第一个门洞。玉霖朝门洞里一指,说:“从这儿上去,三楼靠右首就是。这会儿,白阿姨可能正在做饭。她身体不太好,近些时一直没上班。你可以给她帮帮厨。”
艳萍笑了说:“谢谢你哦!你不上去了吗?”
“我还……有点事情。有空给我打电话啊!”玉霖递过一张名片,跨上车子,胳膊一扬,“拜拜!”
艳萍挥挥手,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她心湖的波面上,隐隐荡过一阵早已熟悉,而今陌生了的歌声:“往事像飞逝的流云/飘在记忆的天空/纵然从现在飘回过去/也留不住那一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