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宅门酒店
(一)
靠着秦叔一个电话,艳萍来到了大宅门酒店。秦叔说,校办工厂和商店都承包出去了,他不方便硬给塞人,况且那些工作很辛苦,收入也太低。他与“大宅门”的老板通完话,交待校办李主任派了车,李主任又派郑玉霖跟车相送,那个娃娃脸的司机启动警报器,将车开得像要飘起来似的。艳萍本来就有点惭愧,这下又增加了紧张,把想和玉霖说的什么话也给忘了,只得沉默了一路,不好意思了一路。
酒店外观豪华、气派,煌若明珠,一楼大厅是平光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令人脚底生风,心旌招展。老板给人的感觉挺好,身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满脸笑眯眯的,风度优雅,和蔼可亲,刚一见面就主动伸手相握,另一只手还朝紧握的手上连拍直拍,嘴里说着些寒暄之类的话。老板叫刘光达,四十岁出头,原先曾在财大总务处工作过十几年,秦叔一向待他不错。四年前,他往省财政厅调动时,秦叔给他帮过很大忙。
艳萍将两盒高档毛尖搁到老板面前,为了表示关系不一般,特地加上一句:“刘叔,今后还得请您多多关照!”
刘光达就毛尖问题客气了几句,接着对称呼问题予以纠正:“林小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宅门’的员工了,所以论公呢,你还是该叫我老板。呵呵!要论私呢,你就该叫我刘哥,否则就乱了辈份啦!你别看我跟秦校长同过事,同事不同辈呀!论公,我叫他校长,要论私,我也得叫他秦叔呢。”
“多谢老板指教!”艳萍毕恭毕敬地说,弯腰鞠了个躬。
刘光达乐呵呵地领着艳萍,分别见了老板娘杨蕙茹和两位领班、两位大堂经理,当着经理、领班和其他服务员的面,对她交待道:“我看你底子很好,质素应该是不错的,先在大厅做一段‘光牌’服务员,熟悉熟悉业务吧!表现‘达标’了,再让你上三楼贵宾厅做银牌服务师。干得好的话,想到二楼豪华厅当金牌服务师也行。干得再出色了,甚至想竞选领班、大堂经理,都是可以的。咱们这儿,实行的是优胜劣汰的用人机制,充分给年轻人提供张扬自我、发挥作用的机会和条件,而且从来都是看个人实力和表现,决不搞社会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徇私舞弊事儿。目的呢只有一个,就是要确保‘优质服务责任制’实至名归,促进酒店各项管理、各项经营稳步发展,快速提升!”
艳萍喜上眉梢,连连点头,两只酒窝一旋一旋的。她暗暗在心里攒了一股劲儿。
刘光达降贵纡尊,亲自陪艳萍楼下、楼上四处转着,看着,如数家珍地讲解着,热情劲儿比起高级职称的导游,只能说是有过无不及。
艳萍得此隆遇,自然不敢坐大,谦恭如一名像是要把“大宅门”当成天an门的无知游客,甚至觉着自己一脚踏进了紫禁城。在她的脑海里,有生以来,只进过三回饭店:第一回是她过生,满二十岁了,爸妈破天荒大方一回,像模像样地领着她和妹妹,东西南北跑了好半晌,最后选中一家面积不超过二十平米、取名叫“宇宙大饭店”的地方,花了三十几块钱,要了四个荤素菜,四碗白米饭;第二回是前天,她掏腰包请的秀玲和新芳;第三回就是昨天,仨人对钱自己请自己。三进饭店,吃请、请吃、自请自吃三种样式占全了,特点却只有一个:光吃不喝。在她的词典中,什么酒店、大酒店、高档酒店,这三类“酒”字号的店,跟她的距离相应是远、很远、特别远,自打有记忆至今,梦里都没出现过。而今,她一步就跨进来的,竟是个比全县城哪一家高档酒店都高着不止一个档次的高档酒店,头想不晕都难。这酒店虽然“酒”字前面没有冠以“大”字,可它跑到招牌最前头去了,意义应该是非同寻常的。她的语文水平胜过其他科目,明白前面冠着的“大”字,绝对要大过后面冠着的“大”字,并且档次上更有着天河跟下水道之别。
听刘光达说的意思,他当上老板才一年多时间,原先的老板一直是他老婆,现在的老板娘。这个酒店属于杨家的私有财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杨蕙茹高中毕业,在家待了七八年的业,闲来无事经常抱怨。她父亲拥有一个建筑公司,就买了块地皮盖起这座五层楼,起名叫任浪漫酒店,交给她全权经营。她独自打理了十几年,生意越来越红火,挣下数百万元后,说是感到心力交瘁,想清闲清闲了。去年春上,刘光达辞掉公职,专门去南方学习三个月的餐饮业经营管理,接手后将“任浪漫”改成“大宅门”。收银和财务两项业务由杨蕙茹管着。
艳萍尾随着老板四处转悠。老板俨然一位大领导风度,脸上总是笑成一朵花儿,要求她跟他并肩前进,有几回还专门停下来耐心地等她,有两回竟优雅地转过身,张开大手要拽她。艳萍在学校时体育成绩不错,仅次于语文,闪转腾挪的功夫虽说称不得高强,但用来躲手,倒还绰绰有余。躲了两回,那手便老实地趴到自家主人身上,或者在半空中舞扎几下,对她没有再“下”了。老板乃是堂堂本科生,以其博学程度,应该认过“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十二个字的。艳萍于是放心地尾随着,专心地转,留心地看,用心地想。
刘光达说,他负责经营的不是整栋楼,而是一、二、三楼。一楼大厅,一年四季只提供凉菜、火锅和酒水。二楼有四个大包间,称为豪华厅,都是套房,分别取名为一鸣惊人厅、一呼百应厅、一日千里厅、一步登天厅,均由金牌服务师负责侍候。这些豪华厅原先叫雅座间,外面一间供喝酒吃饭用,里面的套间早些年风行卡拉OK那阵是唱歌跳舞的,这几年公安部门不让歌舞了,遂改为茶艺室兼麻将室。三楼的包间称为贵宾厅,原先叫普通间,共有六个包间,分别起名叫一见钟情厅、一往情深厅、一鼓作气厅、一马当先厅、一帆风顺厅、一往无前厅,仅可用于餐饮,由银牌服务师在此侍应。靠楼梯口两边还有两间,是刘光达、杨蕙茹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四楼的桑拿浴室、五楼的歌舞厅,几年前杨蕙茹就交给她弟弟蕙超干了,所以刘光达没带她上去。不过据他说,两家的业务紧密相联,采用的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合作方式。
二、三楼的走廊和包间里,铺着厚厚的紫红地毯,艳萍走在上面,感觉如履祥云一般,每个房间都要多逗留一会儿。房间里全拉着厚厚的金丝绒窗帘,墙壁及屋顶上,一律贴着豪华型石膏装饰板,透着一种华美、高雅的韵致。壁挂式空调不管有没有人,都一直开着,释放出的冷气直往人身上、心里沁,叫人满身满心都是凉爽爽、美滋滋的。一盏盏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艺术灯具,大天白日还大睁着眼,放射着绚丽而柔和的光华,使人仿佛生活在如梦似幻的仙境中。
“看得见的就这些了。我再给你介绍一下看不见的。”艳萍尾随着走进“刘办”,听老板这样说道。
刘光达坐在老板椅上,艳萍坐在长沙发上,相隔有两米多远。听老板絮絮地介绍着看不见的情况,她迅速在大脑中做了总结、分类和概括,大体整理出以下“三上”。
经营上——经过多年的洗礼,酒店的名头已经叫得很响了,本市为数甚夥的高档消费者常常光顾,外地人来郑办事、请客,往往也会慕名而至。店里的工作人员,连刘光达夫妇在内,共有三十多名,成天忙得团团转。营业额每天都有一两万元,多则甚至好几万元。
待遇上——服务员共分三个级别,按社会上评定职称的叫法,初级职称是大厅的白牌服务员,即刘光达所称“光牌”,每季配备一套红色工装,料子档次为低,胸前佩戴一枚白铁皮剪成的牌牌,月薪一千元、奖金五百元,六人合住一间寝室,服务生也在这一档;中级职称是贵宾厅的银牌服务师,每季配备两套白色工装,料子档次为中,胸前佩戴一枚纯银制作的牌牌,月薪两千元、奖金一千元,四人合住一间寝室;高级职称是豪华厅的金牌服务师,每季配备三套黑色工装,料子档次为高,胸前佩戴一枚纯金打造的牌牌,月薪三千元、奖金两千元,二人合住一间寝室。
要求上——白牌服务员的职责,就是端盘子、抹桌子,洗刷餐具,扫地、拖地,帮操作间择菜、洗菜。另有一项任务,则是轮流值日,打扫二楼、三楼的卫生。银牌服务师的职责除了端菜、摆盘,主要就是陪酒,不允许敷衍,有小费的,没有伴歌、伴舞任务;金牌服务师除了陪酒,还有“两伴”任务,不允许推诿,小费也更高。金牌服务师华梅、舒曼曼还陪某些客人洗浴,小费当然尤为可观,具体每次会有多少,连他这个当老板的都弄不清,估计她们月收入在一万五到两万之间。
艳萍凝神听着,脸色越来越红,心跳也加速了。
“至于领班、大堂经理的待遇和要求,暂不给你介绍。”刘光达点着第N支烟,吸了几口说,“暂时对你没用,太遥远了。不说有共产主义高级阶段那么远,起码比社会主义高级阶段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