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大宅门酒店
(二)
吃过午饭,艳萍趴在大厅餐桌上,想了会儿心事,一股困意袭来,便合了眼休息。下午要参加岗前培训,得把精神养好。然而,当她靠近梦乡的边缘,将要迈步跨入之际,一阵吵闹把她给拉了回来。
吵嚷声来自门外,源头在“大宅门”旁边一家商店内。发声者是个二十几岁的白衣女孩,她将一名中年妇女摁在地上,拿一把铝勺敲打对方头部,撕开嗓门反复吼道:“谁叫你管我?”那个妇女无效地挣扎着,边哭边骂:“白养你了,白养你了!早知道是这,生下来就该把你浸死到尿罐里!”
商店里人很多,艳萍站在门口,挨着几名“光牌”同事,刘光达正在里头劝解。商店老板见谁也劝说不住,可能是担心闹出人命,跑到门外拨打了“110”。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有个中年男子死死抓住白衣女孩的手,狠命地夺过铝勺,抱住她往门口拖。那女孩一面蹦跳着,一面喊叫道:“你不要管我!我不想活啦!”用力挣脱后,她弯腰捡起一根木棍,转着圈子乱甩,没人敢接近她。
这时,两名佩戴交巡警袖标的警察赶到了,与白衣女孩形成对峙之势。正面交锋的那位警察,不知是年轻没经验,还是太麻痹轻敌,三几个回合过后,手中的对讲机被女孩用木棍打落在地。这个小小的胜利,显然冲昏了女孩的脑子,她一手拄棍,一手挥舞,仰天大笑且长啸数声。趁此良机,那位中年警察虎步上前,夺走了她的武器,那个中年男子抱住她的胳膊,再加上年轻警察的力量,总算把她制伏了。
中年妇女见状,拉起白衣女孩的手,带着哭腔说:“走,回家去,喝碗汤睡一觉,就没事儿了。”中年警察当即止住了她,说是要通知辖区派出所,等人家处理完了才能走。
就在警察打电话时,从围观的人群中,突然蹿出一名黄衣女子,大概有三十来岁。她拽住白衣女孩的手臂,使劲拧了一圈,猛然摁到在地,左右脚轮番抬起,狠狠踹着对方脑袋。
白衣女孩杀猪般地叫起来,流着眼泪和鼻涕,骂了几句粗野的话。黄衣女子照她头上猛跺,狠声骂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谁让你抢我老公?小贱人……”
两位交巡警上前拉架,拉了几分钟也没拉开,反而被黄衣女孩推倒了。有两名记者过来,一个拿照相机,一个扛摄像机,要免费拍照、录像做宣传。黄衣女子却不买账,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拍、拍,再拍我打死你!”拍照的记者牛气地犟了一句,她猛地伸长脖子,将一口浓痰喷到了对方脸上。
派出所民警来到了现场,把黄衣女子架上警车。她梗着脖子,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白衣女孩,笑骂道:“我就是想打死你!谁让你抢我老公?”
白衣女孩挨了打骂,闹得非常凶,高声叫着“我不想活啦”。五名警察费了好大劲儿,才算把她弄上了车。那对中年男女要上车时,刘光达朝他们扬扬手,嘱咐道:“有事儿给我电话!”
回到酒店后,一帮“光牌”服务员纷纷问老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刘光达苦笑着摇摇头,丢下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匆匆往楼上去了。
一位姓江的银牌服务师说,白衣女孩和另外三男两女,中午在“一见钟情”厅吃饭,是她服的务。六个人喝了四瓶白酒,那女孩做东,喝得最多。她把六名贵客送出门,原以为他们要一块儿走的,没想到那女孩执意不肯上车,说要去商店买个东西,待朋友们走后,摸出手机打个电话,一屁股坐在商店门前。工夫不大,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来了,俩人没说上几句,就开始对吵,女孩直骂男的没良心,还扇了他一耳刮子。男的气鼓鼓地跑到一边,打了个电话,等那对中年男女赶来,他就去了马路斜对面的环球眼镜城。
说到这儿,她凑近吧台,做出神秘的样子,压低声音道:“蕙茹姐,我刚刚才知道,她是你的表外甥女?”
杨蕙茹“嘁”了一声,照她头上拍拍,不屑地说:“那是你们老板的,我可没认过她。小时候挺可爱一个闺女,现在变成这了,她爸妈都够够儿的……”
十几名服务员围住吧台,七嘴八舌地追问,杨蕙茹招架不住,只好扬了“家丑”,并交待不许外传。据她说,白衣女孩名叫王娜,是刘光达姨表姐家的闺女,就住在附近的政八街。王娜高三没有上完,因为谈恋爱怀孕被学校开除,在家闲了半年,随后到斜对面的“环球”当营业员。不知什么时候,竟跟络腮胡子老板好上了,去年冬天被父母发现,逼着她离开了“环球”,可俩人还是经常幽会。今年春上,父母给她找了个对象,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人,半个月后就要结婚了。今天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倒霉催的,竟约了一帮子狐朋狗友,灌了那么多猫尿,挨了一顿打骂。
“叫我说,这还是轻的。人家把她骂死、打死,都不亏她!”杨蕙茹扫视着众人,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角。
对这一事件,艳萍始终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听,没说过一个字。起初她感到咋舌,后来是啧啧称奇,待听了老板娘的述说及评价,她觉着很欣慰:午休牺牲得值。
下午的培训在“一见钟情”厅举行。老板刘光达简单说了几句,就起身走了,让一位姓张的领班单独讲授。参加培训的正式学员,只有艳萍一个,旁听的倒有两个,是比她早来三几天的李云霞、王迎丽。她俩早几天已经培训过一回了,可能是生性好学,或者“学然后知不足”吧,特意再强化一次的。但在上课中间,俩人不停地说小话,议论王娜的事儿,时不时笑几声。艳萍注意到,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的张领班好像很大度,对她们的违纪行为丝毫不管,只是自顾自地讲着。
两次课间休息,李、王二人交换了两条趣闻,让艳萍的耳朵捡了两回便宜。李云霞说,“五一”期间,精明的老板却办了一件窝囊事儿。他叫人以“大宅门”的名义书写两三万幅红、黄、蓝、绿的标语、贺联,张贴在市区主干道的树干、电线杆、电话亭、公交站牌等处,意在向广大市民致以节日的祝福。谁晓得,广大市民却不领情,纷纷向媒体反映,指责此举污染了环境和视觉。好心好意产生了反效果,老板一再跟记者们鸣冤叫屈,说自己很窝心。王迎丽讲,“环球”隔壁的丽珠休闲中心,前些时被人举报涉嫌容留妇女□□,警方搜查时,翻出一摞子“作业本”和账本。原来,小姐们各有一个用作业本做的“上钟记录本”,里面记着每一天小姐上了几个钟,还虔诚地写着“万事如意,客似云来”等祝词。最可笑的是,小姐们都挺向往“学生生涯”的,本子上一律写着:“学校:飞机修理厂;班级:跑道;姓名:狂花浪蝶;学号:13148FJ。”后面的署名是“靓MM×××”。而休闲中心另有一本小姐们的上钟总账本。
参加完三个钟头的岗前培训,艳萍领了工装和白牌,没有持证就上岗了。忙完杂活儿,趁着还没有上客的空子,她跑到酒店门口,观察着自己新的栖息地的自然环境,并在心理上做着准备,以期逐渐了解、熟悉和适应酒店的人文环境。
夕阳滑下楼顶、树梢,夜幕悄悄遮蔽了尘世,红的白的黄的、七彩的杂色的灯们次第睁开了眼,将夜神的势力范围瞪缩了一片又一片。在室内待了大半天,艳萍感到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好受多了。她微眯了双眼,看向那一排排法桐翠盖织成的绿棚。那绿棚织得密密的,厚厚的,扯得长长的,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它们,仿佛要借着点点灯光看到里面去,从中看出点儿什么奥秘来。而对绿棚下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她几乎眼角都没夹一下。
大厅陆续有了客人,先后坐了十二三桌,艳萍同另外十几名“光牌”服务员一道负责招呼。忙到十点多钟,客人相继走光,大厅里也收拾利落了,那十几个女孩便自动分成好几班儿,聚在一起各说各笑。艳萍单独坐在一边,低着头想自己的心思。
这当儿,刘光达来到面前,冲她打了个响指,笑说道:“走,上我办公室去。”
艳萍疑惑地站起来,跟着他上了三楼,走进他的办公室兼休息室。进门后,刘光达往长沙发上一坐,拍拍旁边的坐垫,招招手说:“来,坐这儿。”
艳萍笑望着他,说:“我坐您的老板椅好了。”
“不行。就坐这儿。”刘光达龇龇牙说。
“要不我坐这儿,您去坐老板椅。或者您坐这儿,我去坐那儿。”艳萍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刘光达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她胳膊,狠声道:“来吧你!咱俩坐一块儿有什么了?”
艳萍被他一带,身体失去平衡,几乎歪到他怀里。她一边挣扎,一边羞恼地说:“有什么话您说吧,坐那么近干吗?我耳朵不聋。”
“坐远了有距离感,影响谈话情绪。”刘光达强制地把她按坐在沙发上。
艳萍“呼呼”喘着气,白净的脸蛋儿涨满了红潮。
刘光达一手拽住她胳膊,一手掏出烟和火机,点着吸了几口,涎着脸皮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人喜欢团结女同胞,喜欢和女同胞打成一片。”
艳萍抽出手来,绷住脸说:“有话您快说吧。再没正没经的,我可走了哦。”
刘光达拍拍她肩膀,捏捏她手臂,正了正脸色,嘉勉地说:“看你今天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我决定,从‘光牌’服务员中,选拔你和李云霞、王迎丽作为‘种子’,五天后专门为你们办个培训班。特让华梅、舒曼曼讲课,算是给你们开个小灶,提前进行另一种岗前培训吧!正培训师是华梅,副培训师是曼曼,一个主讲一个辅讲,当然还要示范。培训时间就仨钟头,培训内容只有一条:怎样当好大宅门的服务师。到时候,笔、本都不用带,耳朵、眼睛和脑袋别忘带了就行。”见手上的烟燃尽了,他把烟头摁在烟缸里,起身去桌子上拿,一看烟盒里空了,便拉开抽屉又拿出一条。
刚来头一天,就被确定为“种子”,艳萍真是受宠若惊。她缓缓起了身,脸上堆着笑,激动而小心地说:“老板,您忙吧,我不打扰您了。”
“别慌别慌!我还没说完呢。”刘光达摆手止住她,叼了根烟点着,美美地吸了几口,踱了几步,打着手势说,“我的意思是,要把你们三个当成贵宾厅的二梯队,甚至豪华厅的后备队,一步步培养起来。所以,你们从现在起就要务必记住这一点,务必不要将自己混同于一般群众——‘光牌’服务员,务必要给自己定下高标准,务必要对自己实行严要求,务必要……务必……”
听着这一串子“务必”式排比句,艳萍不由得肃然起敬,简直要对老板“抠目相看”了。她除了瞪大眼珠看,绷紧耳膜听,剩下的就只有点头如鸡啄米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