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社会课老师
(六)
一大早,艳萍就爬起了床。同寝室几个姐妹“呼呼”睡得正香,某个人还“呜咂呜咂”咕哝着,“咯吱咯吱”地咬牙齿。
匆匆洗漱毕,艳萍从包里拿出一把木梳,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将满头黄中泛红、拉得直直的秀发细细梳理,使之自然披散在肩头。她又打开化妆盒,对镜抹粉、搽胭脂,描眉、涂眼影、上唇膏。然后开始换衣服,穿了一套又脱下,换上一套再脱掉,如此反复到第五次才算告成。这一连串动作虽然很紧凑,但足足耗去个把钟头,才终于标了休止符。
艳萍一面对镜顾盼自雄,一面轻轻哼着流行歌曲。她显得格外兴奋,格外容光焕发。脸上那一对小酒窝,此刻已盛满了甜美的笑意,她心湖里也正荡漾着万顷碧波。
从今天起,她就与那整日里埋头苦练、苦做勤巴、勤杂工似的“光牌”服务员“拜拜”了。从今天起,她就不用再受那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华梅的窝囊气了。从今天起,她可以不再迫于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让老板刘光达做“陪练”了。从今天起,她也可以像柳萃萃她们那样,挺起腰杆昂着头“咯噔咯噔”地走路,无拘无束地说个不停、笑个不住了。
早饭后,照例是忙着做准备工作,扫地,拖地,抹桌子,只是不用再帮操作间择菜、洗菜了。艳萍始终干得很愉快。呵呵,同样是做杂活儿,但感觉上却与此前迥异其趣。
忙完休息时,艳萍靠近舒曼曼坐下,听她和华梅议论刚上市的某种时装的款式、花色、质地和价钱。她颇有兴味地听着,间或也插上几句。当她插话的时候,华梅便会侧耳细听,时而还点一点头。虽然仍不免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但眉眼间分明已友善了许多。
嗨,这个宝贝!总有一天,我要胜过你……艳萍在心里握了握拳头。
获悉曼曼的身世后,艳萍找她求教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客观方面,曼曼有时是时间不凑巧,多半是身体不方便。曼曼不晓得患了什么病,健康状况是越来越糟。有几次正说着话,忽然就连咳直咳,半天喘不过气,咳得弯腰弓背的,抬起头来,满脸惨白,上面都是汗。工作时间以外,曼曼总是回寝室休息,除了同室的华梅,其他人都不好进那屋,或者是不敢进,生怕打扰了她。主观方面的原因,就是她跟杨惠茹说过的,惟恐不小心说漏了嘴,惹曼曼不高兴,甚或伤心落泪。潜意识里,她还有个说不出口的感觉,则是她眼里的曼曼,显得既高又低,既强又弱,既大又小。换言之即是:既重视,又轻视。她知道,自己万不该产生后一种想法,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感觉。
而对自视甚高、自觉强大的华梅,艳萍则全然不以为高,不以为强,不以为大,甚至打心眼里鄙视。她对华梅一直存有芥蒂,心想:牛什么,不就比我多会几手吗?我是刚下学不久,假如也像你出道那么早,哪天到一块儿比试比试,究竟鹿死谁手,还料不定呢。然而,艳萍也很清楚,以自己现有的实力,还不足与华梅抗衡,平分秋色的图景只能在脑膜上闪回。魏源说,师夷长技以制夷,需要怎样博大的胸怀啊!一向爱见贤思齐的艳萍,决计学习魏老夫子,低首下心,自找胆吃,向那盛气凌人、一点都不贤的华梅讨教。本来她也曾想过,舍华梅而取柳萃萃者也,叵耐萃萃那女孩,自家学艺不精,不晓得老板搭错了哪根筋,让她做上了金牌“女南郭”,可她却不感到羞惭,反而觉得光艳,偏要往脸上贴一块狗皮膏药来扮酷,学习那误人子弟的庸师,效仿那间接杀人的庸医,显得比曼曼、华梅还周吴郑王些。艳萍找了她一回,就发觉进错师门了,于是疾步退却,再不回首。
岂料,华梅的不贤远超过想像,竟像是怪物托生的,思维方式怪异,行为方式怪诞,说起话来更是怪头怪脑的。这个宝贝,总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讲授,尤喜欢尖声尖嗓地教练,有时还对她撇嘴角、翘下巴,甚至冷言冷语,吹毛求疵,动不动还拿学历刺激她:“亏你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呢!”似乎自家并非高中肄业生,而是本科生、硕士生甚或博士生。可这一切,她都忍下了,虽然眼里也含过泪,心里也赌过气,脖子也扭过身,脑袋也转过筋。她惟有一个信念和抱负:师夷长技,以夷制夷。
在做聊天、歌舞这两项课目的习题时,艳萍心理上经受了空前的考验。那些日子里,单为学跳舞一事,她就不晓得伤过多少脑筋,进行过多少次思想斗争。对她来说,别的都还在其次,首要一点就是克服心理障碍。不管是贴面、快慢步、一步摇,还是伦巴、探戈、迪斯科,先前她一概视之为洋鬼子、街痞子们的专利,而今却不得不认真学习,躬身实践。
每逢做这两门习题时,刘光达总是不请自到,显出甘为人梯的优良品格,自告奋勇当艳萍的陪练。具有大领导风度的老板亲自来当梯子,要让晚辈踩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头颅向服务高峰攀登,艳萍心里那个感动啊、激动呀,还有兴奋、振奋、亢奋什么的,真可说是百感齐聚心头,只差哭鼻子甩泪,高呼“老板万岁”了。但是,万没料到,马上——不,没有那么快,应该是“驴上”——“驴上”老板的手脚就发痒了,犯贱了。
老板每次陪练,都跟艳萍贴得近近的,将她那不盈两握的腰身搂得紧紧的,让人感觉很不自在。特别是每当二人错着身子进进退退之际,他的左前臂或者右上臂就特别贱,每每要忽轻忽重地擦着或压住她的乳峰,她心尖上往往像触了电一般发麻、发颤,抖动不已。但她并没有就此脱开身去。她一来是发愁身边缺乏男伴资源,二来考虑到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老板,他的面子不可以轻扫。然而没想到,老板得了寸,进了尺,又琢磨着要进丈了。
对于老板的如此行径,艳萍先是芳心大惑:当老板的,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吧,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员工?继而便凤颜大恼,进而又大怒了:你自家的姐姐、妹妹,还有你的女儿,也都是女的,你怎么不这样对她们呢?以上几句,全都未加引号,因为不是艳萍嘴上说出的,是她心里想到的。心里想到了,脑中自然会同频传感,身手也会做出同步反应。所以,每当老板箍住她腰,要跟她跳“贴面”时,她便心念电转,即刻施展闪转腾挪之功,毅然躲开、闪开,或者挣开、跳开,俨如一位古代的格斗武士,“腾”地跳出圈外——罢课了。
罢课是罢课,艳萍却没有呼什么口号,大概是担心那样会被扣上“闹□□”的罪名吧。因为仅仅罢课,乃是无声的自卫,不属于有声的“潮”,算不上反抗领导、当权派或统治者。入人篱下,摇摇头、晃晃脑总行吧,可以找理由说是脖子不舒服,而乍翅儿、翘尾巴甚或尥蹶子之类过激行为,可就只敢想、不敢做了,因为那免不了会挨鞭子,至少要被停草料的。艳萍不是糊涂虫,深知自己眼下几近饥不择食,景况有点类似于鲁迅先生笔下那位落魄的孔乙己,是没有资格要酒要菜、慢慢坐喝的。
昨晚收班后,刘光达把艳萍叫到办公室,东拉西扯了几句,郑重地知会她:“我对你最近的表现进行了量化、细化考核,一一算了算分,确认你已经‘达标’了,所以决定擢升你为银牌服务师。从明天起,你正式到贵宾厅工作。”并殷殷嘱咐,你是万里长征才迈出头一步,前面高峰多多,攀升殊非易事。因为,这就像跳高一样,越往上越难。对此,你要有清醒的思想认识,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希望你务必要……务必……
闻听此言,艳萍心里自然是高兴啊,激动呀,恨不得蹦起来,举着胳膊欢呼几声。但她脸上,依旧保持着坦然的表情,仅只多了些甜美的笑意。她不愿露出轻狂之态,在任何人面前。
当晚,艳萍就搬到了四人间。躺在新的寝室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嗨,幸而自己的神经还算坚韧,并没有脆弱到一触即损,像那个高考受挫三次便纵身投河、没有一点男子气的“豆芽菜”。幸而自己的脑瓜不算愚钝,还没有愚到钻入死巷而不觉,撞着南墙仍不悟,像那位奋战九年却未能升上去,可又不愿退下来而被死死卡住了的“女范进”……有人说榜上无名、脚下有路,有人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都不失为醒世恒言。这不,脚一抬、头一回,毅然从泥淖里抽出身来,可就有了路、有了岸,而且是别具洞天的呢。谁说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对极了,就是这话——追!人生一世,想要过到好上去,就不能不追。只有活着追着,追着活着,才能越活越自在,越追越痛快……
将近正午时分,老板刘光达一声令下:“迎宾时间到!”便率领两位大堂经理、两位领班、三名金牌服务师,还有艳萍和另外几名穿着薄、露、透风格的衣裙,看上去妖冶媚人得煞像夏装模特似的女郎,以及穿戴打扮上明显低一档次的十几名“光牌”服务员和一帮服务生,由两位迎宾小姐身边依次向外延伸,并排恭立于酒店门前的台阶两侧。刘光达这会儿又风度翩翩、周吴郑王起来,适方才那副呓儿八怔、吊儿郎当相,全然不见了。他们沐浴在泛着白色的阳光里,脸上洋溢着彬彬有礼、神采飞扬的笑意,不过有几个胖人鼻尖上冒起了汗。
在他们身后做衬景的,便是大宅门酒店的门脸了。大门两旁和上方,镶嵌着名贵的芝麻白花岗岩,上面是由金黄色金属铸就的“大宅门酒店”五个大字,依拱券形均匀地分布着。门口有宽敞的汽车通道,正前方共有十八级全是大青石的台阶。站在人行道上仰脸看,给人一种巍峨高峻、深似侯门之感。
艳萍很清楚,这样一个装饰豪华、生意兴隆而且收入又高的所在,若不是秦叔给她搭桥铺路,她一个乡下姑娘,就是插上双翅也别想飞进来。她不禁又暗暗感激着秦叔。
高高凌驾于门脸上方的“大宅门酒店”五字,亲切地向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招手致意,发出甜蜜度像蜜糖一样、吸引力如磁铁一般的邀请。没过多久,负责豪华厅、贵宾厅招待事宜的华梅、舒曼曼、柳萃萃,以及林艳萍、李云霞和王迎丽等人,便先后接到一拨一拨的主顾,按照其口腹欲求的不同规格,客客气气地引入档次有别的房间。
艳萍兴致勃勃且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角色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