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帆沿江而行,他听殷紫低声说完书房外偷听到的,父亲与凤翔节度使使者的对话,沉思良久,道:“李静川对义军行踪了如指掌,只怕城中亦有他密探。我即刻赶去彭城,希望能赶在他们攻城之前劝韩兄退兵!”
殷紫惊道:“你过去,不是送死么!”她张臂拦住慕容帆:“我不许你去!”
慕容帆看向她倔强的脸,目光中不知是什么表情,他缓缓道:“殷紫,你若执意拦我,你便是我的敌人。”
殷紫,你若执意拦我,你便是我的敌人。
殷紫后退几步捂住了胸口,俏脸煞白。
曾听人说过,言语亦可伤人。她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敌、人?”她面上寒霜胜雪,却绽开笑颜,轻轻的击了几下掌,“慕容公子好仗义!好侠气!好担当!救了朋友还要救敌人,救了敌人还要救一城百姓。”
“接下来呢?是不是还想救民于水火,救一救天下苍生?”她字字讥诮毫不留情,她言辞犀利尖酸刻薄剥皮拆骨。“你以为你是谁呀?还真以为自己是棵葱啊!”
慕容帆只是静静地看她。
“你去没用的,你不要去……求你不要去……”她看着他面上神情,声音渐低,绝望无比,忽然道:“那、我跟你一同去!”
慕容帆看着她坚决神色,犹豫了一下,道:“好,咱们一同去。”
他让殷紫在江边等他,良久牵着一匹马回来,道:“上马罢!”
殷紫坐在慕容帆身后,两人均默不做声,只有风吹过耳畔的呼啸声,殷紫想起数日前两人共乘一骑的温柔旖旎,忽肝肠寸断。
慕容帆把殷紫带到扬州北一片军营,道:“这里的赵鹘将军,是你父亲的副将。”殷紫心生不祥,她吃惊道:“你骗我?”慕容帆忽然清啸一声,稍倾营中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殷紫双手紧紧扯住他衣衫,大叫:“别扔下我!”慕容帆一狠心,并指如刀,将衣裾削断,转身上马而去。
殷紫双手攥着半截衣裾,木然立在门前,眼睁睁看着那人驱马消失在视线外,始终没有回顾一眼。伤心、恼怒、委屈、茫然、担忧……诸般情绪一起袭来,禁不住浑身发抖。
赵鹘出来,见到殷紫很是吃惊,殷紫任凭他怎么问,只是不理不睬,赵鹘只得点兵护送她回城。
殷紫心里气苦,对着赵鹘百般刁难。赵鹘一路上虽然尽量顺着大小姐心意,无奈随行都是些粗鲁汉子,并无一个丫环仆妇,这位大小姐挑起刺来,当真是层出不穷理由充分。赵鹘被骂的毫无办法,只祈祷节度使大人英明,不会偏信娘子的一面之辞,否则自家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能抵殷大娘子一路上受的委屈。
他第二日便不用苦恼了,因为殷紫途中逃了出来。
殷紫夜间悄悄溜走,她偷了一匹马,朝彭城赶去,途中遇到杜十九郎。殷紫大喜:“十九郎,你带我去找他!”
杜十九郎看着她,眼中神色变换,他道:“好,我带你去找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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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彭城列九州。
汴泗双通,五省通衢,姿明霞而凤凰降,依蜿蜒而云龙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凤翔兵马节度使李静川大军三日前已攻下小沛,与殷纶义军一南一北将彭城团团围住,恰成犄角之势。殷纶义陈军十万,将彭城围的水泄不通。凤翔节度使李静川因路途遥远,只率了两万铁骑,这支军队,却是一支精锐之旅。
大军正在攻城,战况惨烈。
城外护城河、护城壕,层层防护森严壁垒,地上埋了铁蒺藜拒马,却犹挡不住大军的攻势。一辆辆楼车、攻城槌、飞桥云梯……被士兵冒死推到城下。城头义□□枪刀杀死攻上来的敌人,把云梯掀落,然而城下旌旗铺天遮日,敌兵众多如麻。战鼓擂的震天响,多少人魂飞沙场?可怜无定城边骨,还犹是春闺梦里人。
城头南侧义军孤弱,眼看就要被官军抢据,蓦地一人自远处掠来,身法如大鹏,挥剑将几十个攻上城头的士兵一一刺落,他刺死最后一个人,仗剑朝城下望去,正是慕容帆。
韩小仙在他身后赶到,苦笑道:“当初攻此城时,犹嫌它不够破,如今却生怕它不够坚牢。”
慕容帆皱眉,他很想骂韩小仙:“我早修书劝你勿贪徐州!你根基未深,此处周遭环敌、豺狼伺猎,根本不是你手下这群乌合之众所能据稳的!”但他终于忍住没说出口,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
要如何、如何才能把这一股伤亡甚重的义军从十几万大军的包围下救出呢?还有城中几十万百姓,李静川既然能屠益州,难道就不会屠彭城吗?
凤翔军前,一人玄衣黑甲身披血红大氅端坐于马上,未着头盔,面容俊美冷漠,正是凤翔节度使李静川。他遥遥朝殷纶义喊道:“明公!如今义军疲弱,当一鼓作气攻下彭城!”
殷纶义一点头,右手徐徐抬起,他身后,数万甲兵齐齐盯住他的手,只等这只手落下,便汹涌而上攻下彭城。城池上,慕容帆遥望殷纶义,双目黯淡,伸手解下背上朱弓。此时,却有一骑遥遥奔来,马上骑士放声大呼:“殷纶义!你可要女儿的性命?”
杜十九郎自远处纵马奔来,他短剑抵住殷紫,大声喝道:“殷纶义!若要你女儿活命,就速速撤军!”
殷纶义大惊失色,手僵在半空中。
殷紫浑不注意颈上短剑,她目光全被城上吸引,一时间,全身鲜血冷如寒冰。
“不要!”她尖叫着跳下马,杜十九郎竟没能抓住她。
殷紫朝城边奔去,脚下踩到一截断木,摔倒在地上。她撑起手臂,拼命地张开嘴,嗓子却仿佛被封住一般,发不出一个声音,泪眼模糊中,看见心爱的人,血染征衣,手挽劲弓对准了她的父亲,目光冷漠如冰。
她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慕容帆,我的父亲纵然该死,但他是我的父亲!
纵使真的有人想杀他,那个人也绝不应该是你啊!
殷纶义虽看到城墙上有人搭弓,却浑不在意,城墙距离百余丈之远,纵能射到,也是强弩之末。他身侧王秋塘却见过慕容帆箭技,当真有雷霆之威,但他目光闪烁,终是一声未吭。
杜十九郎跳下马,长剑横抵殷紫颈中,厉声喊道:“殷纶义!你可要女儿的性命?”
殷纶义一惊,复为难,好不犹豫。他只有这一个女儿,爱愈性命,然而权势富贵之下,人原是可以性命不要的。
一时间,殷纶义心头百般滋味,手掌举在空中,欲挥不能,欲收不舍。
城上,慕容帆手指扣紧了箭,箭尖淬了毒,幽幽生蓝。他心头也是波澜四起,难以理清。他一生手刃过多少贪官酷吏,从未手软,然而那些人在他心目中,仅仅是“贪官酷吏”这几个字,而与殷紫多日相处,几番听她笑语儿时逸事:母亲死的时候嚎啕不止,父亲抱着哄了一夜;小时候顽皮,父亲舍不得责打,就请来教书先生管教,可是见女儿被先生骂哭,又恼怒的把先生轰走……殷纶义在他心中也是一个和蔼的长辈、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更重要的,他是殷紫的父亲。
为什么人世间要有那么多的抉择?功名富贵,侠骨柔情,千秋意气……
父母之恩,兄弟之义,儿女之情……
殷纶义会不会挥下手?
十九郎会不会狠心挥剑?
慕容帆,他最终会射出箭吗?
我们可能或许永远猜料不到了。
因为,人生同样有那么多的不可预期之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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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千钧悬于一发。
“唉……”
有人在悠悠叹息。这叹息声竟是美丽的。
珊瑚骑马过来。这千军万马中,她纵马缓缓走来,她的人比声音更美,她的风姿比美貌更加醉人。
殷纶义回首,看见珊瑚策马来到自己面前,他皱眉道:“你不在营里好好待着,到这里作什么?”日前珊瑚孤身一人跑到军中,言道担忧父亲,殷纶义虽然同她没什么亲情,倒也感于她的孝心。
珊瑚仰头轻俏一笑,眼波妩媚天真,“我来……”她尾句微不可闻。
殷纶义身子侧向她,问:“什么……”
“我来取你首级。”
殷纶义喉头“哦哦”,再说不出话来,一把短剑切入咽喉中,殷红色液体顺着剑柄滴下,血染罗袖红。
“你要我替殷紫出嫁,我本想将计就计,行刺凤翔节度使李静川……不过算了,杀了你,也是一样罢。”她长剑压入血脉,微使力一旋,那头颅自肩膀上掉下,干净利落。
城上城下,千军万马,鸦雀无声。
珊瑚高高举起殷纶义首级,回头喝道:“你们主帅业已伏诛,还不投降?”
她手拂长发,向城上微笑,低声道:“瞧,慕容,我总不爱看你为难。”
慕容帆当然听不见她的话。
他只能看见军中万刀齐下,血溅绛云纱。
远方,殷紫失声叫道:“阿耶……”痛彻心骨。
城下,一袭红衣于金戈铁马间缓缓委尘,叹息声悠悠,却似秋风回拂天地。
慕容帆彷然持弓,却步踌躇,眉间眼角,惶惑无际。英雄如他,救不了一个女子的心,救不了另一个女子的命。
人生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凤翔节度使李静川安坐于马上,他目睹一切发生,唇角始终流露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讥讽。他放眼望去,淮南军中军容不整已呈溃乱之势。初香在他身后迟疑道:“郎君你看今天……”
李静川目无表情道:“撤军。”
“就这样放过他们……”初香遥望城头心有不甘。
李静川冷冷看她一眼:“终有一天我要破此城!”
现在么……他调转马头率军离开。“哼,两败俱伤……”
这一局若执意硬拼,终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