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慕容帆带着舍利金函前往苏州,殷紫很想跟他一起去,可是毕竟离家多日,也不知老父如何担心,慕容帆让郑公子送她回家。
郑公子骑在马上,侧头看另一匹马上殷紫心事重重,时而微笑,时而叹气的样子。他一向木讷,此时忽咧嘴微笑:“有什么好想的,你既然喜欢咱们郎君,便跟了他呗!”殷紫满面羞红,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喜欢他来着?”她忽然笑的不怀好意:“你只管你自己吧!你不是喜欢甘大娘?”
这次轮到郑公子脸红了,好在他脸上黑的很,也不怎么看的出来。他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殷紫从鼻孔里哼出气来:“我眼又没瞎,一路上你对她多好啊!”她好奇道:“你虽然长的黑些,但也算相貌堂堂,怎么会喜欢她?”郑公子身量魁梧,真是越发衬得甘大娘骷髅般瘦的难看。
郑公子低声道:“她是好女子,我早就喜欢她,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殷紫笑嘻嘻道:“送诗啊,你给她写情诗──戏文里都是这样演的。”郑公子信以为真,喃喃道:“我不会写诗。”殷紫憋笑快憋伤了,一本正经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塘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义山的诗,你背给她呗!”
“这诗是什么意思啊?”
“别管什么意思,你背下来给甘大娘听,就说是你为她做的!”
“这这这这能成吗?”郑公子咽了一口口水,“咱家听说,李义山可是个了不得的大诗人!”
殷紫冷笑:“你那个甘大娘,她读过书吗?”见他摇头,拊掌道:“那不就得了!”
她经这一恶作剧,心情甚好,别过郑公子,蹦蹦跳跳地走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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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来,少不得合府一阵鸡飞狗跳。殷紫只说被一群小贼劫了去,路上遇见一个侠士,拔刀相助将自己救出。别的无论殷纶义怎么询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殷紫询问珊瑚,得知那日她走失之后,崔健被殷伦义狠说了一通,回去又被家里罚跪祠堂,至今还在禁足。不由咯咯直笑。
到了下午,表姐崔樱真前来看她。
崔樱真不过二十三、四岁,生的十分标致娇媚。她一头秀发有些凌乱的披在背后,道袍微敞,纤腰□□、双肩秀美,肌肤雪白如玉石,竟是个绝色的尤物。
樱真扭着殷紫脸颊,笑骂道:“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崔健都要被家里骂死了!”殷紫笑道:“几月不见,阿姐我可想死你啦!”樱真摸摸她脸,道:“小丫头莫转移话题,鬼才信你被山贼抓了。你这次跟谁跑了?去到哪里?从实招来!”殷紫顾而言他:“阿姐,怎么不见崔健那小子?不会还在禁足吧?”
一旁珊瑚道:“崔小郎君只怕不敢过来呢!怕被义父骂。”笑着不经意间瞥见殷紫鬓侧木簪,颜色微变,道:“娘子的簪子……好生别致。”
殷紫手拂鬓角,忽然面现红晕,低下头去。
崔樱真眼睛一亮,凑到殷紫跟前仔细打量:“瞧这春情脉脉的样子,莫非此次出去,是为了会情郎?”殷紫半喜半嗔地白了她一眼,低声道:“人家可没说喜欢我……”樱真道:“他送你这根簪子,不就是定情信物?只不过一根木簪子,忒也寒酸,只怕门不当户不对,姨丈不会同意呢!”殷紫喃喃道:“就算不为这个,阿耶也不可能同意的。”
崔樱真嘻嘻一笑:“你若是真心喜欢他,大可与他私奔啊!”
殷紫面上一红,羞答答问:“能行么?”
“天!”樱真大笑,“我只是说说玩的,你就……好不要脸的妮子!”殷紫恼羞成怒,伸手呵她痒,两人笑做一团。
珊瑚在一边看她们嘻戏,一双秋水明眸中云雾弥漫,辨不出风景。
殷纶义因爱女回来,心情大好。第二天把殷紫唤过来,道:“阿紫,待会有裁缝来给珊瑚裁制嫁衣,你正好也添些春裳。”
“你这样很好看,像朵白荷花。”殷紫想起日前慕容帆的话,唇角禁不住微扬,叫道:“我要做白袄、白儒裙、白缎鞋!”纶义大皱眉头:“你阿耶还没死!”殷紫耍起赖来,嚷道:“就做白衣裳──人家穿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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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慕容帆辞别甘大娘等人,带着舍利金盒,纵马朝城门行去。
他经过东市街道时,迎面一阵喧嚣,有匹马忽然发了狂,撞倒无数摊位,行人纷纷躲避。慕容帆飘身上前,掠上马背,那马摇头甩尾地颠簸,欲把他摔下来,慕容帆身形如浮萍飘摇,却始终稳稳坐住。他御术本精,一边挽紧了缰绳,一边安抚马儿,良久那马安顺下来,方才跃下。
慕容帆将马交给马的主人,拍拍手正欲离开,只听头上一个声音赞道:“好俊的功夫!”
他抬头望去,只见酒肆二楼凭窗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紫衣玉带,俨然贵介公子。此人举杯邀道:“仆有好酒一坛,得与尊驾共饮?”慕容帆见他丰姿如玉,心生好感,含笑道:“如此却之不恭了。”举步走上酒肆。
那人待慕容帆上,伸手朝对面座榻一邀,礼节甚恭,只面上容色清冷。他身后随侍着两个婢女,一人黄衣翠帔,肤色微黑,修眉入鬓,一人葱绿长裙,黑发齐额娇妩,尚未笑左颊便有一个梨涡。此时二婢恭敬地上前添置杯碟酒器,竟不让店伙经手。
那人问道:“敢问兄台尊名?”
彼时“慕容帆”三字已名满天下,官府悬赏千金通缉,因此他含笑道:“不才姓李,名韶卿。”
那人微微一笑,道:“原来竟是同宗。”一笑之下,眉间矜持之色大减,直叫人如沐春风。慕容帆虽是男子,竟也微微心醉,只觉此人风度之美,不似俗世中人,宛若人间谪仙。
“我亦李姓,名凤翔,今日得与兄一唔,心中甚幸。”他回顾身后,那个左颊有梨涡的婢子便捧出一壶温酒来,倾入酒樽。李凤翔举樽道:“这一坛‘嫩吴香’,名儿虽嫩,酒却实醇,当与兄共饮!”
两人饮尽一杯酒,那李凤翔道:“我看兄台眉目英华风标出众,又是如此身手,不知可有功名?”慕容帆道:“浪迹江湖,微贱草民罢了。”李凤翔道:“当此乱世,男儿当建功立业,方不枉此一生才是。兄台何不报效朝廷?”慕容帆暗自皱眉,攀谈之心顿淡,道:“朝廷无道。”李凤翔又道:“那么各路藩主又如何?”慕容帆置杯一笑:“了了。”他不愿多说,起身告辞,那李凤翔亦不强人所难,命翠衣婢送客人下楼,只是临别时朝慕容帆看了一眼,目光中大有深意。
慕容帆离开酒楼后径自驱马朝姑苏行去,他行走江湖所见奇人异士本多,对今日邂逅浑不放在心上。
几日后,慕容帆从苏州回来,依约去找殷紫。他轻功高绝,试想当年于守卫森严之下手刃贪官污吏的厉害手段,如今用来花园私会,当真是牛刀杀鸡,利索死了。
殷紫坐在亭子里,今日妆容一新,簪花云鬓,额际贴着花黄,眉漆黑清丽,雪白的脸颊上红晕出自于肌理。身上穿着淡红罗裙白绸短襦,白袖口微露红色里子,执扇的手上戴着个羊脂玉镯子,肤色也润泽如羊脂。
她手执一柄团扇,白纨扇面上水墨绘就烟波浩渺,几杆荷叶托着一朵饱满的白荷花,风姿袅袅、清淡雅致。
慕容帆心跳了一下,竟不敢逼视,拿过扇子低头赏看一番,赞道:“轻水芙蓉,冰清玉濯!”殷紫极悠然道:“你拿反了。”慕容帆仔细一看,反面却是题的王摩诘的诗句,面上一红,讪讪道:“字也很好。”殷紫衣袖掩口,但笑不语。她虽与慕容帆互有倾慕之意,但几回见面,莫不是事出突然、衣容狼狈,心中颇为隐痛,今日始觉芳心暗喜。
两人静坐不语,只觉春风如酒,熏人欲醉。过了半晌,慕容帆道:“今天天气这样好,且出去一行?”殷紫点点头,闭上双眼,任慕容帆带她踏出重重檐墙,心中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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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至初春,瘦西湖畔,烟柳如织。两人共骑一匹白马,踏过芳草萋萋的湖堤。
过往的游客看到他们,无不心中明媚。年轻男子身穿灰蓝衣衫,白绫束腰,清俊济楚。他身侧少女,白绸小袄淡红罗裙,肤如新藕,指如削葱,眉凝柳色,唇绽红樱。两人并在一起,仿佛春月柳伴着水芙蓉。
殷紫懒洋洋靠在慕容帆身上,伸手拨去拂到面上的柳枝。“你今天再不来找我,我就去崔府相亲了!”
“相亲……”慕容帆侧头看向她。殷紫干笑道:“父母之命!父母之命!这个,你应该可以理解吧?”慕容帆叹了口气,道:“可以理解,但是不好接受啊……”殷紫低低地笑。
两人纵马来到湖西清幽僻静处,于暮澜亭中席地而坐。殷紫抱膝看阶下流水落花,问:“慕容帆,你从哪里来?又是怎么长大的?我从没听你说过。”
慕容帆手指穿过她长发,一边慢慢说道:“我复姓慕容,名帆,字韶卿。”
殷紫低声念道:“韶卿,韶卿,这字真好听。”
慕容帆道:“我本是胡人后裔……”
殷紫微讶:“胡人?”
慕容帆点点头:“我祖上是慕容鲜卑一支,后燕慕容垂的后人。”
殷紫揶揄道:“还是王子皇孙!”
慕容帆笑而复叹:“那时诸侯割据,南北方不知建立过多少政权。”他自嘲一笑,“传到我朝,如果一一算数的话,所谓王子皇孙真是多过天上繁星了……先祖曾建国后燕,后来为离氏所灭,一部分族人迁往漠北,繁衍声息,据说至今仍盘踞庭州一带,我想……我一直想去看一看──也许那里才算是我的故乡吧!”
殷紫毫不犹豫道:“好啊,我跟你去!”
慕容帆侧头看她,双眼笑意悠悠,满天的星斗都似沉醉其中。
殷紫在心底叹息一声,这世上有谁能够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如果你愿意一辈子用这样目光看我,我也愿意一辈子陪你走过天涯,看浮云看苍鹰,看大漠风起云涌,看明月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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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日暮西山,两个都不愿骑马,漫步缓行。慕容帆把殷紫送到家门口,刚想转身离去,却被她一把抓住手。殷紫仰脸看他,道:“跟我进去,就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让我阿耶见一见你。”
“我知道阿耶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是我想让他见一见你。”
慕容帆反握住她的手,略一犹疑,点了点头。
殷纶义正在书房写书信,见女儿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不由微感愕然。
殷紫依在他身旁,指着慕容帆笑道:“阿耶,这就是儿曾提到的救命恩人,今日在街上遇上他,千求万恳才请得他回来的。”
殷纶义一瞥女儿神色,若有所觉,不动声色凝目打量过去,不由微愣,恍惚间以为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虽是布衣,那样的容□□度,却为生平仅见。他不由站起来,走到慕容帆身前,温言道:“多谢少侠相救我女,请问少侠名讳?”
慕容帆以晚辈之礼恭敬一拜,道:“在下姓李,名韶卿,见过殷大人。”
殷紫闻言面上红晕流转,含笑瞪了他一眼。彼时唐朝男子,往往称岳丈为泰山大人,有时亦称大人,慕容帆着意不呼“殷使君”而呼“殷大人”,无疑是想蹭这个巧。
殷纶义含笑扶他起来,道:“郎君不必多礼,你于我儿有救命之恩,今晚当设宴款待郎君,万勿推辞!”
慕容帆越过他肩头,看见殷紫满脸喜悦之色,虽然心中极不愿,还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殷紫走出书房,笑颜逐开:“阿耶很喜欢你呢,他很少对人这么和颜悦色。”
慕容帆道:“他如知道我的身份,恨不得砍下我的头。”
殷紫叹了一口气,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说不了只有跟你私奔,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了。”
慕容帆一笑正要说话,忽觉一道目光射来,抬头望去,红衣女子远远拢袖而立,唇角微弯,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慕容帆犹豫一下,迎着那目光,握住殷紫的手。红衣女冷冷一笑,甩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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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殷纶义的授意,他幕府中的部下都受邀赴宴。殷纶义在主位,殷紫跽坐在父亲右手边,慕容帆作为今晚的主客,本应坐在客坐首席,殷紫却朝他眨眼,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慕容帆见殷纶义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犹豫一下便顺着殷紫的意思坐下了,殷紫眉开眼笑。
崔健在幕府中任职,所以也跑来凑热闹,见状打趣表妹道:“好妹妹,姨丈宴请贵客,你一个闺阁女儿跑出来凑热闹,羞不羞?”殷紫正要还嘴,忽见帘幕一挑,珊瑚面覆薄纱走了进来,在殷纶义左手边跪坐下。崔健不由自主眼光随她而动,又傻笑起来。
少时乐声响起,歌舞笙箫。殷纶义指着坐下诸人,一一给慕容帆引见,众人见使君如此看重这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少不得奉承一番。
慕容帆一一作揖,等到引荐完方坐下,感觉有一道目光不住打量他,迎上一看,却是当日劫饷遇上的赵姓将领。他面色从容,含笑朝那人微微颔首。赵鸪眨巴眨巴眼睛,虽然总觉得这人面貌仿佛,一来当日隔得远没看甚仔细,二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殷纶义的座上客会跟悍匪有关系,于是猛甩头撇下心中疑虑。
宴行到一半,便有人建议行酒令,殷紫起身出去,笑吟吟的折了一枝桃花回来,道:“便以此物为令!”
殷纶义有意考校慕容帆,朝击鼓人使了个颜色,片刻鼓声止后,桃花正传至慕容帆手中。纶义道:“请公子赋诗一首,不拘格律,题目么……就用庄子齐栎之典吧!”
殷紫含笑着看慕容帆手掂花枝长身而起,白衫红桃,端的潇洒,而英姿如玉。问:“可有燃香为限?”
“何消这般麻烦?”珊瑚忽然开口,抬头正正的与慕容帆四目相视,“我有剑舞,七七四十九式,整好柱香时间!”
殷纶义笑道:“甚好!”
慕容帆一愣,道:“如此,有劳。”
珊瑚婷婷离席,朝主座微微欠身行礼。一旁侍者捧来宝剑,她接过,扬剑出鞘,曼声吟道:“世间知交本难觅,我有长剑已足休!”折腰挥剑,端然而舞。
殷紫本不懂剑,但见三招不过,厅内寒光流转,众皆动容,便知极好。
她剑光扫处,寒气迫人,只见繁星万点,忽拢做一束银河。时而海潮声里天涯明月,时而绰约环佩处子静好。正江河滚滚,浪涛波澜处,忽的又流水落花,婉转缠绵。壮阔处,似银河垂落,九天星陨;写意处,似潇潇疏竹,明月清风;肃杀处,似戍鼓清寒,梧桐叶落;惊艳处,似海棠盛放,花绽无声。舞到急处,剑影里扬声道:“郎君,还剩八招!”
慕容帆正沉吟,闻言卷袖,以箸击缶,朗声道:
“齐栎非无用,有冤无处陈。
广蔽千余畜,才怎微处伸?
剑赠识剑客,心托知心人。
宁沉千层土,毋使投庸浑!”
念道最后一句,珊瑚的剑舞也刚好收势。众人呆了一会儿,随即掌声如骤雨,久久不歇。
殷纶义看一眼崔健,又看一眼慕容帆,不由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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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三更天时,慕容帆自床上坐起,携了长剑悄无声息推开门走出客房。他躲避开巡院的士兵,找到殷纶义居住的院落,腾身翻上屋顶,在房顶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又过一更,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墙,走到窗外,薄薄的剑刃沿缝隙伸入,挑开木栓,正要推窗跳进去,忽觉左肩一沉,有人把手搭上她肩膀。她回身错步便是一剑削出,那人飘然躲开,回身便走。
追到敝静处,珊瑚低喝道:“慕容帆,还不给我站住!”
慕容帆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苦笑道:“我看你当厅舞剑,便知你动了杀气,果然今晚便来行刺殷纶义。”
珊瑚挑眉便是一剑刺去,道:“我自然要杀殷纶义,我不就是因为这才来的。”
慕容帆格开她一剑,低声道:“你若只想行刺一人,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你既在殷府待了那么久,想必心中还有别的计量。”
珊瑚踏前一步又是一剑:“不错,我是有别的计量。殷纶义想要我替代他女儿嫁给凤翔节度使,你可知淮南、山南、凤翔三道节度使想要结盟剿灭义军么?我要趁机挑拨,叫他们自相为乱。”
慕容帆边挡边道:“既然如此,为何今日却忽然沉不住气?”
珊瑚手中剑招不断,道:“我厌了,懒得再待了,杀了殷纶义,破了这三家结盟,也不算坏。”
“你杀了殷纶义,他的部下自会有一人接替他,盘剥百姓、征战不休,根本与事无补。”
珊瑚冷诮一笑:“曾经手刃多少贪官污吏的慕容大侠,怎么今日忽然想通了?”她横剑绞住慕容帆长剑,身子欺近,盯住他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我的好首领,你素来自负凛凛大义,今日请扪心自问,可有私心?”
慕容帆浑身一震,面现苍白之色。
珊瑚长剑松开,退后一步道:“我姑且不杀殷纶义,你好自珍重吧!”甩头离去,再不看他一眼。
慕容帆站在夜色之下,良久苦涩一笑。
第二日他起的极早,也不去同殷纶义辞行,只告诉殷紫有事要走了。
殷紫送他出府,低声道:“你看出来没?我阿耶很喜欢你,他昨天跟我说希望能把你留下来辅佐他。”慕容帆不语。殷紫怅然道:“我跟他说,你不会留下的。”
慕容帆牵着马,站定了道:“今日一别,可能要好些日子才能来看你。”殷紫微皱眉头:“你要去哪里?”慕容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知不知道淮南韩小仙?”殷紫道:“啊,那个乱党头子。”慕容帆道:“他是我至交好友,前日他传书于我,言道宣州绿林豪杰,奇云寨大寨主庄勇,欲率手下十一个山寨加入淮南义军。韩小仙军务繁忙无法脱身,希望我能代他到宣州与庄寨主商谈。”殷紫道:“那你可要小心啊!”慕容帆一握她的手,道:“放心。”
他牵过自己坐骑,那一匹如雪的白马,把缰绳递到殷紫手中,道:“此马名唤‘快雪’,是大宛名驹,日行千里。它跟着我有好多年了,灵性的很,你若有事就骑上它,它自会带你来找我。”
殷紫接过缰绳,心道:“那戏里但凡两个人儿一时分离,总得留下信物作他日相见凭据,这马儿不就是他予我的信物么?我身上又带着什么东西,可以做表记的呢?金啊玉啊的,不是太俗气了么?”
她微微踟蹰,忽然瞥见街旁一个字画摊儿,心中一动,走过去借了毛笔,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方白绸手帕铺于桌上,也不落座,悬腕而绘。待画好了,双手扯着帕子,抿唇细细吹干墨迹,抬头正巧对上慕容帆的眼睛,忽然面上红晕大生,将罗帕掷给他,一句话也不说,牵着马走进府门。
帕子沉甸甸的,触手温腻,慕容帆低头看去,仅于角落处绘着几枝桃花鲜红丰艳,右侧以簪花格题着数行小字。他低声念道:“执手相辞暮澜亭,桃花代我送韶卿。纵马扬鞭三千里,春光一色是深红。”
慕容帆手把纨帕,一时不知是痴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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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邸舍,慕容帆交代甘大娘些许事务,便携了杜十九郎和七八个弟兄,启程前往宣州。
一路无事,一行人当晚歇在途中一小镇邸舍中。众人要事在身,不欲惹人扎眼,用完晚餐纷纷回到房里。
三更漏断,后院一树杏花的暗香随风隐约传送,慕容帆心绪繁芜,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推门走进院落里,负手踱步。
淮南义军领袖韩小仙数年来盛情相邀,恳切希望他加入义军,总被他婉言拒绝。朝廷无道,藩镇骄奢,苦的总是百姓,他一手创立“天山雪”,凭借一群热血豪侠的微薄之力,来勉强维系这黑暗世道中残存的一丝朗朗乾坤,可是他们力所能及之外呢?分散的力量毕竟太小,然而慕容帆并不希望天山雪加入义军。诚然,韩小仙是个磊落男儿,他立志统率天下英雄扫尽乱云重叠,无惜一腔热血,但是,慕容帆认为,那未必是可以走到尽头之道路。至于最好的道路是什么,又不是任何人可以预料的了。
慕容帆轻吁一口气,手掌拍在杏树上。满树繁花飘落,洁白如雪,花雨中募然想起殷紫破颜笑时狡黠的神情,他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折了一截花枝,朝墙角甩去,淡淡道:“出来罢!”
夜色中传出朗朗笑声,一条黑影腾身而出,在房顶上落住脚。慕容帆纵身落在那人面前,月光下,但见这人身材高挑竟是个女子,黑纱蒙面修眉入鬓,背上负着双剑。慕容帆淡道:“你跟了我一路,我一直懒的管你,只是你刚才为什么要叹气?”
蒙面女子朗声道:“贱妾并无恶意。贱妾尾随公子一路,对公子的人品更感钦佩──世人皆知‘天山雪’富可敌国,却没有人知道公子每日饮膳,简蔽至此。世间多的是沽名钓誉之徒,仗义疏财的侠客、劫富济贫的好汉,在贱妾眼中,加起来也比不上公子的一根手指。”
慕容帆道:“多谢你盛赞,烦请禀报贵主上,天山雪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请他不要相逼。”蒙面女子奇道:“你知道我是谁?”慕容帆微哂道:“江湖中使双剑的女子,总共又有几个呢?听闻凤翔节度使李静川座下有两位女子高手,娘子是初香姬,还是艳忧姬?”
蒙面女子大笑道:“贱妾艳忧。”她自背上拔出一口长剑,右手横剑,左手轻抚剑身,“公子的眼力真好,我万万不如,不知道你的剑术怎么样呢?”言未罢抖手一剑,那剑光绽如昙花,破开黑夜朝慕容帆心口刺去。
慕容帆侧身避过,并不拔剑,左手并指如剑诀,点向她手腕。艳忧姬跃开,喝道:“狂妄!你见我是女子,便不把我放在眼中吗?”她拔出另一口剑,双剑相交一击,“吭啷──”金石声缠绵不绝,“这两把剑一名金坚剑,一名绕指柔剑,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公子小心了!”
这两把剑一般款式,剑身细长,鎏金花纹一做凤啄一做螭龙,于漆黑的剑身上暗生华彩。剑首垂下的白色绸带有尺把长,在风中猎猎做响。艳忧姬揉身攻上,左手剑招至钢至猛,如狂风暴雨,右手剑招却至柔至韧,柔情似水、缠绵不断。
慕容帆只是空手相迎,他手捏剑诀从容萧索,似有阑珊之意,然而金坚剑之“天涯孤雁,情比金坚”,绕指柔剑之“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都仿佛被那阑珊之意一寸寸地化解开来。“铮、铮”两声,艳忧姬长剑脱手。她面色惨然,却忽洒然一笑:“贱妾习剑廿载,竟不能在公子手中走过十招!”慕容帆皱眉道:“你找我,就是为了比剑?”艳忧姬道:“是为了替我家郎君传一句话给公子。”慕容帆道:“请讲。”
“郎君说,慕容公子当世豪杰,埋没草莽未免太过可惜,公子如肯来凤翔相助,则荣华富贵,玉堂金马,凭公子一句话而已。”
慕容帆莞尔:“多谢贵主赏识,慕容草莽粗人,住不管金马玉堂。”
蒙面女子低声轻笑:“妾不明白,公子出身武林最尊贵的门派,却自甘堕落隐身为盗?”
慕容帆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为盗如何?君不见方今天下人人为盗?权高者为盗逾深,位重者为祸逾甚!”
蒙面女子笑容微滞,叹道:“慕容公子巧舌如簧,妾不堪敌手。阁下求义,贱妾求忠,本非同路,但我敬重公子,不愿与公子为敌,故有一良言相劝。”
“请讲。”
“请公子改道而行,这宣州,却是不去也罢。”
慕容帆道:“多谢娘子良言,只是朋友所托,不敢相负。”
艳忧姬一耸肩,道:“妾话已出口,听不听但凭公子。告辞!”她转身正欲跃下,慕容帆却道:“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娘子。”艳忧姬道:“公子请讲。”
慕容帆沉吟良久,问出的,却还是最初的问题:“你刚才,为什么要叹气呢?”
艳忧姬微讶,但还是答道:“我因公子的微笑而叹息。我感慨这世上,竟有个人,能令公子在想起她时,笑的那般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