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辋川,武林中的禁地,却是一个清幽如画,山壁间爬满古藤,深林中开遍红色木槿花的人间仙境。
夏天,有好多白的黄的蝴蝶,幼时拿它们练剑,却被师姑痛打一顿。
记得师父传授武功时,叫自己拿小剑同他对打,自己的剑总是一招就被挑飞,于是发脾气把剑一摔,那时,师父说的什么……
好沉好重的梦境……好凉的雨……
慕容帆自昏睡中醒来,张开眼帘,冰凉的雨水就流进眼睛。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见天似穹庐,夜色苍苍。他躺在好像是一个胡乱搭成的担架上,是谁拉着担架,在风雨中踉踉跄跄,跌倒又爬起来,挣扎前行?
他嗓子涩涩地,唤道:“殷紫。”
前面身影蓦然回头,一道闪电下,他看见她满脸泪痕。
“慕容帆!”殷紫扑到他身上。
春雷阵阵,倾盆大雨中夹着殷紫的眼泪,打在慕容帆脸上,她哽咽道:“你,你可算醒过来了……你都睡了一天,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醒……”
她压在慕容帆断了的一根肋骨上,慕容帆痛的大皱眉头,却笑道:“傻女子,你都不知道我死了没有,就拖着我走,万一拖了半天却是一具死尸,岂不亏大?”
殷紫跪在他身边,过了好半天,她低声道:“我没受什么伤,是因为滚下山崖时,你一直把我护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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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殷紫搀着慕容帆,两人在高一脚浅一脚的水坑里艰难前行,浑身衣裳早就湿透。好容易前面看见一座破庙,两人大喜,连忙跑进庙里。
这是座山神庙,残破已久,只勉强能遮风避雨,殷紫扶着慕容帆,在一块较干的地上坐下。
两人都冻得嘴唇乌青,殷紫四处打转,正愁找不到柴火,却发现正中山神坐像倒是彩绘的一座木偶,大喜之下捋起袖子就去推神像。
慕容帆苦笑道:“丫头,你胆子也忒大,神像也敢动手。”
殷紫想了想,跪在神像前合十道:“山神爷爷显灵在上,弟子殷紫与慕容帆流落于此,饥寒交迫,快要冻死啦!弟子知你老人家义薄云天,今日也不要你舍身饲鹰,便把这尊木身舍给小女子罢!殷紫日后定为神君重塑金身!”说罢连推带滚,把神像搬了下来。
慕容帆怀中的火折子倒是用油布包紧的,眼见篝火腾腾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了。
两人检查包裹中的物品,除了舍利金函,竟然还有干粮,竟然还有一块茶砖──虽然被水泡的泛白。殷紫大喜,笑道:“我真佩服慧眼老和尚!把干粮跟舍利盒子包在一起──”
慕容帆重伤动弹不得,殷紫照他指示架起架子,又从供台下找出一个破瓦罐,就着雨水洗净,接了半罐子水,架在篝火上。她坐在火边,拧了拧衣摆,淌下一滩积水,她拨弄着湿漉漉贴在额上的头发,皱眉道:“我现在,准像是一只落汤鸡!”
慕容帆忍不住仔细看向殷紫,只见火光照映娇脸,妩媚动人。她眉目之间明丽清朗,决没有时下贵族女子的娇慵病态。他不由说道:“你这样很好看啊,像朵白荷花!”
这句话脱出口,两人脸上都是一红,殷紫低头拨弄火堆,不言语了。
破瓦罐中渐渐传出香味,殷紫把粥盛在一个破碗里端给他,只不过是干粮掰碎了煮的一锅糊糊,慕容帆却大赞她手艺了得,殷紫十分欢喜,自己吃了竟也觉十分香甜。
吃罢了粥,殷紫只觉眼皮沉甸甸几欲入睡,她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娘子,也知道在这寒庙之中无衾无被,睡着大有冻毙的危险,只得强打起精神,对慕容帆道:“长夜漫漫,忒也无聊,你可知道什么江湖上有趣的故事,且说来听听?”
慕容帆莞尔一笑,心想:“我虽知道不少江湖旧事,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怎好说与你女孩家听?有些事情,却又不能当做故事来讲。”他略一沉吟,道:“我派有一位前辈,喜欢收集武林野史、江湖趣闻,他著有一卷手稿,叫做《辋川六记》,言多奇诡,近于仙幻,我以前颇爱看。你若愿意,便讲给你听可好?”殷紫拍手叫好。
慕容帆手持树枝拨了拨火堆,明亮的火焰腾腾窜高,火光映在他脸上,苍白如冰雪的双颊也稍稍现出一点血色,他轻声道:“大历末年,江湖上出现一个无名和尚……”
他声音低缓悦赏,吐字清晰,入耳说不出的好听。此时篝火的暖意渐渐驱走殿内寒气,殷紫手足渐渐暖和,她捧着一杯热茶,偎在篝火旁边,听慕容帆讲述那些缥缈奇丽的传说,比起方才狼狈,一时间,竟恍如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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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和尚
大历末年,江湖中出现一个无名和尚。这和尚一身敝破袈裟,背上背着个大口袋,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便叫他“口袋和尚”。
这和尚有个怪癖,他一路南行,从太行山下走到江南富蔗之乡,一路上但凡遇见道观,便逐出观中道士,拆毁道观。当时的道士尚武,不少道士都精习剑术,却无人能在口袋和尚手下走过一招。
这一天口袋和尚经过储秀峰上凌云观,照例想动手拆观。凌云观是江湖一大门派,观中道士仍旧不是敌手,只好禀报了掌门孙道士。
孙道士走出清修之地,对口袋和尚道:“禅师!释道两家几百年来相安无事,出家人无怨无嗔,且诸道观与禅师并无睚眦,禅师何必扰人清修!”
口袋和尚笑嘻嘻道:“我偏爱扰人清修!道士不必多说,倘能胜过我,和尚自然拍腿走人,否则非但要拆房子,还要打人哩!”
孙道士见他如此蛮横,只得动手。口袋和尚一挥衣袖,从宽大的袖中飞出几十把短剑,将孙道士困在其中,孙道士手中只有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漫天飞剑却无法近他身畔三尺。
两人大战了三个时辰,从红日当空直打到星辰罗列。到了晚上,口袋和尚的飞剑都黯淡无光,孙道士的一把长剑却逾加光华灿烂,如匹练白银,皓月当空。口袋和尚见不能胜,便道:“这样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决出胜负──此去二百里,洞庭湖中近闻有鱼怪兴风作浪,击翻客船,吞啮商旅百余人。你我便即启程,击杀妖怪者为胜,如何?”孙道士一笑允诺。
口袋和尚与孙道士朝洞庭奔去,两人脚程相仿,几乎并肩而行。离洞庭湖不过十里,看到一群人吹吹打打抬着轿子朝湖边走去,中间却还夹杂着大人小孩的哭声,口袋和尚足下未停,径朝湖边奔去,孙道士却顿住脚,向路人打问缘由。
却原来是地方豪强畏惧鱼怪发起洪水,选送乡间小儿祭祀河神。
口袋和尚奔至河边,催动秘咒,俄而湖中惊涛翻浪,一物黑黝黝钻出水面,似龙非龙,额上无角,一双巨目炯炯,竟是一条黑蛟。口袋和尚放出一把飞剑,斩在蛟颈中,飞剑跌落,作金石声,那蛟似被激怒,张口朝口袋和尚拦腰咬去,口袋和尚腾空而上,同蛟战在一起。口袋和尚的飞剑在蛟上下左右飞舞,打在身上甚为疼痛,只把它恼的摇头甩尾,张口欲吞嗜敌人,口袋和尚见这蛟龙浑身坚硬刀枪不入,将计就计,也不闪躲,被蛟囫囵吞入腹中。
众轿夫抬着小孩朝湖边行去,忽觉肩舆一轻,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鹤氅羽衣的道人,一手抱着孩子,朝众人道:“湖中既有妖怪作乱,便应当戮力同心,把它杀掉。尔等不思除去妖怪,而饮鸩止渴,又能宽待几时呢?”小孩的父母跪在道士脚边,求仙长出手降妖,孙道士道:“我自有除妖手段,只是需要一张大渔网,十艘船,五十个精壮少年。”众人计议一番,当下应允。
孙道士奔至湖边,看见湖面波涛翻滚,一只巨蛟时而潜伏,时而浮出水面,摇头晃脑似乎腹中难受。那蛟见到孙道士,凶性大发,朝岸边扑去,孙道士御剑飞临其上,与蛟龙一番搏斗,直打的天昏地暗。蛟渐渐不敌,便欲潜逃,孙道士自空中跃下,双足踩在蛟的脑袋上,举起长剑,朝它头顶正中扎下,长剑直直没入半截。蛟哀鸣一声,摇头甩掉孙道士,带着长剑朝湖中心逃去。
这时五十个精壮少年划着船拦在它身后,他们张开了那张巨大的渔网,蛟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渔网中,众少年划着船靠岸,把蛟龙拖到岸上。
孙道士拔出长剑,便欲杀死大蛟,忽然口袋和尚的声音响起:“仙长救我!”他大感惊讶,凝神听去,只听蛟腹中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我本欲将计就计,破其腹出,不料此物腹中坚韧,竟不得脱困。请仙长救我!”孙道士正欲剖开蛟腹,忽然湖中又是风浪滚滚,一头小黑蛟扎出水面,朝着岸上哀鸣。孙道士道:“这必是蛟子,若不除,日后亦然作乱!”转身欲杀小蛟。那母蛟一直闭目待毙,此时却从渔网中仰起头来,目光中流露出央求之色,衔衣呜鸣,百般宛转哀怜。
孙道士斥道:“吾欲杀汝子,汝知其苦,则汝平日所杀皆不为人子乎?其父母妻子何如?”
蛟俯首似知其罪,而哀哀衔衣似欲已己身相代也。孙道士太息,对小孩父母道:“禽兽尚知怜其子,尔等反不如禽兽,岂不怪哉!”他命蛟吐出口袋和尚,对它言道:“念你母子情深纵你归水,此番归去,勿再为恶!”那蛟俯首听谕,带着小蛟破浪远去。
俄而洞庭风平浪静,碧波万顷,映照秋月。
口袋和尚顿足叹道:“输也输也!”转身欲走。孙道士道:“请禅师日后不要再毁人道观。”口袋和尚嘻嘻一笑,道:“若要和尚答应,除非道长允我把此物寄存贵观二十年。”说着解下身后布袋。
孙道士看这口袋长不逾尺,心想这有何难,便答应了他。口袋和尚纵声长笑,忽振袖化为白鸟翩然而去,围观众人皆惊愕莫名。
孙道士正在惊奇,忽发现和尚留下的口袋蠕蠕而动。解开看时,一个婴孩躺在里面,发出嘹亮的哭声。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口袋和尚本是妖人,偷窃小儿或供食用,如今被孙道士感化而去;有人说这孩子定是口袋和尚的私生子,出家人不便抚养,于是借口挑衅,寻找武艺高超品德端正的人来托付婴儿;更有人说那和尚本是真君化身,这小儿说不定就是紫薇帝君或者通天教主的托世……
孙道士把这个婴孩抱回观里,托人请来乳媪照顾,待他懂事时,便收做了门徒。
这孩子自幼韶慧无双,十岁时道法剑术观中无人能敌,弱冠之龄,剑术冠绝天下,与辋川宗主赵歌之齐名南北。
他就是一代剑神周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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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紫听完后认真问道:“这个和尚既然说‘把此物寄存贵观二十年’,难不成二十年后,他还要带走周辰宇不成?”慕容帆失声而笑:“传说而已,这世上又哪有蛟龙?”殷紫托腮道:“这个故事不好,你再讲一个。”慕容帆靠在柱上,道:“那么再讲一个关于一把剑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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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禅宗分南宗北宗,剑技也是。“南凌云,北辋川”这句话在江湖中连三岁小儿都能说出口,可是一百年前,辋川剑派只是一个小小的、松散的聚会,连门派也算不上。
上古时天下宝剑,以吴、越为最,吴越盛产的花纹宝剑,花纹瑰丽透自剑心,久经磨砺不掉,剑刃历经千年仍锋利无匹。《越绝书》记载,越国名匠欧冶子在铸剑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鼓囊,蛟龙捧炉,天帝装碳,右一下观。于是欧冶子因天地之精,悉其技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这“大刑三,小刑二”指的是五把青铜宝剑,分别是湛泸、纯钧、胜邪、鱼肠、巨阙,都是削铁如泥的稀世利器,越王命薛烛子相剑,以湛泸为第一。后来欧冶子及其弟子干将又禀楚王之命铸龙渊、太阿、工布三剑。湛泸、纯钧、龙渊,连同传说中的颛顼高阳氏之腾空,商王武丁之照胆,周穆王之昆吾,吴王阖闾之干将、莫邪,始皇之定秦、汉高祖之赤霄,被后世人称为上古十大神兵。
可惜随着千年战乱,十把神剑皆在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千载悠悠,只余龙泉的潭水,犹泛着森森寒波,湛泸山上终年不散的云雾,诉说着神秘色彩。
后世的铸剑师,莫不把欧冶子奉为祖师,把十大神兵视为神话般不可超越的传说。
然而唐初却有一个名匠不信邪,觉得传说不过是天上缥缈的影子。他认为铜和锡混成的青铜,决不能比百炼千锤的钢铁更加坚韧,浇铸出的剑身,决不能比百敲千锻的利刃更加锋利。
这个铸剑师花了五年时间,自极北冰川下觅来寒铁,又花了五年时间,在深山老林中烧来良碳,最后又花了五年时间,终于在南方雁荡山中找到一处钟灵毓秀之地。铸剑师在雁荡山的寒潭边,结庐而居,日夜辛劳,一共铸出四把剑,都不是他理想中的神兵,待他准备铸第五把剑时,却发现铁已经用光,碳也所剩无几。铸剑师恸哭三日,满头黑发尽成白雪。第四日,万念俱灰的铸剑师跳下了悬崖。然而他奇迹般的没有死,而且,在山崖下的老林中,找到了上好的天然碳石“乌玉墨龙”。
铸剑师欣喜若狂,虽然仍没有铁料,但他相信是上天给了自己恩赐,因而信心百倍。他苦思一日,豁然开朗,把自己先前所铸四把利剑稀数折断,扔进熔炉重新熔炼。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又足足锤锻了三百六十遍,终于打造出了一口剑。
这把剑出炉时,终年长雾的雁荡山拨云见日,豁然晴朗。
铸剑师抚剑大笑三声,又伏地痛哭不止。第二日,他负着宝剑走出雁荡山。回到家乡后,却发现自家院子早已荒芜,打听之下,才知道自己的父母七年前就已过世,妻子也改嫁他人。铸剑师呆立在自家门前,久久不动。邻家有个孩子可怜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端给他一碗水,他木然将碗送至嘴边,不经意看到自己倒映在水中的面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一个暮年老翁了。
铸剑师怆然泪下,感慨光阴易逝,韶华难留,遂把这口宝剑,取名“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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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讲到这里,停下微微出神,过了半刻,轻声道:“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此剑名为‘覆水’。‘流光易逝,覆水难收’,是这位大师最终对自己抛妻弃子、荒废年华的悔恨。”
殷紫微微摇头,“这人为了自己技业,不惜千难万险,忍受常人所不甘之寂寞困苦,足见他心智艰忍,倒不像是会后悔的人哩!”她问道,“这样就完了吗?结束了吗?”
慕容帆道:“铸剑师的故事结束了,流光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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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师带着流光步入江湖,他的梦想只实现了一半,他想证明,自己铸的剑确实胜过上古神剑。铸剑师清楚,十大神兵虽矢闻已久,并不代表没有一把传世,而是拥有神剑的人生恐遭人觊觎,所以隐匿其名。铸剑师一边以卖艺为生,一边四处暗访,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背上的包裹里,藏着一把稀世利器。
皇天不负有心人,又过了十个年头,江湖中有把神剑惊艳出世,人们纷纷传论,此剑便是十大神兵中数一数二的湛泸。
剑的主人叫做轩辕沧海,是当世第一高手。多少武林宿老、江湖新秀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前去挑战他,却纷纷死在他的绝代剑法和绝世神剑之下。
这时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新闻:又有一个无名之辈去挑战轩辕。几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这个年轻人太平凡了,他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派掌门,他的门派叫做辋川剑派,比他本人更加默默无闻。这个年轻人找到轩辕,当面向他挑战,轩辕沧海之所以接受他的挑战,是因为他的理由。
当时这个年轻人看着一代剑神,心平气和地说:“前辈的剑杀伐过重,视人命如草芥,以血为媒,一出鞘则断人肢体,伤人性命,有干天和。这种剑,是修罗之剑,不配‘剑神’的称号。”
轩辕沧海大笑道:“上古剑之初铸成,便是为了斩敌杀人,剑本身既是凶器,拿着剑大言不惭讲慈悲之道,不是很虚伪吗?”
年轻人摇头道:“天下第一把剑,相传为黄帝所铸,后来传给了夏禹。这把剑的剑身,一面刻有日月星辰,一面刻有山川草木,剑柄则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剑,是‘守护’之器,勇士们持它保疆护国,男儿持它守卫家园,因此得到人们的敬重。而你手中拿着剑,却毫无悲悯之心,纵使剑法天下第一又有什么用呢?”
轩辕沧海吃惊于他狂妄的口气,于是答应了这次比剑。
年轻人名气如此之小,以至于虽然对手是天下第一高手,决战那天也丝毫没有造成轰动。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除了他在辋川剑派中的几位挚友,以及一位谁也不认识的老人。
老人不顾礼数,冒然要求讨年轻人的佩剑一观,年轻人尊敬地双手捧剑与他,不想老人拔出剑来,看也不看就掷入湖中。年轻人的朋友们都大为恼怒,磨拳霍霍,若非看此人太过老朽,非把他痛揍一顿不可。老人却从背后取出一把宝剑,道:“这才是能和湛泸一敌的对手。”
剑抽出来,黯淡无华,没有寒意,没有光彩,年轻人的脸色却郑重起来,还剑入鞘作揖道:“老丈,这把剑太过贵重,也许晚辈不足以承托。”
老人道:“我曾是个铸剑师,善于铸剑,也善于相剑。相剑与相人相通,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只有你才能做这把剑的主人,也只有你才能用它来击败轩辕和他的剑。”
年轻人持剑登上约斗的山峰,在那里,他和轩辕沧海交战了一天一夜。对于轩辕沧海来说,这个无名对手的剑法固然令他惊奇,然而对于年轻人来说,和轩辕沧海交战的每一招,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无数次,他仿佛能看见死神微笑着伸出双手的影子,但是年轻人的胸怀如此安详、从容,死神抓不住他。
最后一击,双剑相交,上古的剑和今世的剑。绝世犀利的湛泸宝剑,在与流光相交之际断为两截,轩辕沧海长叹一声,掷剑飘然而去。年轻人疲惫地走下山,他的好友们冲上来围住他,欢呼着把他抛起来又接住。他四下张望,却再也找不到赠剑老人的身影。
流光剑斩断了湛泸,也斩断了旧的剑侠时代。之后的百年,是辋川剑技大放异彩的时代,那个年轻人,就是辋川剑派的开派祖师杨湛。他深受儒道两家的影响,恪守“谦淡冲和,清虚至远”的剑训,之后历代辋川宗主,也莫不以此为戒。辋川剑派影响深远的,与其说是剑技,倒不如说是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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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帆道:“我恩师赵歌之,剑术鬼神莫测,当世无堪敌手,直到十五年前,凌云观的天才少年周辰宇横空出世……”
殷紫打断他:“那么是你师傅厉害些呢?还是周辰宇厉害些?”
慕容帆轻轻摇头,道:“师傅为人豪放不羁,浪迹江湖,哪会计较这些虚名。周掌教自两年前接掌门之位,深居简出,隐然出世,更不轻易与人动手了。”
此时,自殿上大梁传下一声冷笑:“自古沽名钓誉者,大抵如是!”
殷紫“呀”的一声,面上血色顿失。
自梁上跃下一人,身披袈裟,朗声笑道:“慕容施主重伤之下犹从容不迫,破庙夜语,风雅无边,老衲好生佩服。”
慕容帆苦笑道:“竺兰可,你追的倒快!” 他试着再提一遍真力,丹田里仍是犹如针扎,顿时咳出一口血来。
兰可道:“劝施主不要妄动真力,伤在老衲幽冥掌下,非十天半日,真力难以聚合。”他双目一转,盯在殷紫手中紧紧抓住的包袱上,伸手道:“给我。”殷紫抓的更紧了。兰可提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哑声道:“小娘子,老衲掌下毙人无数,也不在乎添你一条小命!”
慕容帆低声道:“殷紫,把东西给他!”殷紫微一迟疑,兰可狞笑一声,提掌上前,朝殷紫头顶拍去。
“住手!”慕容帆又咳出一口血,急促道:“她不是江湖中人,与我们无关系,你要杀,便杀我罢!”兰可喝道:“好,老衲成全你!”他双手一翻,大幽冥掌最后一式“落日幽冥”,化出重重鬼影,仿佛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朝地上之人厉笑着扑去!
慕容帆微微苦笑,心想竺兰可用这大幽冥掌中最厉害的一式,来对付他这重伤半死之人,当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白浪费了啊!
他心知无幸望,求生之志淡薄,不由微微垂下眼睑,唇角淡露微笑。
这时。
一个柔软馥郁的身子扑在他身上。
“啊……”慕容帆失声而出,惊惶错乱。
他不惜生,有人惜,他不畏死,有人不愿他死。有人紧闭眼睛,张开双臂抱住慕容帆,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承那暴风骤雨雷霆万钧之势!
竺兰可的大幽冥掌幻起无数掌影,朝殷紫后背拍落。
此刻,再不容慕容帆思考,他一手环住殷紫的腰,一手捡起地上长剑,朝掌影中刺去。
他灵台空明,持剑刺出……
……
“我根本不可能赢过师父!”年幼的慕容帆一赌气摔掉了剑,沮丧道:“差太多了嘛!”
“以弱抗强,并不是不可以。帆儿,用心去听,听剑的‘力’。”
“剑的……力?”
“对,剑之力,它最是捉摸不定,高手对决时,谁先听到对方的力,谁就是胜者。”
“听到‘力’,就可以破敌吗?”
“也不是,假若双方悬殊太大,也是不可能取胜的,除非有一天,你能够悟到剑的‘神’。”
“若能领会剑神,则摘花飞叶皆可为剑,屈指之力,可克劲敌。”
“剑之技、剑之诀,都可以耳闻目睹言传身教,只有剑之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你自己去领悟它。”
“你抓的住,它就是你的,抓不住,也无需强求。”
慕容帆仰起脸:“师父,他们都说,你是剑神,连你也不能教我吗?”
赵歌之冲他一笑,衣袖从小手中轻轻扯出,人影远去,淡在风里。
“师父!师父……”小小的慕容帆茫然。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非关责任也不是出于道义,只是真心想要守护的东西,千秋万载、岁月沧桑、风云变幻、地老天荒也不愿意放手的东西,或许,你可以悟到剑神……”
……
石火电光之间,一切发生的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竺兰可提掌运气祭起大幽冥掌一掌拍落。
殷紫合身扑在慕容帆怀里。
慕容帆拾剑,出剑。
他伸手捡起长剑,贴着殷紫腰侧送出,以一个无法想象的手势,自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穿透兰可左掌,又穿透了他的右掌。
这世间无有任何言语足以形容那一剑的巧妙,就像万重风雨千钧乌云雷电交加天地震怒之一刻,自云与云之缝隙,悄悄地,泻下一缕阳光。
这一缕阳光穿透重重云霄,俏照九州之上,顷刻间,风雨尽散云开日出万丈阳光照耀大地。
兰可厉叫一声,声音中充满凄厉与不可置信,他带着长剑逃出破庙,弹指间已在数里之外。
慕容帆按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好半天才勉强调息过来,抬头冲殷紫一笑:“瞧,丫头,我根本不用你救,下次不要再这么傻了啊!”殷紫瞪了他一眼,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哭的鬓乱钗横,毫无仪态,慕容帆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过两日,就到扬州了……”
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在年青男女的心中,有什么悄然改变,再也无法回到原来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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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他们在离扬州百里的宛阳镇邸舍里与甘大娘会合。甘大娘等人本是运送黄金珠宝去助淮南义军,却扑了个空,打听之下,才知朝廷围剿,韩小仙已转战东南沿海,只得暂时押着财物待慕容帆回来。
甘大娘等人见慕容帆一身狼狈,身负重伤,纷纷询问,慕容帆少不得费一番唇舌解释。好容易解释清楚,众人方才退下让他静养,只殷紫赖着不肯走,甘大娘很想给她一拳,打晕了扔出去,但看看慕容帆神色,终是没有动手,瞪了她一眼,自行离开。
殷紫坐在桌上,翘着二郎腿,笑吟吟道:“堂堂慕容大首领,也会受伤,还要我这个小女子赶车护送回来,是不是很丢面子啊?”
她束发钗环早就在途中尽失,此时长发半披半散女鬼一般,偏笑的一脸阳光灿烂。慕容帆忍俊不禁,随手拿了一面铜镜给她,殷紫“呀”的一声就捂脸跑了出去。
她回房洗漱完毕,拎着一把湿漉漉的长发又来找他,慕容帆正拿一把小刀削着什么东西,他抬起头对着手中事物端详片刻,展颜道:“好了!”
他把手伸到殷紫面前道:“送你。”
一支雕花的木簪横在他手心,虽是匆匆刻成,却颇素淡雅致,簪头雕刻成一枝梅花,数朵白梅或开或拢,栩栩如生似有暗香袭来。
殷紫仰头看他,默默无语。
在满室箱笼,黄金珍珠玉器宝石之间,殷紫自慕容帆手中接过一支木簪。箱中自有许多簪子,金的银的象牙的玳瑁的,镶着珍珠美玉猫眼祖母,它们纵精美绝伦、价值连城,也只是一段死物,殷紫自慕容帆手中接过的,却是一颗真心。它不贵重却也没有价值,即使世上最富有的王侯,也买不起。
她的手指触到他掌心,无消只言片语,传尽平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