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下降了多少,他只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越往下走,藤条之类的东西越是密集,以他的身手,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今天的阳光甚好,没有什么云雾,他已经渐渐看到山底了。
藤条到了尽头,他松手跃下,觉得手心剧痛,已经磨破了好几处。他也顾不得许多,在这谷底漫步寻找。
这里与山上的风景截然不同。山上已是入秋,这里却像是温暖如春。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伸开枝条,遮住了上面的阳光。地上是鲜艳的野花,铺就了柔软的地毯。走在林间,星星点点的阳光洒下,有如置身于梦幻般的仙境。
前面是一处清泉,他不由得走过去想洗把脸,对着水一照,却吓了一条。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照过镜子了,没想到自己已经变成如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模样,怪不得胡小草一直叫他叔叔叫得那么顺口。他对着泉水,将自己的头发随意理了一下,又摸出从不离身的小刀,将胡子刮掉。这把刀,是他十三岁那年救了若兰后,若兰送给他的。他一直好好收藏着。
听到些轻微的响动,他回头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什么经过的野兽么?他心念一动,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仿佛再也没有力气了,颓然摔倒。
他躺在地上,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一角柔软的衣衫,轻轻触到脸庞。他猛然抬头,却见一个白衣人影,站在他身前,本来在端详他,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翔翼心头大震,叫道:“夫人!”
那人一声不应,转身就跑。
翔翼起身追去,心头激荡。那个人影,为什么,会跟夫人一模一样?
那人对这里非常熟悉,淡淡的白影忽隐忽现,顿时就不见了。
翔翼知道那人必定是藏了起来,可是这里到处是树,一时间怎么找得到?若是错过,以后又怎么能再能遇到?急得他大叫道:“夫人,是你么?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我是翔翼,是我啊。你在哪里,出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却没有任何回答。
他双膝一软,无力地跪下。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也没见到。那个人影,难道只是他的幻觉吗?
他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这些年,他流落四方,受人冷眼,他从不在乎;他被那些不能理解他的“道德卫士”说成是“不讲礼法伦理”的逆徒,他也不在乎;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是忽然又有了一点火花,点燃了他的希望。
此刻,这一点火焰,又快熄灭了。
他曾经是个那么刚强冷酷的人,可是他的内心,一直是那么软弱,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冰霜般的外表把自己包裹起来,以免自己受伤。
在这无人的树林里,他再不顾忌什么世俗的眼光,痛快的宣泄着自己的悲伤,怨愤,失落。他质问苍天,可是苍天并不回答他;他仇恨地府,地府也不会回应。他的爱已成灰,再也不堪重负了。
累了,他颓然靠在树旁,直直地望着高不可测的天空,慢慢坐下。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苦笑道:“难道这也是幻觉么?”随意转头一看,只见一条白色的人影,立在不远处的树旁,只露出半个身子,愣愣地看着他。
他只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缓缓起身,慢慢走过去,仿佛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惊醒这个美梦。
那人望着他走近,并不躲闪,长叹道:“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这个声音,多少次在梦中出现过。
她终于还是出现了。是人?是鬼?还是仙子?
翔翼站在那人面前,不敢相信似的望着她,道:“夫人,真的是你么?你……你没事么?”
那双眼睛,已经含满了泪水,她似乎已经不敢说话,微微点头。
翔翼用力把她拉在怀里,霸道地拥住她,喃喃道:“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没死么?你还在这里?”
那人已经是倾泪如雨,伏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颤抖。
翔翼这才感觉到她的真实,这个柔软的身体,是他曾经有幸拥抱过的;这种淡淡的清香,是他魂牵梦萦的;他扶起她的头,揭起她的面纱,终于又看到了那张铭刻在心的脸。
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明显消瘦憔悴了很多。她的眼角,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纹路——但是若不细看,还是不明显的。她的眼睛,却失去了那种熠熠的光辉。是因为泪光遮住了原有的神采,还是这双眼睛,已经因为流了太多的泪水而干涸?不过,这双眼睛流露出的怜爱之情,是他从小就非常熟悉的。
有次师傅责打了他,她当着师傅的面不好说什么,晚上却偷偷去看他,帮他换药。那时候,她的眼光,就是这样的。
若兰也在细细地看他。他憔悴得多了,以前那种逼人的锐利眼光,已经不见了;那种痛苦而又焦灼的神色,也消失了。这张脸上,居然写满了沧桑,疲惫,厌倦,无奈。只是这一刻,他的眼睛,又射出了激动的光采。
她一阵心痛,她的发丝还是那么乌黑发亮,而他的鬓边,却赫然露出了银丝。他的眉心,因为常常皱着,也出现了深深的沟壑。
翔翼先开口,道:“夫人,你没事么?为什么师妹要骗我?”
若兰叹道:“我……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翔翼拉着她的手坐下,道:“就从你坠崖说起。是那对姓胡的祖孙救了你么?”
若兰点头,仰着头缓缓道:“那天,我把你抛上去,忽然感到手腕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地就松手了。然后那块石头也断了。我掉了下去,听见你在喊我。我想,如果这样死了,倒也好。反正,我的仇也报了,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要牵挂,这样,倒也干净。”
翔翼握紧了她的手,道:“难道你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若兰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死了,你不就可以解脱了?”
翔翼摇头,道:“你死了,我只会更痛苦。你活着,我还有爱,还有希望;你死了,我的世界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信吗?”他望着她。
她帮他理了一下发丝,点点头,继续道:“后来,我只记得身子不住往下掉,不知碰到了下面多少尖利的石块,还有树枝藤条,最终重重地落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身子一颤,想到那时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
翔翼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无言的分担着她的心悸。
她长吸了一口气,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就是那祖孙俩在照顾我。胡爷爷对我的伤,也是毫无办法;还是我告诉他,要用哪些药草的。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几乎一下也不能动,就只能躺在床上,一直是小草在照顾我。”
三个月,那三个月,他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没想到,她居然孤独地躺在床上,忍受着全身碎裂般的剧痛。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
“后来,等我可以随意说话的时候,素梅和馨儿找到了我。”她陷入回忆,继续道,“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可是素梅看到了我右手的伤,小草又告诉了馨儿金凤镖的事,也瞒不住了。我说我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正好借着这件事,我可以从此退出江湖,过一些平静的日子。”
翔翼拉起她的右手,手腕上,接近手背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小坑,就是那支金凤镖,留下的深深疤痕。
若兰连忙抽手,神态极不自然。
翔翼一怔,忽然抓过她的右手,拉起她的衣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条雪白的手臂,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印。这些,都是她坠落山崖时受的伤留下的疤痕吗?他的手微微发抖。
若兰连忙放下衣袖,安慰道:“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翔翼望着她的眼睛,看不到一丝的抱怨与恨意,只有安详,平静。
他想起凝馨说的,她曾经遍体鳞伤,几乎全身的骨头和内脏都摔碎了。这幅娇弱的身躯,在衣衫的掩盖之下,还隐藏着多少伤痕?尤其是,她的内心,又忍受了多少的煎熬?她的仇人没能杀死她,却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妄图制造一个小小的意外,好让她从这世上无声无息的消失掉。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不由得恨自己,为什么会造下如此罪孽,害她受苦?为什么当时不陪着她跳下去呢?那样,她就不会如此的孤独无助了。
若兰叹道:“我并不怪她。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了爱一个人,她……她的确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我不怪她。我不许素梅和馨儿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我看得出馨儿并不服气,只是我也管不了了。后来,我要馨儿回去,就说我已经死了,也好打消你的念头,让你好好活下去;素梅则一直在这里照顾我,直到我痊愈了,才要她回去照顾馨儿。再后来,胡爷爷死了,我就收了小草做弟子,传授她医术,就当是报答他们;她也常常帮我采集草药,希望能去除我身上的伤痕。为了掩人耳目,小草就编出了药神娘娘的故事,让山民们躲开这药神岭一带,我才可以安静的生活着。”
她顿了顿,道:“其实,药神岭和升天崖是遥遥相对的。我当时,就落在药神岭下面一带,才会被前去采药的胡家祖孙救了。”
垂下头,她轻轻道:“我本来,是准备在这里了此残生的,没想到你居然会找来。”
原来如此。药神娘娘带着面纱,并不是怕人认出她,而是怕人知道她生得那么美。翔翼只觉得一股热气上升,不由得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们告诉我真相?难道你不相信我?我不能照顾你吗?你……你宁可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这里,也不肯回去,不肯露面,就是为了躲着我?你真的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若兰沉默了片刻,喟然叹道:“我总觉得,你对我的感情,是一种羁绊,让你无法解脱;若是我不在了,也许你就可以从这张网中走出来,开始自己的生活。”
翔翼激动道:“不是的!我对你的爱,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没有了你,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这三年,自从你消失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个游魂一样,到处漂泊,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以前,我还有个家;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每天,我都在想着,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也许就可以见到你了。可是第二天一醒来,却发现自己还活着,就觉得丧气;但又不忍心亲手结束这你给我的生命。我每天都在挣扎中度过,是继续这样生不如死,还是早早离开这毫无意义的人间,去找你呢?”
若兰颤声道:“别说了。”
她的确没想到,翔翼对她的感情会如此之深。当年萧天扬噩耗传来,她痛哭一场之后,就擦干眼泪,继续坚强的生活。她忘了,因为她有萧天扬的孩子要抚养,有家族的责任要背负,所以她必须按捺住自己的悲伤,面对这一切。而翔翼呢?他没有这些东西要负担,所以,他才会觉得了无生趣。
她本想给他一个全新的人生,却没想到会让他陷入如此的悲痛。
翔翼望着她的泪眼,忽然间一阵心伤。他明白她总是为他着想,可是,她所给的,却不是他想要的。也许,他应该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他不想她再这样孤独下去。
他忽然问道:“夫人,你说人寿几何?”
若兰一愣,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江湖人士,往往结怨甚多,恐怕更难达到这个寿数。”
翔翼点头道:“不错,人生最多不过百年,可是,我却已经荒废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深情地望着她,道:“十八岁时,我跟你分别,整整十年;将近而立之年,我跟你几乎死别,又是三年。这十三年,我日夜生活在对你的思念中,不能自拔。这样的人生,太没有意义了。我曾经说过我再也不离开你,可是我没有做到。第一次,你故意气我,让我离开,好让你自己去找莫不明,我没有察觉,居然负气走掉了;第二次,在升天崖,你把我抛上山顶,早就做好了弃世的准备,我又没有察觉,居然就眼睁睁的看着你掉了下去。可是,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有第三次。”
若兰听着他凝结了沉甸甸的情意的话语,心潮澎湃,不知说什么好。
翔翼的手,扶着她的双肩,道:“既然我又一次回到你身边,我就一定不会再离开你。我知道,如果我再错过,上天就不会再给我机会了!我曾经无数次的怨恨上天不公,可是现在,我不再怨恨;因为它又把你还给了我。”
若兰的眼角,一滴再也含不住的泪珠,倏的滑落。
翔翼用手指接住那滴泪水,怜惜地看着她。
若是萧天扬,恐怕早就把她揽在怀里了吧?看来,到现在他还是不敢唐突她的。
若兰忽然想到,曾经是唯一一个看到她流泪的那个男人。当年自己的爷爷曾说过,萧天扬是个真正的侠客。侠客最大的缺点,就是永远把自己的理想,追求放在第一位,而把妻子放在第二位。而翔翼呢?爷爷早已过世,无法做出评价。可是,翔翼在感情上,却有些像自己的父亲。为了所爱的人,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们虽然貌似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一旦找到了自己的真爱,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珍惜。
如果,当年死的是她,不是萧天扬,他会怎么样?抚养儿女不是男人的事情,素梅也会尽全力教养两个孩子的——这本来就是游仙宫的传统。恐怕,他还是更关心他的江湖,他的世界吧。她相信他会永远记得她,甚至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可是,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的影子,会被他放在记忆的最深处,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就与记忆为伴。就像她,也把萧天扬的影子放在心底,不敢轻易去碰那个一触就痛的伤口。
而翔翼是截然不同的。她的影子,永远在他的心头,他永远对她念念不忘。即使是以为她死了,他也没有终止过对她的思念和爱恋。
也许,儿女情长不是大丈夫本色;可是,如果要女人选择,会选择哪一种人呢?她不知道。只是,她都遇到了。幸好,不是同时遇到的。
他脸上的风霜之色,刻画出了他对她的思念。他比她年轻了十岁啊,可是,看起来他却老得多了。相思催人老。这就是相思的印证吗?她曾经品尝过的。萧天扬离家在外,仗剑游侠的时候,她会在家倚窗等待;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让她等得太久,总是两三个月就回来。她却让翔翼思念了三年,绝望了三年。这样的相思,是不是更伤人心呢?
若兰慢慢抬头,望着他道:“我明白。可是……”
翔翼知道她心中的犹豫,抢着道:“我也明白。夫人,是我的师母,是我的宫主,是个好母亲,好妻子。所以,夫人不可以再爱上其他的人。可是,在这里,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不再是个母亲,不再是个妻子,不再是个宫主,你只是你自己,只是个女人!而我,我也只是个男人,一个爱你的男人!”
若兰一阵心神动荡,喃喃道:“是么?我已经只是我自己了?”她从来没想到过,可以放下自己的一切身份。
翔翼用力点头,道:“是。外面的世界,早已经忘记了我们,我们也可以忘了以前的生活。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过我们喜欢的日子。没有人会打扰,没有人会妨碍,只有我陪着你。而且,”他鼓起勇气,问道:“你对我,并非完全没有感觉,是吗?”
若兰的心中的围墙轰然倒下,翔翼终于说出了她最怕听的话。的确,这十几年来,翔翼默默地为她做了那么多,处处为她考虑,独自默默地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弄得伤痕累累,心力交瘁,她怎么可能全无感觉?在内心深处,她不知有多少次渴望着,能够抛下一切,静静的依靠在他的怀抱里,什么都不想,都不做,享受着一个女人应有的温馨生活,也温暖他孤独冰冷的心。
她知道翔翼不会拒绝这种二人世界,甚至会欣喜若狂。可是,她不敢。她有太多的东西压在心上。所以,她不能接受,也不敢付出。
若兰的眼睛,缓缓扫过他的面容,道:“我已经决定抛弃尘世中的一切,你可以么?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无顾虑,你呢?”
翔翼坚定道:“我在尘世中,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夫人就是我的一切,我唯一的顾虑!”
这个深谷,宛如世外桃源。
可以吗?可以在这里开始另一种生活吗?可以抛下尘世中的种种观念,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她不知道,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坚定,让她不得不相信,他可以为她承当一切。
这一瞬间,萧天扬的影子,也被他遮住了。
萧天扬像山一样稳重,翔翼却像海一样深沉。
萧天扬在瞬间就打动了她的心,翔翼跟她的感情,却是在十几年中越积越深。
望了望头顶,这么深的山谷,金色的阳光也可以穿透过来,滋养着这片土地。
他们之间的阻隔,就不能打破吗?
的确,在这里,他们可以忘记一切,年龄的差距,身份的尊卑,地位的不同,道德的限制。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可以忘却。
翔翼对那些世俗的东西,从来没有看在眼里。可是,他必须顾及她的感受。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没有人能够干涉他们。
他问道:“可以吗?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他问得很含蓄,等着她的回答。他愿意在这里陪她终老。
她凝视着他。他的眼神,那么认真,那么热切,那么急迫。
她无语。沉思片刻,迟疑地伸出那只满是伤痕的右手,让他握在手里,轻声问道:“你不在乎吗?”她问得也很含蓄。
她犹豫的。她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而他依然年轻;岁月的痕迹,只是让他更加成熟;眼中的那一抹忧郁,更能激起女人心中的母性。她一直都不想耽误他,希望他飞得更高,找到更好的生活。
他用力握紧,坚定地摇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会珍惜。这只曾经接近完美的手,让他日思夜想的手,虽然现在布满了无数的疤痕,但是,正是为了他,这只纤美的手才变成如此模样。不过,它已经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他会好好的给它温暖。
正像他所说的,在这里,他们只是简单的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一切他们想做的事。
阳光,如此的温柔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