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一张密密的罗网将整个风陵渡口都网了起来。黄河结冻已经有些日子了,渡头边的小客栈里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渡河的人。客栈小而且破,加上人多,时间由一天天的过去,人心越加的浮躁起来。不大的厅堂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客人争执吵闹的声音。
小二哥整日机警的察言观色,陪着笑脸,生怕一句话说错又惹恼了本来就脾气暴躁的客观,吵架生气事小,万一打起来砸了店里,他可是赔不起。
在这些客人中间,却有一位与众不同。那人是个女子,形容秀丽,身形修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裙,每日只坐在店里喝茶,悠然自得,竟不见一丝焦急,却好像在等什么人一般。店里的客人若是吵闹起来,她也充耳不闻,依旧坐在窗边,慢慢吮着自己的那一杯香片,眼睛空茫茫的望着外面纷繁的大雪,任他们闹的沸反盈天,也是不管的。
小二哥注意这个女子也不是一两天了,自她半个月前第一次踏进客栈的门开始,他就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因为在那个女子的眼睛里,除了空茫,再也看不出任何东西,这难道还不奇怪吗?他隐隐觉得,一个孤身女子独自住在客栈里,总应该是江湖中人,可是这个女子却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铁器,衣裙也只是普通人家的样式,并无异常。
虽说小二哥阅人无数,这一回,却真真被这个女子弄糊涂了,她就像是一个谜,谁也不知道迷底,但他能感觉得到,这个谜底一旦解开,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
清晨,大雪丝毫没有要停住的意思,反而更加的大了起来。因为时间尚早,客人们都没有起床,所以客栈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掌柜的在帐台上拨拉着算盘,而小二则倚靠着柜台打瞌睡。
“嘭嘭嘭”,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小二猛然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拢着袖子,哆哆嗦嗦的走过去开门。才一拉开,一阵雪花扑面而来,压得他一阵窒息。待他抹下脸上的雪花,定睛看时,门外却空空如也,连个鬼影也不见。
“见鬼。”小二愤愤地骂着,转身关了门,走到火炉边来烤手。
“啪……啪……啪……”清清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小二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浅碧衣裙的姑娘自楼上款款而来。他抬头看见,连忙赔笑打招呼:“姑娘早啊!”
那女子盈盈笑了笑,依然不紧不慢的走下来,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了。
“姑娘还是要一杯香片吗?”小二迎上前去,殷勤的抹了抹桌子,问道。
“不。”那女子笑道,“今天要一壶,因为有朋友就要到了。”说着,她又是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来,向门口一指。
“嘭嘭嘭”,敲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二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忽然一个哆嗦,呆呆得看着门口,一动不动。
“有劳小哥了。”那女子将一钱碎银塞进了小二的手里。
小二呆呆得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过去,拉开了大门。
门外,纷繁的雪花中,站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材魁梧的大汉,看不清长相,只是手中的一把宽背玄铁刀颇为惹眼。那汉子什么也不说,默默地走进来,坐在了女子的对面。
小二不敢怠慢,急忙泡了一壶香片送了过去。没到近前,就听那女子说:“老七,你可是来迟了。”她虽然背着身子,可是小二却依然能够听出她声音里的浓浓的笑意。
对面的汉子低了低头,说道:“因为雪太大了,实在不好走,这才耽搁了几天,实在不是有意抗命,还请凌姑娘恕罪。”
说话间,小二已经到了近前,他把茶壶放在桌子上,也不敢停留,转身慢慢离开了这二人,可他们的对话依然隐隐约约听得分明。
“好说。”女子喝了一口茶水,“我本来就不想与你计较。可是,王爷的规矩你是清楚的,这可怪不得我。”
那汉子一听这话,猛然立起身来,手中攥着那把玄铁刀,狠狠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我田老七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反手一搏。今日你放了我去便罢,如若不然,少不得拼个鱼死网破!”
女子没有说话,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静静的将唇边的那一盏茶饮尽,慢慢的站了起来。
“老七,平日里倒不知道你这么蠢。”
“废话少说!”斗笠汉子怒喝一声,右手提起刀来,就往女子面门上劈来。
而那女子却不避不让,任头发被刀风吹得翻飞不已。眼见那刀就要劈到她脸上,连小二都吓得捂住了嘴巴,忽然,那女子向后平平飞开,像一片叶子一般轻灵,同时袖中一条白绫如同灵蛇蹿了出来,直向那汉子拍去!
斗笠汉子急忙收刀,头向左一偏,便避过了一击。谁料,那女子竟在凌空腰肢一扭,翻身过来。另一只袖子里又飞出一条白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的拍在了斗笠汉子的天灵盖上。
“噗”,一股鲜血从那汉子的头顶喷出来。小二在一旁吓傻了,呆呆得看着那斗笠汉子直挺挺的仰面摔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那女子落了下来,收了白绫,低头看着斗笠汉子的尸体,轻笑道:“老七,前面都是虚招,只有这一下才是要人命的,如今我说了,叫你也做个明白鬼。”
说完,女子款步向门外走去,才到门口,她忽然回头,依旧一脸温和的笑意。小二哥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
声音自头顶传来,婉转而从容:“若是官衙问起来,就说是我凌碧薇做的,便于你们无关了。”
凌碧薇!小二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她原来就是靖王府的凌碧薇!
落雪的清晨,京城热闹的朱雀大街也在一片白茫茫的空寂中沉睡着。空荡荡的石板街上落满了厚厚的白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街道两边的店铺都上着门板,只有早起汲水的妇女用长长的布巾裹着脸,阻挡着在风中飞旋的冰凉的雪花,在沿着街边慢慢地挪动着步子。
远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渐渐从薄薄的晨雾中显出一抹淡淡的红色。飞驰的骏马的四蹄溅起地上的积雪,敲击着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马上的女子穿这一件火红色的斗篷,里面是一条雪白的长裙。兜帽上的兔毛镶边下面一双眼睛中空茫茫的落满了大雪。
女子驾马飞快的穿过了朱雀大街,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街里。这条街上只有一间九开的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丈高的石狮子,雕工精细,栩栩如生。门口站着两对亲兵守卫,都穿着银色的战甲,威武挺拔。门楣上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靖王府”。
当朝圣上有两位皇子,长子乃是皇后周氏所生的嫡子,名叫容景涵,十五岁时被封为太子,至今已经有八年了。幼子则是宠妃冷氏所出,名叫容靖明。由于冷妃早逝,皇上又对其念念不忘,所以于册封太子同年,将年幼太子三年的容靖明封为靖王。
八年来,太子个性张扬,由于结党险些被废,却在舅舅周丞相的帮助之下将这罪名推给了吏部尚书,使得近百人受到牵连,斩首抄家,终于平息了这场风波。而靖王爷也因此失去了一争储位的机会。
容靖明却并没有就此消沉,他在靖王府中找罗了大批的武林人士,积聚起一股足以与太子抗衡的力量。天下无人不知靖王府的名号,加之容靖明能征善战,文武双全,使得帝都之中两股力量的越加的错综纠结。
红衣女子在大门前面勒了马,才翻身下地就有亲兵迎上前来,单膝跪地:“参见凌姑娘。”说完就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
凌碧薇在原地站了片刻,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抬头走进了靖王府的大门。
转过几个回廊,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空地,中间有一座碧瓦的小亭子,四周的灌木都被积雪覆盖,只有西面墙角里,几枝腊梅傲雪怒放,红的像火,黄的似金,白的如雪,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园子里。
小亭子里坐着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人。他面向西南,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脊背和如墨的长发。他穿一件长袍,黑色的锦缎上用金线密密的绣着龙纹,头发被一个凝脂玉的小冠束起。身边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琉璃茶壶和两个同样材质的茶杯。其中一个还冒着袅袅的水汽。
凌碧薇走进亭子,拱手对那个年轻人说道:“王爷,我回来了。”
“怎么样?”那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田老七的事已经办成了。吴栩成赴江西上任途中遇刺身亡,这消息恐怕已经进宫了。可是田老七复命迟了三天,我按规矩做了。”凌碧薇一面说,一面在另一侧的石凳上坐了。
“做得好。”那人回头看着凌碧薇,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淡淡的浮光,“你从不让本王失望啊。“说着,他拿起琉璃茶壶在两个茶盏中添了水,挚起一盏来,“来,薇儿,我敬你一盏。”
碧薇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看着面前的靖王慢慢的饮尽杯里的茶水,这才又说:“吴栩成官至巡抚,我只怕东宫不肯就此罢休。”
容靖明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我的打算。除掉吴栩成本来就是要警告东宫的那一班人马,不论是谁,只要有碍我的大计,只有死路一条!”
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冷风卷着冰冷的雪花“呼啦”一下子扑在了碧薇的脸上。一种刺骨冰冷的感觉从面门一路迅速的流转到心底,让她浑身一个哆嗦。
容靖明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绢帕递了过来。碧薇冷冷的看着他,却没有接。她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有的时候竟然阴枭狠毒的叫人害怕!
容靖明看出碧薇眸子里流转的意味,低下头来微微一笑,伸手帮她擦试脸上的雪水,眼睛里渐渐聚集起弄得化不开的温柔:“薇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凌碧薇僵直的站着,柔软的绢帕还带着微凉的体温从她的额头、鬓角、脸颊上抹下来。她看着容靖明眼睛里温柔的笑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样才会是真正的他吧?她心里想。没有一点点阴暗,温和的笑着,从满天飞舞的绯红的桃花瓣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淡淡地问一句“可好?”
那样的眉眼仿佛浸在清亮的河水里一样纯澈,就是为了那样的眉眼,江湖上才有了凌碧薇。
“我还有些事情,你先去歇着吧。”只听得耳边他这样说,待碧薇回过神来,却只看见那一袭黑袍在回廊的尽头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她忽然觉得很无力,跌坐在石凳上,眼眸中空茫茫的看着亭子外面厚厚的积雪,在初升的阳光下面闪着眩目的光彩。
六年了,碧薇心里默默地数着,到这靖王府中已经足足六年的光景。从一个十二岁什么都还很懵懂的小丫头到现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凌碧薇,似乎也就是弹指一挥之间的事情。
如果人可以永远都不会长大该有多好,她可以永远都只生活在那一段幸福的日子里,不用理会这世间诸多的纷繁,只是每天乖乖的坐在阁楼里,看着下面院子里那条通向阁楼的路,每天从旭日东升到夕阳没尽,只守着心里唯一一个小小的期许。
那就是看见小径上出现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袍,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远远的就用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喊她的名字,叫她“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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