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凌碧薇的记忆就从靖王府开始,以前的事情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那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她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一样。
一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小碧薇从床上坐起来,一双眼睛在四周的陈设上不住地打量,似乎想从那上面寻找到一些睡着以前的记忆。当她确定自己没有找到关于自己的任何的记忆,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恐惧迅速吞噬了她的心。
“啊……”她死死的抱着头,拼命的大喊大叫,像一只离群的小兽,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就这样,她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呆呆的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连眼神都变得空茫茫的,像落满了苍白的雪花一样。
后来,当晨曦再次从外面透过窗户的缝隙静静的照在床上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她吓了一跳,紧紧拥着被子,缩在墙角里,只漏出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门口。
淡金色的光芒中,她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看不到却能够感觉的到的淡淡地光芒。小碧薇呆呆的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一动不动,不哭不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少年,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捻,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令人安定的力量,就从那个少年明亮的眼眸中射出,一下子注入她的心里。
“薇儿,你醒了?”少年走过来,坐在床边,伸出手来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疼惜的微笑着说。
“薇儿?”她迟疑的喃喃重复着。这是她的名字吗?她叫作薇儿?
“是,你就是薇儿啊!”少年依旧笑着,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温暖,“你叫作凌碧薇。我叫你薇儿。”
那样坚定坦诚的目光,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叫作凌碧薇的。
“那么,你是谁?”她似乎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不由自主地向着少年倾了倾身体。
“我叫容靖明。”少年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下这三个字,“记住了吗?这就是我的名字。”
“容靖明……”碧薇看着自己的手心,在心里回味着那三个字。那个时候,在她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两个名字而已,成为永远的烙印。
凌碧薇。
容靖明。
就这样,容靖明每天都会来,踏着那条长满青苔的小径,给碧薇带来一段遗落的记忆。在容靖明淡淡的笑容中,碧薇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她是个孤儿,被靖王府收留,直到现在。因为从飞奔的马上坠下,才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薇儿,不用怕,有我在。”容靖明轻轻的抱住她,声音从耳边传来,脖子里微微的痒。
“我不怕,哥哥,有你在,我不怕。”碧薇靠在他的怀抱里,微微笑起来,心里面很踏实,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用怕。
门外的阳光静静的照在地上,惨白的光芒显得斑驳而苍凉。但是碧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伤感,只要她还在容靖明的身侧,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就觉得很安心。
剑,握在凌碧薇的手里似乎是一种本能。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会使剑,但是当手指碰触到冰凉的剑柄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一种很奇异的力量从手指注入了身体,仿佛血液里掩藏的一种天性被蓦然唤醒,爆发出来。
长剑在她的手里化作片片冷光,掌心中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撕扯着周围的一切。她愣愣地看着满地的狼藉,心里忽然很沮丧,“咣当”一声,手里的长剑应声落地。她用手捂住脸,无力的跌坐在地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所有射入眼帘的光线。
那时一种摧毁的力量,她觉得自己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的力量。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不知道应该怎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自己。
“薇儿。”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拂开挡在她脸上的头发,“怎么了?”
碧薇执拗的别过脸去,却仍然躲不开容靖明那双明亮的眼睛。她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轻声嗫嚅着:“哥哥,我不想这样的。”
面前的少年微笑起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拿走了那把长剑,远远的扔开。他看着碧薇的脸,笑容瞬间在脸上凝滞了一下,而后,他伸手把碧薇抱在了怀里,轻声抚慰道:“没关系,你要是不想,咱们以后都不要碰剑了。”
那不是句玩笑的话,从那以后,容靖明再也没有让碧薇碰过剑,虽然要说剑技,她也堪称好手。
那一年,容靖明十四岁,凌碧薇十二岁。
两年后,靖王开始随定远将军征战沙场。每一次凯旋归来,碧薇总是会等在城外的长亭中,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一点点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看着旌旗随着漫卷的长风翻飞,看见队伍的前面墨色踏雪的骏马上,那个银甲的男子带着一路风尘和疲惫,却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绽开淡淡的笑容。
那一次,度过了满满的长冬,帝都里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长亭四周开满了绯红的桃花,像一片燃烧起来的晚霞。碧薇坐在亭子里,遥遥的看着北来的路口。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看见大队的人马,只看见习习微风中,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容靖明缓缓地一步步向她走来。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碧波荡漾如水的微笑,容靖明拾起碧薇肩上的一缕长发,淡淡的问:“薇儿,你可好?”
“哥哥……”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便又被打断。
“你不能再叫我哥哥,要叫王爷。”他很认真地说。
碧薇抬起眼看他,原本少年明朗的脸庞上刻上了沧桑的印迹,渐渐显露出男子硬朗的棱角来。唯一不曾改变的,应该就是唇边噙着的微笑吧。
那一年,容靖明十八岁,凌碧薇十六岁。
“启禀王爷,庞先生回来了。”
听得门外通报,容靖明发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庞煜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一礼:“见过王爷。”
“庞先生不必多礼。”容靖明起身走过来,伸手扶起庞煜。
“听说凌姑娘回来了?”庞煜的眉毛微微的挑起来,手中捻着几根胡须。
容靖明微微一笑,点点头:“是。吴栩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下手的人也已经死了,又是一桩无头公案。”
“这可不是无头公案!”庞煜冷笑,“王爷不要忘了,吴栩成官至巡抚,又是丞相的得意门生,这回的祸闯得可不小。”
“先生不正是希望这乱子闹得越大越好吗?”容靖明的脸上浮起一种难以捉摸的冷酷的笑意。
庞煜拱手,摇头:“惭愧惭愧,那在下先行告退,一切还靠王爷明日朝上周旋。”
容靖明点点头,挥手要庞煜走了。他走到窗边,伸手放在阳光下面,反复端详,终觉得心里苦楚,淡淡苦笑。
那双手早就鲜血淋漓,而他也早就罪无可恕。事情走到这一步,他自己也同样无可奈何,像是一支无形的大手不带一丝感情的操纵着一切。
他疲惫的把脸埋进手心里,凌碧薇看着他那种冷冷的眼神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薇儿……”他的口中喃喃的念着,眉头紧紧地蹙起。
六年前第一次相见,昏迷中污迹斑斑的那张小脸,就让他无比疼惜,曾经真的把她当作亲生妹妹一样宠爱。而也是他,一手将她变成自己铲除登上皇位的道路上的阻碍的杀人工具。六年来,凌碧薇出生入死,几度涉险,虽然他的心里也很担心,也很放不下,但是表面上还是与以前一样。
他还不能考虑这些,他唯一的目标是夺取皇位、坐拥天下,为母亲讨回公道。周皇后依仗娘家势重,在后宫可谓不可一世,冷妃诞下皇子没几年便突然辞世,这是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谈论这件事,这使得容靖明更加相信母亲的死一定另有原因。所以,他争夺皇位并不时仅仅为了自己,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母亲,他要知道真相!
十四岁的时候,庞煜投在了靖王府门下。容靖明在他充满智慧和狡黠的眼睛里看到了皇极殿里的那张金光闪闪的龙椅其实离自己很近。庞煜告诉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择手段。
至于凌碧薇,应该也仅仅只是一枚棋子吧?
他抬起头来,冷冷的注视着窗外,修长的手指缓缓握紧。
凌碧薇独自在街上漫步,身边熙攘的人群丝毫没有打扰到她的心绪。这些日子以来,她越来越觉得心里有种不安的情绪不断的翻滚着,从前为了容靖明她什么都可以做,甚至不问为什么,可是如今,她竟然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怀疑所作的一切是不时一个梦。
“砰”,她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碰上了对面的来人,那人怀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走路不长眼睛啊。”那人愤愤地嘟囔着。
“对不起。”碧薇抱歉的笑了笑,连忙蹲下身去帮他拾起东西,交在了他的手里。
而后,碧薇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却蓦然一惊。
太子府。
漫无目的的居然走到了这里!她才要避开,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凌姑娘,怎么是你?”
凌碧薇慢慢的回过头去,看见太子景涵正从府门里出来。
不等不承认,容景涵是个温和的人,并不像容靖明一样冷定和尖锐。他走到凌碧薇的面前,微笑着说:“凌姑娘,好久不见了。”
凌碧薇看着他好一会,恍惚间仿佛是看到了从前的容靖明,纤尘不染的干净微笑和山泉一样明澈的目光,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竟仿佛泛起微微透明的光泽。突然,她感觉到这样做的失礼,急忙低下头,说道:“属下失礼。”
容景涵笑着摆摆手说道:“这市井之间,我与姑娘只是朋友,不论君臣,不碍的。”顿了顿,他又问,“靖明近来可好?”
“王爷……”碧薇想了想,笑道,“属下外出,今天早上才回府,王爷的近况倒不清楚。”
荣景涵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叹口气说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与靖明倒不如陌路。”
凌碧薇沉默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也许就是生在帝王家无奈吧,骨肉至亲,却要无休止的猜忌和算计,甚至互相残杀,所谓的只不过是虚无的皇权。
“丞相到。”
两人皆是一怔。只见一顶绿尼四人小轿由东而来,慢慢的在太子府门前停了下来。旁边的随从上前,毕恭毕敬的打起轿帘。一个身穿深紫色蟒袍的老者从轿子中出来。
老者身材很瘦,脊背微微有些驼,满头白发一丝不乱的束在头顶上,面目沧桑,却精神矍铄。他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凌碧薇。就那一眼,凌碧薇看见他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光芒。
老者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干咳了几下,问道:“凌姑娘也在?”
“啊,不,”凌碧薇打起哈哈来,对于精明异常的丞相周衡,她实在是不想与他周旋,“我是路过,碧薇告辞。”说着,她对这景涵微微点了点头,便向西去了。
容景涵久久的望着碧薇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仍不愿动。周衡走上前,拍了拍景涵的肩膀。
“舅舅,她长大了,是吗?”容景涵仍旧没有回头,仿佛他的目光能够一直得跟着那个背影,直到天涯尽头。
“是。”周衡点点头,也向着同样的方向看去,笑容哀伤“可是,涵儿,她长大了,也不一样了。”
容景涵的唇角漾开一缕苦涩的笑意,眼底泛起淡淡的潮气:“舅舅,如果当年我放弃皇位呢?薇儿她……”
“涵儿!”周衡的脸顷刻变得冷峻起来,“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许说!”
太子景涵闭上眼睛,淡淡苦笑,缓缓转身,走进门去。
周衡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向街口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也走了进去。
高大的门楼前只剩下淡淡的夕阳,泛着血色,静静地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