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碧薇默默地往回走,夕阳淡淡的照在她的脸上,透过空茫的瞳仁,直射进心里去。往昔的记忆如同血色的夕阳一样翻涌。
第一次见到太子景涵是在靖王府里,她独自坐在阁楼上,看着院墙外面参差的屋檐发呆。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容靖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莫名浓重的笑意。
“薇儿,你看谁来了?”
她回过头去,蓦然一怔,仿佛空洞的心里忽然猛烈的抽动了一下,伴随着轻浅的疼痛,转瞬即逝。
站在楼梯口的是一个同样华服玉冠的年轻人,眉目隐约和容靖明有些相似,淡淡的微笑着注视着她。那张如同春风一样温和的笑靥恍惚间似乎与她心中某个模糊不清的面容瞬时重合,令她莫名的感觉亲切,而同样回以会心的微笑。
容靖明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到那人的身旁,说:“薇儿,这是我的哥哥,太子景涵。”
那个被称作太子景涵的年轻人定定看着她,笑容依旧,眼眶却悄然有些淡淡的潮红。
“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口中喃喃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过太子的眉毛。
“是吗?”靖王冷笑,“哥哥和我长得很像,薇儿,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扳过凌碧薇的肩膀,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薇……”太子顿了顿,似乎极不习惯的生硬改口,“凌姑娘,在这里可好?听说,你坠马,前尘往事尽不记得了,我来看看你。”
“劳太子挂念。”她抬头看到容靖明冰冷的目光,感觉到手臂清晰的疼痛,“我在这里都好。”
太子景涵微笑着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她站在楼上,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在楼下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忽然头痛欲裂,似乎有某种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想要挣扎出来,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封印。
容靖明大惊失色,紧紧的抱住她,一面大声的喊手下叫大夫来。
恍惚间,她看见容靖明关切的眼神和蹙起的眉头,可那又仿佛是太子景涵。她被弄糊涂了,他们究竟谁是谁,她不记得;他们眼睛闪动的关切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也不知道;但她却可以确定,她愿意相信容靖明,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自己深深烙在她空茫的心里的人,是他在她最无助和孤独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发誓永不分离的人。
皇极殿建在整个皇宫的最高处,蒙蒙的晨雾中显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穿越过御林军层层的把守,容靖明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露出一丝冷笑。
那里面的宝座总有一天是他的,没有人可以阻止他!没有人!
这不仅仅是一种野心,而只是他相信自己比容景涵更适合做这个位置。从小被人忽视和冷待的感觉他再也忍受不了,他要坐到这个天下的中心去,要让所有的人都仰视着他的光芒,感念他的恩德,膜拜他的功勋。而容景涵呢?他只不过就是一个纨绔,优柔平庸,胸无大志,要他如何屈居这样的一个人之下?
做梦!
他的眼睛里爆出一道冰冷如剑的光芒,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殿阁里遥遥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通报上朝的消息。容靖明整了整衣衫,一步一步向着一个巨大的漩涡走过去。
“高尚书,江西巡抚吴栩成赴任途中遭人劫杀一案,你们刑部可有眉目了?”宝座之上,皇帝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阁中回荡。
刑部尚书应声跪地,叩首回禀:“回圣上,接案的堂官已经开始调查,由于没有目击者,凶手显然是个老手,留下的线索很少,所以进展缓慢。”
容靖明站在一旁,低着头,微微冷笑。上上下下,有谁敢于他为敌?凌碧薇杀了田老七,尸首应该早就处理了,哪里会有一丝线索留给刑部这些蠢材去找。
“混账!”龙颜显然震怒,厉声呵斥,“朝廷命官被人劫杀,十几天来居然一点眉目都没有,朕留你们何用?”
“臣该死。”高尚书连连叩首,口中告罪。
“父皇息怒。”堂上所有人都是一怔,容靖明从容的向前走了一步。
站在一边的周衡心中一沉。这小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众所周知,巡抚吴大人是周丞相的得意门生,这些年来也多靠丞相提携,才能平步青云。”容靖明转头看着丞相周衡,狡黠地微微一笑,“加上丞相和皇兄的关系,吴大人与皇兄也交往甚密。据说,吴大人离京上任前夜,还在丞相府中秉烛夜谈,对于自己的恩师恐怕吴大人不会有所隐瞒吧?敢问老丞相,吴大人临行之前有无异常啊?”
好狠!周衡紧紧的咬着牙,皱眉盯着不远处讥诮的看着自己的容靖明。这一棍子,不仅把吴栩成的死和自己打上了关系,还把太子也牵扯了进来。
“丞相,可有此事?”龙椅上的皇帝沉默了半天,终于开腔,声音冷漠。
周衡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六年前的太子结党案曾使得皇帝大为恼火,自己虽然不得不牺牲了礼部尚书佟继飞一家的性命才将这件事平息下去,却一直觉得皇帝始终半信半疑。这一下,巡抚之死又与太子扯上关系,恐怕不妙了。
“回圣上,吴巡抚是老臣的学生,远去千里之外赴任前来告别也是人之常情。老臣念他远行,便留他吃了顿便饭,席间只是闲话家常,并为见他又何异常啊。”
“哦!”容靖明等的就是这句,他心中窃喜,急忙打断周衡的话,“原来并无仇家啊?吴大人又不好女色,想必也没什么红颜怨女要取他性命吧?”
“那,”容靖明的眼睛里开始浮动着一种蛇一般恶毒的光,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会不会是吴大人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脱出京城便无法控制,故而有人要斩草除根呢?”
一语既出,满堂哗然。
太子景涵闭上眼睛,苦笑摇头。司马昭之心啊,明摆着就是朝自己来的。
靖明,如果你能够把薇儿还给我,这个皇位,让给你又何妨?
“咳……”宝座上的皇帝轻轻咳了一声,堂下所有的人顷刻间都低下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默然无语。
“明儿,你所说的‘斩草除根’究竟是什么意思?”
容靖明无声地笑起来,沉吟了一阵:“这……儿臣也不甚明白。这朝中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几件见不得人的,父皇不妨问问皇兄,吴大人究竟知道什么事情了?”
终于来了。
太子景涵抬头看了弟弟一眼,心里怅然长叹。
“涵儿,你与吴栩成交往甚密,你说。”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听不出是喜是愠。
容景涵上前一步,正要开口,猛然间感觉到有人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胳膊,向后一扯。他匆忙转目一瞥,只见丞相周衡面色凝重,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心中已然会意。舅舅叫他什么也别说,只当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一桩无头公案罢了,只要他咬死不说,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一个人的性命在一个利益集团的天平上根本无关紧要。
太子景涵自嘲的笑笑,起手回禀:“回父皇,儿臣……”他犹豫了一下,眼神游移间,又瞥见周衡蹙眉直瞪着他,只好继续说道,“儿臣不知。儿臣与吴大人之交向来只谈书画琴棋,不论其他,故而不知。”
周衡扬扬眉毛,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暗暗松了一口气。
宝座上的人沉默了,良久没有回应。
该死!容靖明的眼神像利剑一般射向一旁的周衡。太子一向不足惧,确实这个老狐狸老奸巨滑,深谙官场之道,的确不容易对付。
“父皇,这吴大人一案,一不为财,二不为仇,难不成还有杀错人的道理?朝廷要员无端被刺,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为江湖耻笑?□□体统何在?不论此案牵扯有多大,儿臣恳请父皇严查此案。”容靖明说着,单膝跪地。
周衡眉头一跳,一张脸瞬时就黑了下来。
好小子!既然你赶尽杀绝、不留余地,那也别怪老夫心狠手辣。要死我也拉上你一起!
周衡冷冷一笑,缓步走上前说道:“启禀圣上,要说着里面的原因,老臣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不知有无关碍,请圣上圣裁。”
“讲!”
容靖明抬起头,看见周衡也低头看着他,那种眼神变化莫测,诡异的冷笑不断的泛溢出来,看得他莫名其妙的觉得脊梁发冷。
“众所周知,靖王爷自小带兵上阵,喜好武艺,王府里养着一群江湖人士,以便切磋。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靖王府的凌碧薇凌姑娘,号称‘玉绫漫卷寒星碎,一剑光寒十四州’。但据老夫所知,凌姑娘昨日才匆匆赶回王府,掐指一算,倒与吴巡抚案发时间颇为相近。敢问靖王爷要凌姑娘外出办什么差?去了哪里?用了几日?”
容靖明心中一沉,连气息都为之一窒。他怎么知道的?
“要查明此案,老臣窃以为这些事情王爷还是说明白的好,否则只怕靖王府也脱不了干系啊。”周衡呵呵冷笑,捻着胡须,得意的审视着脸色瞬时苍白的容靖明。
“父皇……”容靖明开口欲辩,却被一声厉喝生生截断。
“够了!”
堂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半晌,才传来皇帝疲惫的声音:“朕乏了,这件事着刑部调查,改日再议。”
“臣遵旨。”刑部尚书,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的用衣袖擦试着头上的汗水。
群臣退殿,如同缓缓流淌的河水,从玉阶之上走下来。容靖明走在后面,紧绷着脸,盯着前方离自己几步远的周衡。周衡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轻轻一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容靖明赶上来。
“王爷,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再追究的好。你要说什么,老夫已经了然于胸。只是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与你与我恐怕都不好收场。”周衡的眼睛从前方飞快地掠过。
“老丞相果然是手段高明。”容靖明勉强扯起一个难看的笑来。
“呵。王爷夸奖了。”周衡笑笑,“不过,如果王爷还记得六年前的事情,就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丞相多虑。”容靖明的脸上浮起一丝冷酷的神色,“要担心这件事的可不是我。”说着,他向着前面瞟了一眼。
周衡寻着望过去,神色黯然,摇了摇头,深深叹息。
太子景涵神色木然,像一个失了魂魄的木偶一般,随着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啪!”
凌碧薇的脚刚刚踏进门去,就有一个茶盏狠狠地砸在她的脚边,摔得粉碎。她默然一惊,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门里的人。
容靖明坐在屋里,脸色铁青,眼睛狠狠盯着她,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一只手放在书案上,紧紧握成拳,用力的关节发白。
碧薇看着他,心里一沉。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缓缓走进去,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轻轻皱起眉来。
“凌碧薇!你给我跪下!”一声怒喝,如同一道霹雳直打到她的头上,令她不由自主浑身一悚。愕然抬头,凌碧薇被这一声惊得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你还想抗命?”容靖明怒不可遏,一掌重重击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属下不敢。”碧薇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俯身下去,单膝点地。
“平日里是太骄纵你了,如今这样无法无天起来。你别是当我真的不敢罚你!”
“属下不知罪犯何处,还请王爷明示。”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怒斥,当真把她弄糊涂了,究竟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
“不知?”容靖明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冷笑道,“我问你,昨天下午你去哪了?”
“我……”碧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呼吸猝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有什么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令她窒息。
“不记得了?”容靖明冷笑,在她的身边走了几个来回。碧薇不敢抬头看他,只看见他黑色的华袍在自己面前来回拖曳着。
突然,容靖明在她面前蓦然回身,站定。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定,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两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
“说!去哪了?见了谁?说了什么?”声音从头顶传来,近乎咆哮。
凌碧薇一言不发,默默地跪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被扭紧,被撕裂,鲜血淋淋的。
她的明哥哥究竟去哪了?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冷冷盯着地面,感觉眼底渐渐翻涌起薄薄的湿气。
“唰”,一把闪着银光的宝剑架上了她的颈,冰凉的气息顺着血脉蜿蜒而入,一直到心里。
而此时,凌碧薇的心中却反而安定了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眼睛一点点看到容靖明的脸。那张原本明媚的笑脸却被扭曲,变得狰狞。她使劲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吞回去,脚下使力,一点点地站直身体,面无表情的直视对面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