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凌碧薇垂下眼来,扫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剑,淡淡冷笑,“杀了我吗?”
贴在颈上的剑开始微微抖动,窗外的阳光照在薄薄的剑身上,在墙上投下闪烁的光点,不断地晃动。两个人面对面,静静地站着,彼此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想从那里面读出些什么来。
“你以为我不会吗?”容靖明冷冷的问,冰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凌碧薇轻轻笑了,随手拂开了搭在脖子里的剑,眸子里噙满了悲哀,幽幽道:“你不是不会,而是不必。你要我死,不过一句话而已,何必还要自己动手?”
容靖明眼波蓦然一暗,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凌碧薇低头看着跌在地上的宝剑,细眉微蹙,“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万死不辞,这你还不清楚吗?”她慢慢抬起头,眉间拢着深深的哀愁和失望,看着容靖明的脸,嘴唇轻轻颤动,“如此这般,王爷觉得我还能去哪儿?见谁?说些什么?”
容靖明一愣,垂下眼睛,目光躲闪。
面前的女子长长叹息了一声,蹲下身,从地上捡起跌落的宝剑,双手平端起来,奉在容靖明的面前,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薇儿,我……”容靖明眉间郁郁,喃喃开口。
“不必。”她的眼睛里又只剩下空茫,淡漠的如同一座石像,机械的走过去,将手里的宝剑轻轻的放在书案上,慢慢转过身,淡淡说道,“王爷做事从来不解释的,这我明白。”说着,她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没有让容靖明看到她的脸,快步向门口走去。
“薇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容靖明纵身出去,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等等。”
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凌碧薇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背对着他。
面对这样一个清瘦单薄的背影,容靖明却张口结舌。他试着张了张嘴,却终将喉咙里话生生咽下。
不能,他在心里拼命的告诫自己,决不能这么做!
手指开始痉挛般的轻轻颤抖起来,终于在有没有握紧的力气,从那丝绸衣袖上缓缓滑下。
“你,走吧。”容靖明咬牙说道,决然转身。
疼痛如同一枚纤巧的绣针,在心脉里游动,将丝丝缕缕的血脉统统灌满。凌碧薇闭上眼睛,嘴角自嘲地微微挑起。
也罢,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她还能等待什么呢?
容靖明背着身,可是却不能控制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都留在身后。他听见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似乎每一步都在颤抖。
他细心的听着,生怕错过了一丝最轻的声响。
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终于迈了出去。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从胸中深深的吐出来。
“呀,凌姑娘,你……”他猛然一怔,门外侍女的失声在他听来不异于一个惊雷。顾不得多想,他立刻返身向门外走去。
“王爷……”门外的侍女身子还没有躬下去,便被他一把了提起来。
“凌姑娘怎么了?说!”他眉头紧蹙,声如惊雷。
侍女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被他这一吼,愈加浑身如同筛糠一样抖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血……有血……”
容靖明蓦然回头,只见回廊的那一头,凌碧薇款款而去,丝毫不慢。他扔下提在手里的侍女,不顾一切的追过去。
“薇儿……”他大步追上去,不由分说拉住碧薇。
“怎么?王爷还有吩咐吗?”她背着身,肩膀微微颤动,声音却平静的不正常。
容靖明没有回答,轻轻扳过她的肩膀,伸手拂开她脸上的长发。
血,从凌碧薇的嘴角蜿蜒而下,淋漓不止。她的牙齿还紧紧地咬在唇上,深深地嵌进肉里去。血不断的从伤口里涌出来,滴在雪白的衣襟上。
凌碧薇木然的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她只是这样定定的看着他,像目光能够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的东西。
殷红的血迹深深灼痛容靖明的眼睛,他眉间渐渐涌起了柔软的哀愁,眼神也疼惜起来。他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捧起如同玉簪一样沉静的脸庞,轻轻拭去刺目的血迹。
火红的血,绽放在他的指尖,却已然冰冷。
容靖明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掩饰,当面对面前这个女子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伪装都不堪一击。心中那样清晰而绵长的疼痛,他骗得了别人,又怎么骗得了自己?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误,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沉沦会给两个人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尽管他极不情愿把自己陷进这样一个漩涡里去,但是他却管不了自己。
“薇儿,是我糊涂了。”他强迫自己微笑着说这句话。
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开始渗出粼粼的水光,却终于没有掉下来。凌碧薇皱了皱眉,嘴唇开始颤抖。她慢慢的张开嘴,牙齿碰到伤口,她浑身一悚,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罚我了吗,哥哥?”她轻声问。
容靖明笑了笑,摇头,伸手揽她入怀:“是哥哥错了。”
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心跳,呼吸着他的气息,碧薇轻轻笑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唇边刻骨的疼痛。她不知道两个容靖明究竟哪个才更接近真的那个他,但是她宁愿相信这个才是。
手指没进冰凉的发丝,容靖明眼睛里却翻涌起淡淡的彷徨。他们如此依赖着对方,可是,如果到了谜底真正揭开的那一天,究竟她还会不会原谅他,像现在一样,扔掉所有的芥蒂,投入他的怀抱,一如从前?
或者他会不会像现在一样会不顾一切的保护她,留住她,永远都愿意相信她?他眸子里的光芒黯了黯。
会吗?他问自己,却没有回答。他会变,终究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又怎么能回答呢?
“薇儿,对不起。”他抚着她的长发,喃喃着。
“我不怪你啊。”碧薇的脸贴在他的颈间,安然的闭着眼睛。
“我不是说这个。”他愣了一下,便沉默了,只有眼眸中的明灭流转的光芒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如果我们都注定走向毁灭,就让这一刻久一些,再久一些吧……
从早晨退朝回来,太子景涵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只是倚在窗边看着外面,手中捏着半块玉佩。
那是一块好玉。凝脂一样的通透,却在里面荡漾着淡淡的翠绿,像黎明时分的一缕晨雾,看似清淡,却真实的令人心惊。
容景涵把它握在手里,是如水一般柔润滑腻。他紧紧地握住它,用掌心的温度将它的冰冷变得温热。
六年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昼夜更替,寒来暑往,日子如同指间的细砂,悄无声息的从人们的身边溜走,等到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只剩下满掌虚空。
眼睛里掠过一道微弱的光芒,容靖明低下头,微微苦笑。
也许这就是上天赐予的他惩罚,为了站在现在的位置上,流了太多的血,死了太多的人,那些生命的消逝是他必须背负的罪孽,而现在已经开始偿还。他不能否认他没有选择,他的一生还没有为自己活过,自从一出生,他就被绑在一个黄金的架子上,任别人抬着去唱各种各样的戏码,虽然他也曾挣扎过,可是当他明白如果他真正离开那个束缚他的架子,就又会伴随着更大的风暴的时候,他还是妥协了。
“帝都,永远要保持一种微妙的权力平衡。一旦失去这种制衡,那么,就将天塌地陷!”舅舅那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于是,他甘心的做一个被束缚的人,做权力天平上一枚小小的砝码。因为他不想要天塌地陷……
“涵儿,你在做什么?”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舅舅,你答应我不扯上薇儿的。”他没有回头,淡淡的语气却依然听得出愠怒的意味。
周衡手里拿着一本书,慢慢的踱进门来。听了这话,他微微一怔,沉默着坐了下来,低头看书。
容景涵慢慢的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角落里,心不在焉的盯着书上的文字,久不翻动。
“回答我。”依旧淡淡,可是他眼睛的光芒却是少见的冷冽,尖利的像一把剑。
老者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走过来。他抬头端详着太子的脸,轻轻笑道:“涵儿,只有在说到凌碧薇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眼睛里这样的光芒。如若在别的事情上你也能如此,我也不用这样操心了。”
“舅舅,”他别过脸,又看向窗外,掩饰着眼睛里莫名涌起的湿气,“这是我欠薇儿的。我必须还她。”
“是啊,我们都欠她的。”老丞相也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天边的流云,“所以,我也不想牵连她的。可是为了不让靖王得逞,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再所不惜。”
太子景涵浑身一震,惊异的回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老者。
“不!”他突然变得坚决起来,摇摇头,一字字的坚持着,“我不干,凡是威胁到薇儿的事情我绝对不干!”
“混账!”只听得一声厉斥,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毫不留情的甩在了他的脸上。
口中立即涌起一股腥咸,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麻木一片,竟不觉得痛。容景涵咳嗽了两声,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站直了身体。
面前的老者气得浑身乱颤,连手里的书也掉落在地上:“你究竟要干什么?那个凌碧薇早就不是六年前的薇儿了!你这样心心念念的掂着她,可她呢?”他袍袖一挥,颤抖的手指点着窗外,“只要靖王一句话,她就能立即取了你的性命,连犹豫一下都不会,你知不知道?”
容景涵扶手站在原地,垂着眼,手里紧紧得攥着那半块玉佩,一言不发。
“唉……”周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手抚上太子的肩膀,郁郁说道,“涵儿,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而薇儿,她早就不是她了。”说着,他拉起太子的手,生生掰开他紧紧相扣的手指,拈起躺在掌心的那半块温润的玉佩上红色的丝线,把它悬在半空中。
太子的眼神随着玉佩慢慢抬起,凝视着那上面散发出的莹莹的辉光。那朦朦胧胧的光芒中慢慢的浮现出那个女子淡笑的面容,又一丝丝的融进那一缕翠绿里,消失不见。
“就像这块玉佩,不管你再怎么精心的把它捂在掌中,护在心里,它也再也不能温热起来,永远都是冷的了。”
“我不信!”景涵脸上突然出现一种骇人的冷定,一声厉喝打断了周衡的话。
周衡一怔,手中的玉佩脱手落下。容景涵飞快地伸出手,仿佛知道它会落在哪里一样,稳稳接在掌心。
“不管怎么样,我永远不会放下薇儿不管的。”太子景涵眉间飞舞起一种浮动着淡淡光芒的坚定,他淡淡笑起来,眼神闪烁,“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周衡愕然的望着他,皱着眉,一时无话。
“舅舅,别怪我,这些你不会明白的。”他淡淡地笑着,神色安然的像个孩子一样。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握住那半块玉佩,转身走出门去。
周衡透过窗,看到他的背影在回廊中走过,轻的像一阵风。阳光淡淡斜照在他的身上,泛出稀薄的金光。
看着看着,老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淡淡笑容。
宦海浮沉,他自己早已丧失了像这个孩子一样如此强烈的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他所尽力的守护的东西在那个心地干净的如同白雪一样的孩子眼里,应该一文不值吧?
他自嘲的笑了笑,抬起头,看着明净的天空。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重新来过,放掉景涵,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去追求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一切尽为前事,悔已无门。周衡怅然叹气,他心里明白,他们早已没有退路。而结局遥遥可见,这是一场战争,终有一方要输,付出极为沉重地代价。
成王败寇,千古不变。而靖王靖明却不是太子那样的人,如果输了……
他的眼神迷离起来,在迷雾中寻觅着,忽然浑身剧烈的一悚。
如果输了,便是天翻地覆,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