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燕国公乃是先太后的外甥，世袭了父亲的爵位。燕家本就是天陵皇朝的开国元勋，曾经在开国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舍身冒死搭救始皇帝于水火之危。天陵开国之后，始皇帝感念旧部的忠勇，封为开国五国公之一，封地赐宅，世袭罔替。先帝在位时，燕国公一族的势力达到鼎盛，雄踞东海。由素来与皇家结位姻亲的云氏家族，将仅有的两个女儿，一个送进皇宫为后，另一个便许给了燕国公可见一斑。因为燕国公家与皇家有了这层亲戚的关系，又封地东海之滨的富庶之地，变成为了帝都之外另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先生说的有理，足以抗衡丞相联合六部九卿的也非燕国公莫属，只是……”容靖明抬头看了庞煜一眼，摇头笑道：“只是我拿什么资本去攀这门亲呢？”
庞煜捻着胡子，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要说这门亲要攀起来到真是不难，只要王爷肯答应，一切尽管交给在下就是了。”
“哦？”容靖明饶有兴趣的看着庞煜胸有成竹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方法？”
庞煜脸上的表情越加神秘莫测起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容靖明的眼睛，脸上忽然正色问道：“燕国公正有一个独生女儿待字闺中，倘若王爷做了燕国公的女婿，只怕就算皇上也奈何王爷不得啊。”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惊雷直接打在了头上，容靖明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眼神也瞬间凝固。呆了半晌，他脸上才慢慢起了变化，呆滞的表情转为了微微的愠怒。他眉头皱了皱，摇头道：“不，不行。”
“在下也早就料到王爷不肯。”庞煜叹了一声，“倘若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在下也不必将这个讲出来，让王爷为难。这次真的是生死攸关、危急非常的时候，孰轻孰重，还请王爷三思。”
“不！绝对不行！”容靖明蓦然立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一只手猝然扶住窗棱，狠狠摇了摇头，眉头紧锁，阴郁的惆怅从深邃的眸子里渐渐流淌满面。
“王爷！”庞煜自身后跟上来，言辞切切，“您当年的雄图大志难道就因为这儿女私情白白断送了吗？想想您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现在放弃，对得起您自己吗？对得起冷妃娘娘吗？对得起……”庞煜的脸上忽而闪过一抹阴枭的神色，一字一顿的说道，“对得起凌慧长公主吗？”
“住口！”容靖明突然相被戳到了痛处，浑身一震，脸色刷的煞白，他愤怒的一挥手，一拳重重的砸在窗棱上，“咔嚓”一声，木质的窗棱应声断裂。
虽然这一声断喝使得庞煜惊的一愣，但他马上回过神来，并没有就此打住，仍旧咄咄逼人的说着：“王爷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我们这些人想一想，难道您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天下痛失明君吗？”
“够了。”容靖明的头埋在手臂上，声音传出来，平静而冰冷，带着怕人的森寒，“给我出去，让我静一静。”
庞煜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靖王，躬身一揖，敛起衣袂退了出去。
湖面反射着点点天光，映照在他脸上。容靖明痛苦的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似是在默默的忍受着撕裂一般的痛楚。
他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且不要说什么皇位天下，就算是要他死，也不能用这件事情交换。可是，那是他曾经发誓终其一生追逐的梦想，难道真的就要这样放弃吗？
“薇儿……”唇齿之间轻轻嗫嚅着这个名字，心里边便传来清晰的悸动。
血与生命的纠缠，黄泉碧落都不会消散……
玉玺在一纸黄卷上盖下象征皇权的印记，太子景涵口中轻轻吐出一口起来，执起衣袖拭了拭头上沁出的汗水。
周衡站在一边看着，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拿过来，卷成一卷，掖进袖子里。
“靖王以为称病罢朝就能逃过这罪责？真是异想天开！”
“惹下这等弥天大祸，岂能就这样草草了结？”
“平日里就见他飞扬跋扈，这下子可是要他好看了。”
堂下的六部九卿交头接耳，神情里都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丑陋嘴脸。太子景涵忽然感到一阵头疼，耳朵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他伸手扶上额头，闭上眼睛。
“涵儿？”周衡看了看他的脸，问道，“脸色不好，莫不是受了风寒？”
“不碍的。”太子景涵抬起头来，神色漠然地回答了一句。
周衡不放心的又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道：“去宣靖王进宫面圣。”
堂下的侍卫得令，匆匆的跨出门去。
见那人出了门，太子景涵眼前一阵恍惚。他究竟还是做了，将自己的亲生弟弟推向无底的深渊，同下面这些人一样站在一边，冷眼相看。
他再一次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利用，那里面裹挟着很多人的身家，帝都之中，只有有限的生存席位，总要用一些生命去换取另一些生命。
堂下的那些人都在那里伸头伸脑的张望着，嬉笑着等待着一场昭示死亡的审判，像一群嗜血的豺狼没有丝毫的怜悯，却尽是狰狞的冷笑。他心里忽而翻起一股恶心。
周衡站在他的身旁，神色冷酷的看着下面有些嘈杂的人群，也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太子景涵低下头，把脸埋在手臂上，尽量不去听那些嘈杂的声音。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门外有人通报：“靖王爷到。”
太子景涵浑身一震，突然抬起头来。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目光都在同一瞬间汇集在门口的方向。
靖王容靖明就在这些目光中气宇轩昂的走进来，一袭黑锦长袍，神色冷峻，眼神淡定。他的身后，跟着那个沉静的女子，白衣白裙，纤尘不染。凌碧薇冷定的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射向了座上的太子景涵。
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容景涵下意识的闪避了一下，却终于还是抬头看她。比去塞外的时候更加消瘦了，神色看上去也更加冷峭一些。他微微有些心疼得感觉，她本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怎么？”容靖明直视着丞相周衡，冷峭地一撇嘴，“不是父皇宣我进攻面圣吗？难道有人假传圣旨不成？”
周恒面对这样地挑衅，只是带着轻蔑地淡淡一笑：“老臣不敢。宣王爷进宫确是圣上的意思，只是圣上已经不想见你了。”
心里蓦然一沉，容靖明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却起了点点涟漪。只一瞬间，他便敛起那一丝黯然，冷笑道：“是吗？那么丞相要将我如何发落呢？”
“那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老臣也做不得的这个主啊。”周衡的眼睛里闪动着得逞以后那种狂喜的光芒，“请王爷听旨吧。”
容靖明狠狠地的瞪着他，极不情愿的慢慢单膝跪下。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周衡展开手里的黄卷，平静的悉数靖王西征，屠城乌玛的种种“罪行”。仿佛料到了所有，容靖明没有任何一样，眉间淡淡的听完，从容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王爷可是认罪？”
“呵！”容靖明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只不过，我要面见父皇。我怎么知道这只诏书不是你们篡位轼君的结果？”
“靖王恐怕还不知道吧？”周衡狡黠的笑了一笑，侧身让了一让，将身后书案上的玉玺露了出来，“圣上龙体欠安，已经下旨太子监国了。”
“什么！”容靖明脸色大变，不可思议的看着桌上那一尊玉玺，又将目光移向了一旁太子的脸上。
“既然王爷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就请王爷移驾天牢，等候圣裁吧？”说着，周恒袍袖一挥，便有几个御林军侍卫抽刀向这边走过来。
“站住！”一旁冷眼旁观的凌碧薇终于开口了。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显然已经蓄上了劲道，另一只手横在身前，袖中正有什么簌簌颤动。
“不怕死的只管过来。”她淡淡地说，而听到这句的几个人顿时就定在了原地。侍卫们原地相互看了几眼，又把目光移向了已经黑下脸来的丞相身上。
“你们磨蹭什么？天子脚下，还由的她撒野？把靖王拿下！”周衡黑着脸，大声呵斥。
听了这话，那几个侍卫有便又向前走了几步。凌碧薇脸色一变，纵身一跃，手中白绫霍然像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在她身体两侧展开。
几个侍卫知觉得头上冷风一掠，再看时，头上的帽子已经被白绫卷着升上半空去了。凌碧薇在空中将手臂一挥，轻轻一抽，几个帽子便有脱出白绫再次被抽的向上飞去。
正是一群人被这风一样迅速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的时候，凌碧薇再次腰肢一转，两条白绫向上直直冲去，又卷住空中的帽子，只见她双手向两边用力一扯，“喀啦”几声脆响，侍卫的铁盔瞬间化为碎片和齑粉在空中四散开来，纷纷落下。
一屋子人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巴，一任那些碎片和粉末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几个侍卫更是被吓得冷汗直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到头顶上那一阵冷风掠过的感觉竟是连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凌碧薇从容的收了手中的白绫，面容依旧冰封的模样，冷冷说道：“谁敢对王爷无礼，这便是下场。”
“你！”周衡连惊带气，浑身竟是筛糠一样抖起来，一只手指剧烈的颤抖着毫不掩饰的直指在凌碧薇的脸上，“皇城禁地你也敢如此放肆？”
凌碧薇莞尔一笑，抬头满不在乎的迎上周衡愤怒的目光：“碧薇本无心冒犯皇上，只是情非得已，万望丞相海涵。”
这样的话，在此时看来无异于最轻蔑的讽刺。
周衡的脸色由黑瞬时又转为青白，强自干咽了几下，稍稍平定了些，他将矛头再次对准容靖明：“王爷，这样不知体统的属下，依老臣看，少不得要请圣上替王爷□□□□了。”
不错，倘使在任何一个地方，就算在多上一倍的御林军也奈何不得他们二人，可这确是皇城禁地、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闹出乱子来。容靖明心中微微叹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无力，有力不能使出来的郁结。况且在这个多事之秋，他最不想的就是拉上凌碧薇一同赴险，他宁可独自承担这一切，也不要再让她受到一丝的伤害。
他眉头轻蹙，默不作声的捉住了凌碧薇的胳膊，向自己的身后拉了拉，自己挺身站了出来：“容靖明听候丞相发落。”
“王爷！”凌碧薇吃惊的看着他，无奈被他捉着手臂，动弹不得。几次尝试，终究还是被他扯回去，挡在身后。
“薇儿，不许动手，别管我，回去！”他冷冷的吩咐着，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面前的周衡向几个御林军侍卫丢了个眼色过去，他们会意颔首，架着钢刀靠过来，眼睛却还忌惮的看着被容靖明制在手里的凌碧薇。
“薇儿，如果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动手。”容靖明回头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凌碧薇吃了一惊，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侍卫的钢刀架上他的颈。她的心里忽然呼啸而过一种绝望，像是再次被天地间所有的人背弃，有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身边冷风呼啸。
太子景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他变了！要是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一边看着凌碧薇为了他而变得伤横累累，甚至露出满不在乎的残忍的微笑，向全世界宣告，没有人可以抓的到他的软肋。而如今，他却会挺身站出来，将那女子挡在身后，一肩担下所有的罪责，甚至面临的是最无望的死亡。
那一场战争，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改变？
御林军将靖王押下，周衡跟着一并去了。这一屋子的人也口中饶有兴趣的谈论着，鱼贯而出，想是今晚那些酒楼茶肆里必定又多席间的谈资。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还呆立在原地的凌碧薇和太子景涵。
悄无声息，她手里的白绫从指尖簌簌的滑落下来，堆在脚边。太子景涵看了，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凌姑娘，靖王他……”他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张口结舌。
她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呆呆的看着门的方向，平静的像死了一样，不仅身体和眼神是凝滞的，甚至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薇儿！”容景涵心里忽然尖锐的感觉到害怕，情急之下，那个名字竟然脱口而出。
面前的白衣女子微微震了一下，像是回过神来，她慢慢的转头过来，异样的眼神盯在太子景涵的脸上。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迎着他的眼睛，直直的看进去，一字一顿的说：“殿下，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他死！”
“凌姑娘，你误会了。没有人要他死。”他坦然地回应着她的眼眸。
凌碧薇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光亮，她质疑的看着他：“什么？”
“是，我不要他死，从来都不要。”
他是认真的，从来他就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就算是舅舅劈头盖脸的骂他软弱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恨任何人，即使那次他永不愿再回想的杀戮，他也没有恨过谁。
“您是说真的？”凌碧薇的脸上瞬间换上了欣喜的神色，也不顾什么规矩，一把拉住容景涵的衣袖，急切地仰起头来，“您真的不会杀他？”
“他是我的亲弟弟呢。”容景涵淡淡地笑起来，扶住她，替她扫开遮住眼睛的碎发。恍惚间，他依稀回到了从前。
“景涵哥哥。”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路跑过来，像只小鸟儿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也是那样的眉眼，女子的秀婉中隐隐有着男孩子的桀骜，额头上散乱着刘海横横竖竖的。他蹲下来，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也扶上她的额头，替她将一缕缕碎发理顺。
那时多久以前的事情，却早已经记不得了……
“殿下？”
“哦？”他蓦然回神，仓促的笑容掩饰着迷乱的心境，“这个你带回去交给庞煜，让他进天牢见靖明。”容景涵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符交到凌碧薇的手里。
“庞煜是个奇人，定然是有办法替他开罪的，你放心就是。”
“嗯。”凌碧薇握紧了手中的令符，甚至没有告辞，转身就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