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滴眼泪从脸颊上滑下,“叮咚”一声落进擎在手中的酒杯里,一圈圈的荡漾开来。阶前泼洒的玉色的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留下斑斑驳驳的印迹。
夜风从中庭呼啸而过,带来前庭宴客的丝竹与喧嚣,搅拌着夏夜恼人的蝉鸣,却拂上庭院里茕茕孑立的女子胜雪的白裙。月光氤氲如雾,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泛起淡淡的光泽来。
她口中呢喃着,端起酒杯往唇边送去。辛辣的酒液带着微微的苦涩从口中灼烧着,那样清晰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心里去。凌碧薇用力捏紧了酒杯,咬牙生生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此生容靖明再不负你!皇天共鉴!”
满天风沙里他是这么说的吗?她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夏日的空气里竟也带着彻骨冰冷的寒意,一路向刀子一样割进心里去。那是荒芜的大漠啊,不是繁华的帝都,那些话越过千山万水,应该早就被肆虐的狂风吹散了,在帝都是听不见的吧?
她心里蓦然有些悲凉的感觉,淡淡的苦苦一笑。那些纠缠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应该本就不算什么的,只有天下才是他不变的信念和追求吧。
明天,不,应该说几个时辰以后,燕国府的花轿就会到了,轿子里下来一个凤冠霞披女子顶着鲜红盖头,与他交拜天地,互为结发,变成靖王府的女主人。从此,她,凌碧薇,便在与这个靖王爷没有任何的联系。
“叮”,她的手指竟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一只小小的酒杯都捏不住了。青瓷的酒杯骨碌碌的滚尽了树荫里,不见了踪影。
自从十二岁见到他,凌碧薇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与她之间会隔着这样的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深得令人那样的绝望。她从来没有丝毫的怀疑,容靖明就是她心中唯一的神祗!
结果呢?
已经微醺的女子被夜风一吹,脑袋里面嗡嗡的作响,眼前不时地泛起细碎的光点。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不支的坐倒在石凳上。
手指按在额角,依然觉得头痛欲裂。凌碧薇疲惫的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眼泪随着口中深沉的叹息蜿蜒出来。
结果就是这样,咫尺天涯……
哥哥,不管怎么样,我说过的话都不会变,只要我活着一天,便要护你周全。
满堂宾客,丝竹喧天。容靖明坐在上席,看着这一切却神情木然,只是一味的抓起桌上的酒壶来,一杯杯的灌进自己的口里。
这些天,虽然没有听的她说什么,但是多少次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却早已经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失望和悲凉。曾经那样心灵相通的人啊,还有什么看不出的呢?
他忽而自嘲的一笑,反手一把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摔了出去,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报应,果然是报应!他做的那些事情,还敢奢望谁的原谅?他还想要幸福?呵呵,那简直是做梦!堕入魔道,便万劫不复了。
他曾想拉住薇儿的手,紧紧地抓着不放,想让她帮助他得到解脱,却也正是他自己放开了这只手,是他自己选择了毁灭。
“王爷。”被他甩出去的酒壶,在喧闹的宴席上竟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而这异动却逃不过庞煜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在容靖明身边坐下,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其中利害,在下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燕国公还在,明日便要行大婚之礼,倘若这个当口再出差错,却也是太辜负凌姑娘的一片苦心了。”
“哼。”容靖明趴在桌子上,微微转头,露出脸来,冷笑,“辜负?我早就辜负过了不是吗?”
“庞先生啊,”他慢慢的坐直了身体,平视前方的眼眸中蓦然爆出尖锐的冷芒,“太聪明了,未必是好事啊。”
不知怎的,看见他这样的表情,庞煜忽然浑身一凛,心中蒙上一层不祥之感。他本就是个聪明人,韩信之死啊,难道会是他的未来吗?
庞煜的担心只存在了一瞬,就被自己否定了。多少次他救靖王于危难之中,虽然靖王铁腕,毕竟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吧。
“好了,这戏你们就自己演吧,我不奉陪了。”容靖明站起来,掸了掸衣襟上的酒污,讥讽的笑着,向后庭扬长而去。
由廊子里拐过去,容靖明站住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甜腻的空气顿时被夜风吹散,夏日的阳光暴晒过的植物在深夜里散发出特殊的自然的气味。
容靖明缓缓地从胸臆之中吐出一口气来,一脸强撑得锐利和桀骜统统地垮了下来。他也真的是累了,而这种疲惫不单单是身体的疲弱,更大程度上是心里的负担。一想到明天那场闹剧一样的婚礼,他的头就痛得想要裂开一样,这件事情他很长时间都不敢去想,去碰触,像一个浑身长满的尖锐的刺的怪物,咆哮着向他冲过来,而他却只能呆呆的看着,脚下却一步也不能移动。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哥哥。”
他还在出神,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神思。他定睛一看,不由浑身一震,手指握紧。
“薇儿……”
月光之下,凌碧薇款款而来,微笑在夜色中显得朦胧起来,一袭雪白的衣裙衬的她的脸色越加的苍白。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来,夜一样深沉的眸子直接了当的看进他的眼睛去,脸上的笑容竟如夜合花一样绚烂。
仿佛被那样的目光烫了一下,容靖明慌忙避开她的眼睛,低下了头。
“薇儿,你……这么晚了……”他脑袋里乱哄哄的一团,语无伦次。
凌碧薇脸上的笑容在脸上漾了一下,眼神里的光芒忽而暗淡。
他竟已经没有话要对我说了……
她垂下眼睛,低头看着脚尖的方向,袖子里的白凌哗啦一下在落在了地上,发丝在忽然吹起的风里飘扬起来。
沉默着站了一刻,她的嘴角忽而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一字一顿:“哥哥,往事如风,就让它散了吧。今夜之后,君便是君,臣就是臣。”
字字句句如同利剑,深深扎进容靖明的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胃里搅上来,腥咸粘稠的液体直冲喉头。
“唔……”他的眉头仅仅的拧了起来,拚命要紧牙关,强自压抑着喉咙里的滚烫的液体。没有敢在做一刻停留,他迈开大步,风一样的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他的离去一起消失了,凌碧薇无力得靠在身后的柱子上,顺着慢慢的坐倒在地上。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远处喧嚣的宴席还没有结束,冰冷的月光照在她木无表情的脸上。
她缓慢的蜷起腿来,紧紧地抱着膝盖,连呼吸和眼神都是凝滞的。夜露潮冷,单薄的衣服已然被打湿了,肩膀上的箭伤又麻麻的疼起来。她慢慢的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傻丫头,说什么呢?我不要你了,谁来给我作伴呢?”他曾经是这样说的。
凌碧薇的肩膀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像秋风中一片无助的枯叶。
哥哥,明天就会有人给你作伴了吧?而我,再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孤独一人……
喧天的锣鼓和炮仗炸裂的声音充斥着耳膜,翩翩的彩绸在空中飞舞,一队长的几乎等同一条街的送亲队伍缓缓地移动着,装饰得无比华丽的花轿轻轻的颠簸在轿夫的肩头,流苏轻扬。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装饰华丽装满嫁妆的红漆木箱跟在后面。街道两边站满了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色。淘气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花轿的两边,一遍跑跳一边叫嚷,总想看看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
“靖王大婚,果然就是气派啊。”
“那是你还没等到太子大婚的时候,必定还要厉害……”
人群中不时传出这样的说话声,夹杂在锣鼓与爆竹声中,听不分明。人群中站着立着一个神色憔悴的白衣女子,她呆呆的看着那顶花轿从面前过去,一阵风吹过,窗帘被吹起来,露出里面凤冠霞披的一抹倩影。人群中发出一阵慨叹。
欢愉的人群中没有注意到,那个白衣女子凝滞的脸上忽而微微笑了,眼睛轻轻一闭,一行清泪便从长长的睫毛下面溢了出来。
“新娘下轿——”
容靖明一袭华服,背身站在喜堂上,眉心突突的跳的厉害,只得闭起眼睛,扣起手指轻轻的在眉心揉着。清晨起来便不见了凌碧薇的踪影,他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昨夜才匆匆逃开,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幸而不曾让她看见,不然又不知当如何揪心了。
他正兀自出神,傧相在门廊的地方大声吆喝,惊得他浑身一振,下意识回头去看。层层垂花门中,一个凤冠霞披,顶着大红盖头的女子有左右两个喜娘产妇着,款款而来。盖头上明黄色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晃动着,霞披罗袖下嫩葱段一般的手指轻轻捏着一朵红绸扎成的绸花,脚下跨过火盆、马鞍等种东西,大红色海棠百折长裙微微颤动,不时露出一双较小的金莲来。
只那一眼,他就觉得头痛欲裂,全然没有人们所为小登科的欣喜,却仿佛要上刑场一般的煎熬,
不过一会,新娘就进了喜堂。燕国公坐在上座,乐呵呵的看着一对新人,嘴里直嚷着成礼。容靖明摇头道:“父皇没到,这样怕是不合礼数。”
“父皇身子不适,命我前来代为观礼。”
喜堂里众人皆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太子景涵带着白铮,从容淡定,提袍入室。
“太子……”容靖明皱了眉头,不由口中喃喃。
“燕国公,景涵代父皇观礼,现行向国公道贺。”容景涵并没有理睬弟弟,而是径自走到杨国公的对面,微微拱手。
“不敢,多谢太子赏光。”燕国公虽说不拘礼数,而这一次,容景涵代圣上前来,却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回礼,让了他先在上座坐,自己方才在上座另一侧坐了。
喜娘见该到的都到了,便执其那绸花的一端,毕恭毕敬的递向容靖明的手中。吹鼓手心领神会,一个眼色,钟鼓锣钹便齐齐的奏了起来。站在一边的傧相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等着靖王接了那绸带,便唱出那句“一拜天地”。
容靖明低头,怔怔的看着递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片血一样的颜色,脑海里忽而翻涌起令他刻骨铭心的记忆。荒漠里的血绽放在凌碧薇的肩头,唇边,也绽放在他的心里。他怎么能忘记?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人们先是一怔,渐渐的,锣鼓的声音小了,而嗡嗡的人声却大了起来。人们交头接耳,不安的猜测着,靖王究竟为什么迟迟不接那绸带?他在犹豫些什么?燕国公的脸渐渐的阴沉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呆若木鸡的容靖明。时间一长,他也忍不住了,探身就要起来。太子景涵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微笑着摇了摇头。燕国公只得气鼓鼓的叹了一声,重又做了回去。
盖头下的新娘局促不安的踱了踱步子,捏着绸带的手指也开始轻轻的颤抖。
可是,容靖明还是没有接。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太子景涵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而露出一丝苦笑。只道是我放不开,原来洒脱如你,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就在场面尴尬的就要崩溃的时候,一袭白衣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的飘了进来。凌碧薇双眸含笑,莲步轻移,转瞬已经到了容靖明的面前。
“薇……薇儿……”容靖明大吃一惊,脱口叫出。
凌碧薇什么也没有说,转头从喜娘的手里接过红绸,在手中摩挲了一阵,轻轻地笑了笑。所有人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通红的喜堂之上,只见那一袭素装,是那样的格格不入,确也是那样的超凡脱俗。
突然,凌碧薇“扑通”一声,全膝跪倒在容靖明的面前,双手将红绸高高托过头顶,仰面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目瞪口呆。容靖明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绞痛噬咬着心脏,眼底几乎要涌出泪来。太子景涵依然平静的苦笑着注视这一切,而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衣襟。
“还要,我求你吗?”凌碧薇轻声地嗫嚅着,眼泪从眼角渗出来,顺着腮边滚落。
容靖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颤抖着伸出手去,连托着红绸的那只手一起紧紧地握在掌心。凌碧薇顺势站起身来,低眉从他手里使劲抽出自己的手来,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一拜天地——”锣鼓再次喧天而起,人们很快就忘却了这一幕,或者,根本就不愿记着。容靖明木然的任喜娘摆布,一脸已经满是精疲力尽的神情。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他淡淡苦笑,不就那么回事吗?若不是她,和谁不是一样,难地老,不天荒。
欢愉的人群中,太子景涵的眼底涌起晶莹的泪水,遥遥的看着穿过一道道的门,决然离去的背影。
她哪里来的这样的勇气,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救得了他,却救不了自己……薇儿啊,你到底要我把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