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干人尽数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容靖明淡淡舒了一口气,松开了握紧的右手,慢慢走到一旁坐下来,随手将那一纸黄卷放在手边的茶几上。
凌碧薇试着将僵直的手臂收到胸前,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着赫然印着一个淡青色手印的手腕。她看着容靖明怔怔的坐着,低下眼沉默着。
“薇儿,你方才不该动手的。”良久的沉默之后,年轻的靖王忽然开口,缓缓说道。
“我……”白衣女子低着眼,顿了顿,“一时冲动,薇儿知错了。”
“哼哼……”听了这话,容靖明却低着头,看着脚尖的方向,摇摇头,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也许是我错了。”
说着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一寸寸的从下向上移动着,直到他看到对面的女子沉静的脸,眼波蓦然一晃。他现在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赢过周衡一回,或者只是为更大失败埋下一个伏笔。面前这个女子究竟是谁的软肋?
“王爷?”看出他脸上异样的神色,凌碧薇试探的问着。
容靖明被她问得一怔,下颌微微抖动,挥挥手,道:“去请庞先生过来吧。说我有事找他商量。”
“这……”碧薇站在原地踟蹰着,“圣旨已经下了,难道还有什么转还的办法吗?”
“这不是你的事,不用你操心。”容靖明有些疲惫的靠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去吧。”
“是。”
脚步声向门口走去,就在凌碧薇抬脚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容靖明却霍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薇儿!”
抬起的脚重又落回门里,凌碧薇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愁绪的容靖明:“什么事?”
“若我真的要出塞西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几乎疯狂的意味,目光锐利而明亮,“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去?”
原来是问这个。
凌碧薇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来,脱口说道:“莫要说是西征,就算是上天入地,你都别想甩下我。”
他先是一怔,旋即似乎从里到外都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来,身子重又落进椅子里,嘴角尚自挂着那一丝笑意久未散去:“去吧。”
碧薇没有应,默默去了,脚步声在回廊里面越行越远,直到听不见了。
眼前,屋顶上悬着的宫灯透出如同水瀑一般的淡金色光芒。容靖明心里忽然有一种安然惬意的感觉,甚至微微有些得意。
景涵啊景涵,你还是输了。她曾在那一瞬间想向你的舅舅出手,可是却可以心甘情愿的为我披挂上阵,共赴疆场,甚至可以为我去死!
他的唇边勾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仰起的脸沐浴在暖金色的灯光里,眼睛里却霍然划过一缕剑芒一样冰冷的光亮。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烛台上只剩下斑驳的蜡泪凝固着悬挂在边缘,仿佛一朵凋谢的花。庞煜手里捧着那一纸黄卷仍习惯性的向着烛台的方向凑过去,丝毫没有察觉那烛火早已熄灭了。
“算了,”容靖明摇头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庞先生不用费心,这一仗,我打了。”
清晨微带冰凉的空气混着淡淡泥土的清香扑在他的脸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只见满天血色的朝霞铺陈漫卷,如同气势恢宏的海潮一般。容靖明的手指抚过窗棱,竟有些不自觉地颤抖,眼神恍惚。
庞煜抬起头,默然站起身来,放下了手里的黄卷。他走到容靖明的身边,一掀衣襟,便全膝跪在他面前。
靖王一惊,连忙躬身去扶他:“先生这是做什么?”
庞煜按住容靖明的手臂,固执得不起身来:“都是在下的疏漏,才使得王爷招上这样的祸端。在下无颜再见王爷,就此拜别。”
“先生!”容靖明脸色微微一变,“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些年来若不是你一心相护,哪有我的今天?”他脸上忽而有些黯然,“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迟早都会找上门的。”
庞煜抬起头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先生请起吧。”容靖明手臂加劲,将庞煜扶将起来。复又将脸转向窗外,他负手而立,遥遥望着天空中变化莫测的云霞,眉间莫名的涌起惆怅来。
“那么,凌姑娘同往吗?”庞煜踟蹰着轻声问道。
容靖明点点头,叹了一声:“她是要去的,可是我想……”
“王爷,这件事情却不能犹豫。”
“为何?”容靖明不解的回头看向身后睿智的长者。
“只有凌姑娘才是太子府和靖王府唯一共同的顾忌。”庞煜的眼睛忽得明亮起来,语气也变得兴奋,“此去西域路途遥遥,再加上凶险重重,无论如何,王爷还是把凌姑娘带在身边比较妥当。”
容靖明低头沉思了片刻,唇齿间嗫嚅着:“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吧。”
七日后,靖王代天陵皇朝翊皇帝率领十万精兵由帝都出发,前往西域平乱。
靖王率大军先锋营列队在皇极殿广场上,长风呼啸,旌旗猎猎。翊帝带着文武百官站在高高玉阶上,看着下面一队队士兵木然的脸。
长风灌满容靖明的墨色的斗篷,阳光下,他身上银色的战甲闪着耀眼的光芒。手中牵着一匹高大肥健的墨色踏雪的大宛良驹,容靖明微微仰起脸来,看着九十九级玉阶之上一干人等模糊不清的面容。
他的身旁,凌碧薇依旧一袭素衣白裙,外面披着火红的斗篷,笔直的站在一匹同样健壮的白马身边。她抬起眼,看了看玉阶上面的人,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容靖明。
玉阶上传来遥远的声音,仿佛被猛烈的风吹散,含糊的听不清楚。而阶下的容靖明却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皇极殿高高琢起的屋檐。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如此的虔诚的望着自己的父亲和国家,而只有凌碧薇看见他眸子中渐渐冰冷的神色。
她心中轻轻喟叹,沉默着低下头去,抬手拢了拢在风中飞舞的长发。
声音渐渐消失了,玉阶之上,有一个清瘦的身影慢慢的移动着,向下边走来。容靖明的瞳仁蓦然一收。
太子景涵!
他手里捧着一枚拳头大小青玉打制的帅印,一步一步地向靖王走来,神色肃穆庄重。月白色龙纹的缎袍衣襟在风中肆意的摇摆着,随着他的脚步翻飞。
太子景涵走到靖王面前,朗声说道:“圣上有旨,封靖王为征西元帅。请接印。”
容靖明盯着他平静地面容,慢慢的屈膝跪下,双手向上托住那一枚沉甸甸的印章。太子景涵点点头,便扶他起来。
“靖明,为兄望你平安归来。”景涵的眉间似乎也浮动着淡淡的忧愁。
容靖明冷冷一笑:“皇兄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不过,倒时候皇兄可不要后悔今天说了这样的话。”
太子景涵眉尖一动,心知成见已深,再解释什么他也听不进去,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要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来,也就在不多言,微微苦笑,转头看向一旁的凌碧薇。
“凌姑娘也一同去西域吗?”
凌碧薇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薇儿是我的侍卫,理应同往啊。”容靖明冷冷说着,声音在风里锋利的象一把刀。
“侍卫……”太子景涵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沉吟着,“你就只把她当作侍卫吗?”
“怎么?皇兄觉得有什么不妥吗?”容靖明嘴角噙着冷酷的笑意,戏谑的说着。
仿佛那风直吹进他的心里去一样,太子景涵觉得心里蓦然一下子空了。他失神的点了点头,恍惚的笑了笑,转身沿着玉阶向上去。
“殿下。”连碧薇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脱口而出的叫住了他。
太子的身体猛然一振,慢慢的回过头来,征询地看着碧薇。
凌碧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咬了咬嘴唇,终于勉强的笑了笑,说道:“万望殿下珍重。”
一丝浅笑蓦然在他的嘴角荡漾开来,容景涵点了点头:“多谢姑娘。此番征战,也请姑娘擅自保重。”
“是。”凌碧薇低下头去,却也在嘴角噙起一丝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在容景涵淡淡的笑意里,莫名的感觉到一种令人温暖而安定的力量。
“上马!出发!”容靖明的声音从身侧冷冷的传来。碧薇一怔,抬头望去,容靖明已经上了马,居高临下,冷冷的注视着她,目光锋利的如同寒芒必现的匕首一样。
被那样的目光击中,凌碧薇愣了一下,立即又回过神来,丝毫不敢怠慢,翻身上马。
容靖明微微侧目,目光在凌碧薇和太子景涵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遍,蓦得掠起一丝冷笑,同时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哼”。
在兵士们山呼万岁的声音当中,靖王拨转马头,沿着玉阶下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从层层叠叠的兵士中间向着承天门走去。
他身后,身披大红色斗篷的女子骑着白马紧紧地跟着。广场上的风拂动着她的头发翻飞起来,像一片变幻莫测的云。
太子景涵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遥遥的望着大队人马随着那一黑一红两个骑马的人渐渐涌出城门,眉眼渐渐惆怅起来。
还忆当年看花伴,锦衣骢马玉门西。
天渐渐热起来,帝都之中一派春光烂漫。繁华的街市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人们从冬日的畏缩中解脱出来,尽情享受春日的和煦。
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应当算是灯市口。这地方原是一片给前朝皇宫里扎灯的作坊,后来江山易主,也便荒废下来。虽说是前朝的贡处,却也只是宫灯而已,故而也没有心情管这档子闲事,也就随百姓还“灯市口”这么叫,可是要说宫灯作坊倒一家也没有了,几条交叉纵横的街道茶楼酒肆林立,商贩云集,四通八达,热闹异常。
晌午时分,灯市口里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两旁的茶楼酒肆里也是人声鼎沸,混着并不听得很清楚的卖唱女婉转的歌声。
打街东头走来两个年轻人,前头的一个大约弱冠年纪,高挑清瘦,锦衣华服,眉目清秀,一看便知是权势富贵人家的公子。后面跟着的年纪稍长,长相倒比前面这个英武一些,宽肩细腰,臂腿修长,看那架势必定会些拳脚。他穿着一件青色的短衣,虽说也是不俗,但比起前面的公子便逊了一筹。
前面的公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径自从人群中穿过。后面的那个寸步不离的跟着,还时不时地用手臂为那公子隔出一块相对宽松的空间来。
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年轻公子忽而住了步,站在原地。
“公子,进去吗?”青衣男子凑上前去,在那公子耳边问。
那公子抬头看了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提起袍子的前襟,走了进去。
香宝斋,京城著名的纸活铺子。说白了,也就是买些香纸元宝,寿衣灵幡,做死人生意的。可是这件铺子却非比寻常的纸活铺,单说经营百年不倒,还生意兴隆就不是容易的。况且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皇家和大官贵族的白丧都要从这里买纸活,更为这家百年老店增添了不少名望。
那年轻公子和青衣男子走进香宝斋,先避过旁人,在一旁角落坐了一会,待客人少了一些,才走向周掌柜。
“周掌柜。”青衣男子打了声招呼。
香宝斋的掌柜也不是等闲之辈,上至皇亲下至豪富,什么人没有打过交道。可是这一次转脸之下,一见那摇着折扇的年轻公子脸色竟是登时一变,急忙迎上来,压低声音说道:“公子,后堂请。”
三个人进了后堂,周掌柜请二人落了座,吩咐丫头们上了茶水,这才小心翼翼的掩上门,走过来,跪地便拜:“小人给太子爷请安!”
那公子合了折扇,微微一抬:“周掌柜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原来这华服公子竟然就是当朝东宫太子容景涵!
“是是是。”周掌柜忙不迭的答应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等容景涵问,自顾便絮絮叨叨的说起来,“我也盘算着日子到了,一切也预备下了,倒是等着府上来取。只是实在没想到会是太子爷亲自来了,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折杀小人了……”
见他絮叨个没完,那青衣男子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只管拿了东西出来,你罗嗦些什么?”
“白铮。”太子景涵抬手阻住了一旁的青衣男子,“你别急,让周掌柜慢慢来。”
“啊,白侍卫说的是,小人这就去办。”周掌柜诺诺着推出门去,仍旧小心的关好门。
待他出去,容景涵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爷,每年都派人来取,今年何必要自己来呢?”太子府大名鼎鼎的侍卫总管也走了过来,问道。
容景涵淡淡一笑,用折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脖子,摇了摇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自她走了这些日子,音讯全无,心里总觉空落落的,找些事情做罢了。”
白铮愣了愣,便沉默了。
“太子爷久等。”正在这时,周掌柜推门进来,满脸堆笑,手里捧着一大包包好的东西。
“多谢。”太子景涵示意白铮结果周掌柜手里的东西,微微笑道。
“太子爷客气。小人不敢。”周掌柜忙不迭的跪在地上叩头。
容景涵苦涩的一笑,说了句“告辞”,便带着白铮出了香宝斋,一路向西去了。直到二人去了一里有余,周掌柜才从地上起来,抬起衣袖在额头上一抹,汗水淋漓。
容景涵与白铮二人穿过灯市口,租了辆马车,由西边的景德门出了皇城。一路颠簸,马车在一处颇为幽静的园林停了下来。
容景涵下了车,站在原地举目四望。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带着微微青草气息的风吹拂在他的脸上。除去那一点微弱的风声,四周一片寂静。
他默默地站着,眯着眼睛审视这这个他每年都要来一趟的地方。这时一个陵园,埋葬着一个很重要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每当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心底就会泛起陈旧的疼痛,伴随着微微的窒息。
“爷,咱们进去吧。”白铮付了租马车的钱,要车夫在这里等着,而后赶了上来。
容景涵点点头,向林子的深处走去。
树林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一座高大的白石砌成的坟墓静静的伫立在那里,四周依然的是苍翠的松柏环绕。高大的墓碑上雕刻的华丽的纹饰,拳头大小的刻字更加昭示墓主人的显贵身份。
容景涵咬住了嘴唇,脚下却丝毫不慢,向着墓碑的方向走过去。白铮手里捧着那个包袱,紧紧地跟在后面。
越来越近了,石碑上血红的字清晰可辨。
佟门凌慧贞淑长公主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