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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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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径直走到了墓碑前面,一掀衣摆,全膝跪倒。身后的白铮也蹲了下来打开手里的包袱,摊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那里面是京城最好的纸活铺子里最为华贵的香烛和包裹金箔的元宝以及各种难得一见的纸活灵幡,这已经是一种惯例,以至于香宝斋的掌柜在每年飞花的春天总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这样规格的纸活用品,等待着太子府派人前来取。掌柜的并不知道,太子用这样的待遇是为了祭奠谁,不仅仅是他,除了太子府恐怕整个天陵皇朝也不会记得这个日子里有谁需要祭奠了。

她是一个被遗忘的皇室女子,而这种遗忘并非是人们因为时间的冲刷而渐渐淡漠的记忆,而是由于她的由至高的尊荣到被皇室所遗弃,由天之此端眉睫之间便坠落到地之彼端,成为连名字都不能再提的罪人,人们被强迫着“遗忘”了她——凌慧长公主。

当今圣上容翎翊是先皇的独子,只有一个妹妹,便是凌慧长公主。长公主自幼就聪慧灵敏,悠娴贞静,先皇对他宠爱有加,加封长公主。翊帝即位之后,对于长公主也是荣宠之至,她居住的颐安宫为当时除去前朝三殿和皇帝寝宫以外整个帝都最为奢华的建筑了。

长公主十八岁那年,翊皇帝将她指婚给吏部尚书佟继飞的儿子佟晏君。长公主大婚之时,帝都满城披红裹金,翊皇帝大赦天下,婚宴从皇宫一直摆到公主府,三天三夜欢歌不息,可谓是天陵皇朝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庆典。

然而,这一场盛大的婚礼并没有给公主带来幸福的婚姻,却是一场悲剧的开始。佟继飞父子都是饱读诗书的君子,正直清廉,对公主也很恭谨。但是,却在六年前的太子结党案中被牵连,圣上龙颜大怒,下令抄家,满门抄斩。长公主为此长跪昭华宫,五日粒米未进,不眠不休,谁料圣上始终闭门不见,长公主悲愤之下,投缳自尽。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圣上之所以对佟家格外严酷,却真的是因为长公主的原因。太子景涵便是其中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后宫是非多,两位皇子并非一母同胞,多多少少总有些差别,况且二皇子生母早丧,更是愈加的悲苦一些。而长公主却对两位皇子一视同仁,未出阁的时候便时常领着两个孩子在宫里玩耍。婚后也时常带着自己的女儿回到宫里来看望两位皇子,也时常邀他们去自己府里玩耍。所以,不论是太子还是靖王对于这位姑母都十分的喜爱和亲切。

六年前,太子结党案东窗事发。其实所谓结党不能说没有,但是,太子一向淡泊。这一切不过就是丞相和皇后为了以后打算而打着太子名号所作的事情,佟家父子认为太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加之太子宽仁厚德将来必定是个仁君,所以便成为了太子一派。长公主起先并不赞成丈夫卷入这场纷争,后来,靖王多次出入公主府,有意无意便知道了太子结党的事情。没有几日,太子案发。天威震怒,几乎废了太子。后来,几个先行下狱的官员,同时指认是吏部尚书佟继飞用太子的名义拉拢他们的,如此一来,所有的罪名便从太子的身上悉数转嫁在了佟继飞的身上。

灾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佟尚书拒绝为自己辩解,面对三堂会审依旧闭起眼睛,一言不发。本来圣上念在长公主的情面并不想过于追究,就想做做面子,草草了事也就罢了。而太子结党却才是他最痛恨的事情,并非冲着容景涵,而是周皇后。而在此时,长公主出面力保太子,坚持不相信太子景涵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与圣上起了争执。圣上勃然大怒,便准了三堂会审的决定,朱笔勾决,下令斩首抄家。

当这些沉淀已久的往事在太子景涵的脑海里再度翻涌起来的时候,白铮在石碑前面摆好了香烛供品,点燃了三炷香递在了太子手中,自己也点了三炷,在太子身后跪了下来。

太子景涵将三炷香执在胸前,深深地叩了三个头,而后将手中的檀香恭谨的插进香炉里。

“姑母,涵儿来看你了。”容景涵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石碑上面血红的刻字,口中喃喃着。话还没有说完,他眼中就已经噙满了泪水,在眼底闪耀着一种璀璨的光亮。

白铮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也将手里的檀香插进了香炉,退到十几步远的地方,背过身去,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身后传来太子喃喃的低语,听不大清楚,但是白铮心里却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每年都是这样,像一场轮回,周而复始。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一样的话,而改变的仅仅只有一圈圈增加的年轮,在这个温和淡泊的年轻人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而他倾诉的对象,却已经在尘世间消散,而在九天之上,嘴角挂着悲悯宁静的微笑,看着这个孩子,将一切握于手掌之中,却终究无能为力。

大约一个时辰,太子景涵才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出来。

“走吧,我们回去。”他淡淡地吩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铮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慢慢向这林子外面走去。

身后,如血的残阳染红了半边天空,沿着蜿蜒古怪的曲线蔓延着。

夕阳就要淹没在天尽头的漫漫黄沙里的时候,凌碧薇牵马走进了延荒大营。

连续三个月的行军,终于在三天前到达了边塞延荒城的大营。容靖明顶替了延荒将军孙良才的位置,在营中升起了天陵帅帐。三天来,容靖明都和延荒将军以及其他副将研究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连这茫茫大漠都没有来得及拿正眼看看。而凌碧薇几乎没有回过大营,整天纵马在荒漠里奔驰,三日之内几乎走遍了延荒城附近所有的地方。

一线红光忽然从门口的方向射进来,坐在书案后面的容靖明抬起头,看了一眼挂着的厚厚的牛皮门帘,重又低下头看着桌上铺展的地图:“你回来了。”

“是。”凌碧薇解下斗篷,顺手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一面拍打着衣裙上的沙砾一面走上前来,说道,“距离延荒城最近的城池是乌玛,其次是济里多。”

“水源呢?”容靖明头也不抬,手中的笔在地图上飞快地描画着。

“最近的水源距离营地有二里地,乌玛城有四个水源,最近的就在城里。济里多的水源稍远,大概三里吧。”凌碧薇走到他的身后,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就是这里。”

“从乌玛到济里多大约要几天路程?”

“快马七个时辰,行军的话,大约一天半。”凌碧薇想了想,回答道。

“一天半……”容靖明皱起了眉头,沉吟着。

“乌玛城里有水源,还是先拿下济里多吧?”凌碧薇看了看地图说道。

容靖明摇了摇头,笑道:“错!济里多距离乌玛只要七个时辰的路程,而我们这边只要一有动静,双城便会结盟,乌玛城有水源,双城结盟就更加的棘手。”

“那……”

凌碧薇还想说什么,容靖明摇摇手打断了她:“算了,不说这些了。”他伸了个懒腰,占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今天已经够多了。”

他走到门口,掀开了厚厚的牛皮门帘,一缕淡淡的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

“薇儿,你看,月亮出来了。”他仰起脸来,迎着那一缕月光,露出浅浅的微笑。

凌碧薇怔了怔,站起身来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从门帘的缝隙里看出去。

一轮皓月当空,玉盘一样的圆润通透。将莹白的光芒如同水银泻地一般从半空泼洒下来。四周没有什么遮挡,只有看不见尽头的戈壁一直铺到天的尽头,地面上连绵帐篷都沐浴在那一片月光之中,泛起淡淡柔和的光泽。

大营之中一片静谧,呼呼的风声里夹杂着巡逻的兵士的皮靴踩在沙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动,一顶顶帐篷里隐约透出微弱的光芒,人影幢幢。

轻轻叹息了一声,碧薇低下头来,手中揉捏着隐在袖子里的白绫:“王爷,塞外七城个个兵强马壮,我们……”

“薇儿,你喜欢这儿吗?”

什么?凌碧薇愕然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银甲的男子。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很喜欢这儿,”容靖明微微一笑,转脸看住一连错愕的碧薇,眼睛里似乎流动着某种在帝都未曾得见的光彩,“在这里我只用想怎么打败敌人就好了,其他的都不用担心。”

他看着外面,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森然的冷光,表情也顷刻间冷酷起来:“无所顾忌的话,塞外七城,我必然都能拿下!”

一阵狂风忽而从远处卷起,咆哮着在广袤的戈壁上肆虐。一时间飞沙走石,不辨东西。

“你瞧,这里有什么好?”凌碧薇匆匆放下门帘,咯咯笑道,“说变脸就变脸,不过,”她看了看容靖明蓦然有些失神的脸,“倒真的与王爷有几分相似呢。”说着,她走到书案前面,收拾着上面凌乱的地图笔墨。

“有些事情你还不要知道的好。”容靖明摇了摇头,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随手端起一盏凉茶,浅浅一酌。

“这是什么?”凌碧薇忙碌的背影一顿,一叠文书下面拿起一个东西端详着。

“嗯?什么?”容靖明并不上心,只是随意的应了一声。

“这么漂亮的玉佩怎么不见你戴过?”凌碧薇一转身,手里拎着一条红色的丝线,上面悬着一块凝脂色的玉佩,在空中摇晃着。

玉佩色泽通透似凝脂,中心蜿蜒着一丝淡淡的翠绿,像晨雾一般的飘渺,却真实的动人心神,而看形状,却似并不完整,仿佛缺了一半。

容靖明漫不经心的抬头一瞥,脸色却大变,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凌碧薇的心随着跌在地上的茶盏碎裂的那一声猛然一抽,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一样,一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靖明脸色惨白,颤抖的手伸出又收回,夜一样深沉的眸子里波光飞转:“那个……把它……把它放下……”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但是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面前的白衣女子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皱着眉头,呆呆的看着他,手中依然仅仅攥着那根细细的丝线,下端的玉佩慢慢的摇摆着,便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还可看出生气的地方。

“薇儿。”容靖明蓦然站起身来,几步抢到凌碧薇的身边,捉住她的手,想把那枚玉佩那过来,“把这个给我。”

面前的女子抬起头,木然的看着他,而手里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好奇怪啊,我好像觉得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它……”她口中喃喃着,嘴唇也开始微微的颤抖。

容靖明眼中光亮一掠,故作轻松的笑道:“准是我哪次戴着让你看见了?”他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冰凉的像石头一样。

“不,不是你。”凌碧薇茫然的移开目光,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仿佛在努力的思考着什么,“那个戴着它的人,不是你。

她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片蒙蒙的迷雾,白茫茫的一片,随着微风时淡时浓。在那片雾气当中隐隐约约的站着两个人。原本看不清身形,慢慢近了,才看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穿着华丽衣裙,雪白的裙摆拖曳在地上,雍容典雅。她的头上盘着高耸的云髻,里面插戴着各种珠翠环佩。而他身边的男子也着一身白缎锦袍,上面绣着几枝秀工精细的青竹,鲜翠欲滴,栩栩如生。

可是不论她怎么努力的去想,想要靠近看个清楚,却总也看不见这二人的样貌,总有浓淡的白雾遮挡着,唯一清晰可辨,就只有那男子腰间佩着的东西。

就是它!就是她手里的这块玉佩,这不过在男子腰间的却是完整的一块,但这样的色泽和含翠却绝对错不了的。

那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她皱紧了眉头,想要走进去看看,可是那两个人却开始向着迷雾深处退去,慢慢消弭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了。

容靖明注视着她的脸,目光丝毫不敢离开,就好像他只要离开一下,她就会从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一样。

“薇儿!”他看见凌碧薇双眼直愣愣的看着前方,蓦然有两行泪水长滑而下,浑身像瞬时被抽空了一样,瘫软下来,急忙把她揽在怀里。

“我看不清,我不知道那是谁。”满脸泪水的女子痛苦的闭着眼睛,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那枚玉佩。

容靖明飞快地把它拿了过来,悄悄地掖进袖子里,然后把浑身颤抖的女子紧紧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薇儿,不想了,不管他是谁都不想了。”

脸色的苍白的女子一言不发,浑身还是忍不住地战栗着。半晌,才喃喃的吐出几个字来:“哥哥,我好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也不要我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啊。”

容靖明听了这话,像被雷击中了一般,眼底几乎涌出泪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傻丫头,说什么呢?我不要你了,谁来给我作伴呢?”

说着,连他自己也失了神。他们两个确实是除了彼此再没有什么是可以拥有的了。算是一种同命相怜吧,所以才紧紧地依偎着对方来寻求一丝温暖。

容靖明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女子,却浮起淡淡的苦笑来。她是应该恨他的,恨到将他碎尸万段才好的境地。可是,他却依然想要她在身边,那样的眷恋也许来自幼时一见便在心中烙下的明艳的笑脸,更也许是源于她身边那个笑容恬淡的少妇……他说不清楚,但是,就是一无所有,他才想要更多,想要可能原本就属于他的那一切,他错了吗?

“哥哥,我累了。”耳边,她轻轻地呢喃。

“好,我陪着你,睡吧。”他回答,把碧薇放进躺椅里面,握着她冰凉的手,守在一边。

睡吧,梦里就不会再害怕。有我守在你身边,你还会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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