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续缘的背景如此雄厚,可他却无半分那些纨绔子弟身上的骄矜之气。他几岁时,便遭遇丧母之痛,又觉得父亲过于冷情,不由得心生怨恨,性情变得偏执暴躁。素还真事务繁忙,哪有功夫日夜照料他,便将他送到大师一页书处,一页书又号梵天,是德高望重的高僧,慈悲为怀,又嫉恶如仇。素续缘在一页书的培养下,性子少不得全改过了,又跟着大师四处云游,见识民间疾苦,因此他平易和蔼,心地善良,又满腹经纶,博闻强识,更是一表人才,丰神俊雅,相貌犹在他爹爹素还真之上,再加上他的身世,这些年来,在江湖也是有了名气,渐渐有了“大素小素”的称呼,这样一位优秀出众的翩翩君子,想结交说亲的人那是快踏破了琉璃山庄的门槛,却都被小素未及弱冠这种古怪理由给推拒了,现在众人就等着素续缘冠礼之后,掀起新一轮的说亲风潮呢。
如此一个出身于高宅豪门又师出名家的贵公子,此刻却连个随役都没有,孤身一人,寄人船上,这还是运气好,否则只怕更狼狈。此等事情,传出去,一般人是绝对不相信的,可素续缘却不觉得有什么,相反他满意得很,这艘船和船主人都让他十分好奇。
次日清晨,由于前一天的劳累,素续缘尚窝在被窝里。刚刚才醒过来,不过耳力极佳的他仍旧听到窗外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沉滞些,一个轻盈,若不是仔细辨认,只怕是听不出来的,到了窗外,有人用很轻很小的声音说道:“你不必担心我,这样也罢,当是缘分吧。”那嗓音清雅动人,如竹露滴清响,又含着丝丝冷冽之气,若冰雪沁寒川,不过这几句话却大有无奈之意,十分温和。话刚说完,另外一个有些惶恐的苍老声音应了一声“是”,正是昨日那老伯。素续缘心中暗忖,想必这就是老伯和他的主人了。船主人又轻叹了一口气,两个人脚步声便走远了。
这船主应该不是一般人,素续缘心想着,打算待会儿找服侍自己的小厮盘问一番,他起身着衣。听见屋里响动,门外的仆役便端来了梳洗的东西还有热水,可这个却不是昨晚的那个了,竟是个眼神鼻挺黑肤的异族人,做事十分熟练,可是只会简单的汉话,除了告诉素续缘他是天竺人,被主人买下带到这里,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素续缘的那点小心思只好作罢。
到了舱外,清新的江风挟杂着凉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不禁让人精神一振。素续缘舒展了下筋骨,便看见老伯向他走来,他迎上去,作揖问好,老人家笑吟吟的,问他休息得可好,习惯否,素续缘一一答了,又问老伯如何称呼,贵主人如何称呼,老伯捋着胡须答道:“我单名一个‘山’字,我家主人,只怕要他亲口告诉你才行。”
素续缘便唤他“山老爹”,山老爹和那个天竺仆从对他照顾得都十分周到,细微之处都能替他想到布置好,能力绝不逊色于他家的屈大管家。只是那天清晨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到过,那船主人也从未现身。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眼看着到金陵的日子近了,素续缘更是归心似箭。这日下午,他本来按例是在舱中休息的,可不知怎的心意移动,决定去舱外走走。走到前头的甲板上,意外地看到船头站着一个人,穿着荼白的袍子,身形修长,山老爹在他身边垂手而立。
这位就是船主了吧,素续缘走上前去,那白衣人也转过身来,脸上却带着一块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他肌肤苍白,唇色也是极淡,身材修长,却清瘦了些,整个人显出一种憔悴的病态来,可这种病态却并不脆弱,相反从那双清如冰渊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子锐利和坚决。即使他带了面具,别人依然能感到那股风流清朗,宛如玉山修竹的气质。
素续缘上前行礼道了谢,白衣人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应了。又见素续缘问他名讳,开口答道:“我号六丑废人,又名支离疏,你随意吧,我面目有缺,怕惊扰了别人,因此不用真面目见你,你莫在意。”
这声音正是那日在窗外响起的,只是现在声音依然和蔼,却少不了生疏之意,素续缘听闻他说不能示人以真面目,不由得有几分遗憾,心想如此出尘之人,这样也未免太可惜了。
两人都并未离开,站在甲板上看风景,不时攀谈几句,也都是评论风光,素续缘方得知他们是从长江上游一路下来的。那六丑先生虽然官话说得极好,细听之下,偶尔仍带着楚地口音,素续缘说了出来,六丑一愣,微笑道:“好生利害的耳朵,我的确是湘楚之人,但离家也是几十年了,这也算乡音未改鬓毛衰吧。”他看着两岸开阔的景象,又说道:“这烟淡水云阔的样子极好,不过我还是怀恋猿声啼万仞山的风味。”
两人正说着,看见远处驶来一艘船,那船本应是往上游去不相干的,却突然变了下角度,朝他们驶来。素续缘心中诧异,又闻那条船上响起铮铮的琵琶声。
六丑笑道:“是相识的人来了。”吩咐水手停船。只见那船甲板上出现两个人,一个身着紫衣,一个穿着靛蓝袍子,怀中还抱着一柄琵琶。两条船都停住了,那紫衣人身形一闪,竟是踏着波涛,飘到他们的船上,笑道:“这船也开得太慢了,半天也碰不到一快儿。”六丑笑道:“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又向那个抱琵琶的人做了个揖,那个人并不过来,也远远的回了个礼。
素续缘把住心神,仔细端详那个紫衣人,不由得惊叹,好精彩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