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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平冲入后院,只见地面上也是死尸枕藉,偏殿各处已烧得一片破碎,尚有火焰在几段焦木之间将熄不熄。萧剑平自长廊上死尸间迈将过去,已觉头昏眼花,泛恶欲呕,支持着提起气息,仍是大叫:“蝶儿,蝶儿!”他明知便寻着竹蝶,她此时也未必还能应声,但心中惶急惊惧到了极处,悲痛感动到了极处,似乎只有这般大叫,才能略略冲淡这一股酸楚之情。这时阴云密布,雨帘如泻,天气已趋昏暗,正弯了腰察看地上之人,却听廊角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小表哥。”

他猛可抬头,抢过去只见烧剩的栏杆上倚着一人,虽然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一只手却兀自向自己伸了过来。他寻找之时放声呼叫,这时当真找着了她,反而一个字也叫不出口来,只是颤抖着将她身子抱了起来,一触之下,便觉得她肌肤宛如火烫,呼吸却细微难闻。一时竟不知她到底是生是死,抱着她拼命摇撼,过了半晌又听竹蝶轻轻叫了一声:“小表哥。”萧剑平大喜,流泪道:“蝶儿,是我!”竹蝶微微喘息,挣扎着道:“快走……别在这里。”

萧剑平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眼,但见满院雨如瓢泼,溅在满地已死未死之人身上,心想:“这地方真不好,我们当然不能死在这里。”这时他全身都沾了毒雨,眼前也觉发黑,但竹蝶这一句细若游丝的轻声说话,却是无可违拗的严令,陡然精神一振,力气倍长,抱起她越过短墙,也不辨东南西北,便即发足狂奔。

只奔得一阵,全身都已湿透,四下里大雨如注,暮霭沉沉,也不知到了何处。萧剑平隔不片刻便叫一声“蝶儿”,却再不闻竹蝶应声,但手中抱着她身躯,隔着衣衫尚觉出她全身烧得有如火炭一般。他心中一片浑浑噩噩,也不知该当如何,只是手上触得到竹蝶体热,心上便觉得有所倚仗,竟自能够支持不倒。乱闯乱奔,陡然眼前银光闪烁,白茫茫空际无边,急刹脚步,才见面前一片大水,已无去路。这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重重坐倒。

但觉脑中眩晕,手足乏力,低低又叫了一声“蝶儿”,心想她多半早已晕去,俯头看时,却见她睁着眼睛,虽在昏暗之中,双瞳仍似剪水般闪闪生亮。他和这清亮的眼波一触,忽然心中一定,不再似适才惶惑无主,抱着她身子又站起身来,问道:“蝶儿,咱们怎么办?”其实竹蝶中毒比他深得多了,两人中间也只有他自己还有行动之力,但此刻大雨淋头,无所适从,却只盼她给自己拿定主意。

竹蝶闭了闭眼,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萧剑平道:“我……我不知道。”竹蝶叹了口气,勉强凝神,侧过脸来打量了一下周遭,道:“原来到了洱海边了……小表哥,不管怎地,你先找个所在避雨,歇一歇再说……”说到最后一句,气力不支,声音又微弱下来。

萧剑平呆了一呆,但听得雨声哗哗不绝,便如有人将水直泼到自己二人身上一般,这才觉得全身湿冷,心想:“不管怎地,确实应该先避雨去。”茫然四顾,只见水畔不远处似有一丛绿树,当下奔了过去,却见树丛间露出一角黄墙,也不知是什么寺观庙宇。

这时半空中又是忽喇喇一记焦雷打过,萧剑平顾不得多看,一脚踹开庙门,飞身直窜入去,大声叫道:“有人么,有人么?”连叫数声,不闻回答,但见黑沉沉的一片。

竹蝶低声道:“这庙已荒废了罢。”萧剑平嗯了一声,朦胧间果见满地尘土,扑鼻一阵霉气,自是久无人居,说道:“没人也罢,咱们可以清清静静的……在一处。”一径走入殿内,先轻轻将竹蝶放下,伸手在供桌上摸到了半截残烛,打火点着了。

但见神殿中到处蛛网密结,供桌神案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神像上的泥金也早剥落干净,庙门开处,已蚀坏不堪的神幔便在风中微微抖动。萧剑平从未出门,也认不出龛中所供的是哪位神道,但眼见此萧条败落之景,却不由心生感触,将残烛插入案上烛台,缓缓回头,只见竹蝶全身都倚在供桌上,目光也正凝望着他。两人对视,怆然不语,良久良久,只听到急雨打在屋顶瓦面之上,哗啦啦的乱响。萧剑平再也忍耐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竹蝶轻声道:“小表哥,你哭什么?你是怕我要死,还是怕你自己要死?”萧剑平哭道:“我……你……”竹蝶道:“死生有命,何况也未必便死呢,有什么好哭?你过来。”萧剑平依言走近,却仍抑不住泪涌喉噎。竹蝶微笑道:“小表哥,亏你还是男子汉,这般哭哭啼啼,恁地小家子气!你若是我亲兄弟,我真要给你两个耳刮子啦。你替我将短剑□□罢。”

萧剑平听她说话有条有理,虽然虚弱,却俨然是平日的口气,不觉振作了几分,伸手替她将短剑抽了出来。竹蝶道:“你在我两只手腕上都割一道放血。”萧剑平先拿起她右手,剑刃在她纤弱的手腕之上比了一比,忽然胆怯起来,叫道:“蝶儿……”竹蝶见他迟疑,抬手便往剑锋直迎过去。萧剑平慌忙收剑,那春波短剑何等锋利,只在肌肤间轻轻带过,她腕间已然鲜血涌出,沿着掌心直淌下来。

萧剑平吃了一惊,欲待替她止血,竹蝶摇头不许,垂下手去任鲜血滴落,直到血流自缓,才道:“好了。”轻轻扳过萧剑平握剑的手,在自己左腕也割了一道,一样放出血来。萧剑平连忙替她将伤口包扎好了,眼见她中毒之后脸色本已惨白,这一失血更连双唇上也没了血色,心下既是害怕又是担忧。一时荒庙之中,只闻大雨泻注之声。

过了好半晌,竹蝶才睁开眼来,说道:“小表哥,你伸过手来。”萧剑平问道:“蝶儿,你好些了?”竹蝶摇了摇头,仍道:“你伸过手来。”萧剑平依言伸出手去,竹蝶取出一根银针,在他十指指尖上都刺破一个小孔,血珠便渗了出来,说道:“你只是沾了毒雾所化的雨水,中毒不重,治起来倒是不难。你自己运内功护住心脉,我教你逼毒之法。”当下传了几句口诀。萧剑平听这法门果然不难,依法施为,十指指尖上慢慢渗出黑血来,中毒后那眩晕泛恶之感便渐渐消失。

两人各自打坐,运功良久,残烛火光渐渐暗弱下来,突然嗤的一声熄灭,庙内登时漆黑一团。竹蝶才呀了一声,萧剑平已跃起身来,一把扯下一块神幔,打火又点着了。四处寻不着点火之物,索性推翻神案,用短剑削成一堆木材,在地上生起火堆来,安慰道:“蝶儿,别怕。你冷得紧么?”竹蝶道:“没什么。”萧剑平道:“你有什么话都跟我说啊,但凡我能帮你……”竹蝶道:“嗯,我会说的,让我先想一想。”

她言语中似乎隐有一种决绝之意,萧剑平竟不敢追问,呆立半晌,只听外面雨声如潮,愈响愈密,略无止意。疾风夹着雨点,一阵阵自门口扑入来,火堆红焰摇晃不已。他走过去关门,打了个冷战,才觉出了寒侵肌骨,默默退了回来,解下外衣给她披上,啪的一响,有一物自怀中掉落出来,却是那管洞箫。

竹蝶本已闭上了眼睛,听得声响又睁开眼来,问道:“什么东西?”见萧剑平俯身拾起一管箫来,微笑道:“小表哥,你还会吹箫么?原来你倒有许多事瞒着我们。”萧剑平道:“我不是瞒着你,确实是不大会。这还是……是我师父教我的。”说到“师父”两个字,不觉有些迟疑。

竹蝶目光落在他脸上,叹了口气,说道:“小表哥,你老是看不开、放不落,这般是不成的。”萧剑平奇道:“你说什么?”竹蝶不答,过了一阵轻声道:“以前我和爹爹也在暗中猜想过,不知道你的师父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究竟又教了你什么?我们总觉得你们师徒之间一定有些不同寻常,一定有什么曲折隐秘,可惜……却不能知道到底为着什么。”

萧剑平听她提到那婆婆,又是心酸,又是难过,隔了一会才道:“其实我师父……她究竟是什么人,连我也不知道。蝶儿,你今晚好好养神,以后我将她的事全讲给你听。你这么聪明,说不定还能替我猜出几分来。”竹蝶叹道:“以后?眼下都已经说不准了,用不着想以后的事了。”

萧剑平忽然害怕起来,大声道:“蝶儿,不许你说这等话,你的伤总会好的,一定是会好的,对不对?”竹蝶微微一笑,道:“对啊,你也不用这般大呼小叫。”

萧剑平一句话叫出口来,已经是惶然无主,听她这一句话淡淡说来,蓦地里满心的伤痛有如决堤洪水一般涌了上来,支持不住,拉着她手跌坐在地,这一次却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良久良久,两个人都不说话,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哗哗,一阵密一阵疏,打得屋瓦刷刷乱响。忽然一个闪电掠过,照得满地生明。

萧剑平再也受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凄然道:“蝶儿,你比我聪明,比我懂得多,总有法子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却成这样?全是我累了你,我害了你,是不是?”竹蝶摇头道:“关你什么事?不要无端端自怨自艾,你也压根儿害不到我什么。”萧剑平哽咽道:“蝶儿,你别再宽慰我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其实本该是我死了……其实我一死毫不打紧,你又何苦,你又何苦……”说了两个“何苦”,泪水哽住了喉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竹蝶忽地轻声一笑,道:“小表哥,原来你因为这样才难过得紧,其实你又是何苦呢?说实话我当真不是为着你的。”萧剑平哽咽道:“蝶儿,你不用故意这样说……”竹蝶道:“难道你还当我故意说什么话来安慰你?我告诉你罢,但教我还有一口气在,便须得照料你的周全,照顾你一直回到你家人身边为止。因为这是我在天山便已经答应了爹爹的,你也知道爹爹心里最是放你不下,若是我竟有负于他的重托,那你教我日后如何有脸回去,有脸再做他的女儿?”萧剑平颤声道:“可是你若是……那么舅舅……”竹蝶叹息道:“要是爹爹知道今日的事,那他也一定会让我这样,他是情愿我死了换得你活命的,只因为他心里……他什么事都宁可自己伤心,也决不肯负人,我若不明白他的心意,那就不是他的蝶儿了。”她说到父亲,苍白的脸庞上闪出红晕,眼波之中也掠过一丝光芒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温柔悲伤,轻轻的笑道:“爹爹曾说过,我们姓竹的总是视血亲最重,你身子里面,其实也有一半我竹家的血脉呢。”

萧剑平心下酸恻难当,握着她的手只是发颤。竹蝶叹息道:“小表哥,我这般待你只为爹爹,你肯领情当然也好,不领情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其实说起来我还是有负所托,我到底没能送你回家,让你淹留在这里……要不是因我牵连,何教主本来也不会同你为难的。”萧剑平凄然道:“蝶儿,你到这时还为我着想?要不是送我下天山,你又怎么会遇上何教主?我一个人最多被她杀了……”竹蝶笑道:“要是你那时真能被她一下就杀了,倒干净啦。我那时故意教她误认我们有些什么,教她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定到了现下,要她杀你还不容易呢。小表哥,你不用问了,有的事你慢慢总会懂的。”

萧剑平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道:“蝶儿,为什么你便懂呢?就好象人家的心思你总能看穿,你要是没有……”竹蝶道:“我要是没有这般鬼精灵,你也不会有时在心里怕我了,是不是?”萧剑平道:“我……”想说:“我并没有怕你。”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自缩了回去。竹蝶道:“那你究竟怕我什么呢?是怕我待你不好,还是怕我待你太好?”萧剑平冲口道:“我两样都怕。”

竹蝶抬起脸来,目光触上他眼神,忽然又是轻声一笑,道:“那你就怕得不必了,你到底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能薄待了你?我对你但尽分内之情便已够了,当然也用不着待你太好。三不知,这些闲话我们都不说了,你随便吹支曲儿来给我听罢,我这会子身上发冷发热,难受得紧。”

萧剑平手中一直握着洞箫,听了她这句话,不由自主便提起手来。他向那婆婆学吹箫,只是习武之余消遣而已,何况学了不久也就丢下了,这时忽要在人前吹奏,不禁甚觉踌躇,但眼见竹蝶含笑凝视,竟自不能推却,只道:“那也好,我胡乱吹一曲给你散心罢。不过我只会得这一支曲儿,吹不好你不许见笑。”坐正了身子,持箫近口,幽幽吹将起来。

他吹得数拍,竹蝶便是轻轻一声惊噫。萧剑平停下问道:“怎么了?”竹蝶摇头道:“没什么。小表哥,你也会这曲《兰陵王》?”萧剑平奇道:“你听过么?这曲子……叫什么《兰陵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竹蝶道:“《兰陵王》是词牌名,有北宋周清真的名作,辞情俱美,一经填词,便即传唱不绝。本来这一曲以横笛吹奏最能传神,谱入箫曲却是少见的。你吹下去罢。”

但听洞箫之声呜呜咽咽,夹在庙外雨声之中,忽高忽低,悠扬缠绵。竹蝶一手支颐,望着火光怔怔凝思。萧剑平一曲既尽,她还是这般出神坐着,过了良久道:“小表哥,这曲你不够熟。”萧剑平道:“是啊,我也没学好。”竹蝶怔怔的道:“这一支曲子,我自幼便听爹爹吹奏的。爹爹幼时和四姑姑同学此曲,后来四姑姑远嫁昆仑,他赶下天山相送,便吹了这一曲《兰陵王》。十七年来,爹爹每怀念四姑姑的时候,总会按箫低吟,我是从小就听熟了。没想到……你竟也学会了。”

萧剑平没想到这一支箫曲竟牵连到如许往事,不由呆住了,听她提及亡母,又觉酸楚,低下头去。竹蝶便即醒觉,叹了口气,柔声道:“啊,我不该提四姑姑,可又惹你难过啦。劳驾你再吹一遍罢,我把这支曲儿唱给你听。”

萧剑平抬起头来,只见她眼中含着抚慰之意,这般温柔怜惜的目光竟似曾相识,他心中一震,喉头便如给什么堵住了,低声劝道:“蝶儿,你……你歇一歇,改日……改日再唱不迟。”竹蝶道:“改日再唱,那就迟啦。你吹曲儿罢。”

萧剑平凝目向她看了良久,终于违拗不得,洞箫凑唇,又吹奏起来。这一次提起了全副精神,乐曲初奏,已隐隐传出凄郁之音。

【《碧鸡漫志》卷四引《北齐史》及《隋唐佳话》称:“齐文襄之子长恭,封兰陵王。与周师战,尝著假面对敌,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武士共歌谣之,曰《兰陵王破阵曲》。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此曲声犯正宫,管色用大凡字、大一字、勾字,亦名‘大犯’。”《清真集》正入“越调”。毛幵《樵隐笔录》:“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此曲音节,犹可于周词反复吟咏得之。——按:引自近人龙榆生《唐宋词格律》。】

竹蝶半伏在供桌之上,听他箫声渐转柔靡,心中默数节拍,低声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岁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唱到这一句,箫声兀自未止,她声音却已渐转低细,以手支颐,望这火光默默出神。萧剑平不知曲子是否终了,正打算停吹相询,却又听她启唇唱道: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唱至末段,箫韵歌声,同趋激昂,在破殿之中回荡不绝,终于渐变轻细,有如流水渐远渐寂。只听到庙外雨声淅沥,似乎下得小了。

竹蝶伏身于案,慢慢将脸庞挨近肘弯,颊上红潮涌现,微微气促,似有些体力不支。萧剑平担心道:“蝶儿,你累不累?”竹蝶轻轻的道:“我总记得爹爹教我这支曲儿的光景。我……我难道就是非死不可,非害得他下半生伤心绝望……”萧剑平急道:“蝶儿,不要老说这些话……”竹蝶道:“你不想听?那我自己说几句宽解的话罢,反正……不过如此,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明朝什么都好了,也未可知。”

她语声甚是温和,萧剑平心头却象是被绞紧了,半句话也回答不得。竹蝶抬起脸来看他,忽然展颜一笑,道:“我累啦,歇一歇罢!什么事情都等天亮再说。”转过头去不言语了。

萧剑平见她凝眸一笑,一双眼波清亮晶莹,宛如花瓣上的露珠一般,纵在昏暗之中也是灿然明媚。他心弦深处微微震颤,呆了半晌才又叫了一声“蝶儿”,竹蝶却不回答,只听她呼吸沉匀,竟似已睡着了。

萧剑平搁下洞箫,怔怔的瞧了她半晌,心中千头万绪,百味交杂,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和她相距极近极近,却只觉得心思茫然,似乎两人隔得遥远不可触摸。凝注良久,这才向侧挪了挪,伏在案上,静听雨点风声,低如咽泣,恍恍惚惚的也合上了眼睛。

一时间朦朦胧胧的欲睡欲醒,忽然心头猛地一凛,惊觉过来,脱口唤了一声:“蝶儿!”却不闻应声,跃起身来,只见竹蝶背对自己伏在案上,半边黑发披散下来,半干不湿的搭在肩头。萧剑平看见她肩头微微的抖动,辨出了雨声中轻轻的哽咽之声,原来正是她在低低哭泣。

这一来他可吓了一跳,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叫:“蝶儿!”竹蝶抽噎不答。萧剑平向来只见到她洒脱豁达,仿佛天下事全可一笑置之,便在身受五毒教围攻的紧迫之际,被何红萸挟持的困厄之时,也一直淡定从容,纵使力不能抗,也绝不肯有半分示弱于人,岂料她竟也会这般悲哀无助的哭泣?急忙伸手去扳她的肩头,又问:“蝶儿,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哭?”竹蝶不肯回头,咬着牙道:“你别理会,让我自己哭一场!”

萧剑平却怎能不理会?呆了一呆,又问:“蝶儿,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不舒服?你想家了?还是你怕……”竹蝶只是不应。他陡然领悟,心底的伤恻却又加了一层,凄然道:“蝶儿,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太没用,累得你成这样,到如今我还不能帮你的忙,你……你心里难受……”

竹蝶静了一静,抬头向着墙壁,过了一阵轻轻的道:“小表哥,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求你一求。”萧剑平忙问:“什么事?你只管说罢,我都会答应的!”竹蝶低声道:“这事对你来说定是为难得紧,我原本不想求你的。只是……只是……我想求你回天山去。”

萧剑平一怔,道:“回天山去?”竹蝶点了点头,道:“是。我想求你回天山去陪爹爹,一直陪到他百年之后。爹爹一生只有我一个,我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倘若你能陪他到老,我便也死得瞑目了。”

萧剑平料不到她相求的是这一件事,一时怔住无言。竹蝶道:“小表哥,你不肯么?这件事……本来也是强人所难。”萧剑平道:“不,你要我做的事,我怎么会不肯?何况舅舅待我那般,我便是陪他一世也是愿意的,可是你……你自己……”竹蝶叹道:“爹爹向来爱护你,并不下于爱护我。我不在了,他一定伤心欲绝,但是能有你陪在他身边,总会好些。我求你回天山去,因为那是我自幼生长的家园,爹爹这一世,就是这一个‘家’字割舍不下。我知道你一定发过誓再也不踏天山一步,可是我却只能求你回我们家里去陪着他。”

萧剑平道:“发过的誓,那也不算什么!可是你……”竹蝶回过头来,颊间泪痕已然拭净,脸上淡淡一笑,道:“小表哥,事到如今,也别再说什么‘不会死’的话来骗你自己,终究是没有用的!你肯答应了我,比那些虚言安慰可好得多。我怀里有一本书,你替我取出来。”萧剑平自来同她无所避忌,探手在她怀中摸出一册书来,封面黯旧,这阵子却是看得熟了,纵然识字不多也知道是那《百毒真经》。竹蝶道:“这是《百毒真经》的下编,日间何教主叫我收着,后来混战中她也未能拿回去。这原是我天山之物,你能送还自是最好,倘若不幸又跟何教主狭路相逢,你将这书给了她也无妨。她多半不会难为你的,只要你别跟她太倔强了便成。”说到这里,默然一笑,轻声道:“其实你便是倔头强脑也不打紧,说不定她更喜欢呢……你使起性子来更好看,最是象我家的人。”

萧剑平这时哪里还寻思她这些闲话,心里酸痛难当,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蝶儿,舅舅的事你尽管放心,何教主……我日后给你报仇!”竹蝶摇头道:“何苦来呢?又不是她杀了我,况且我爹爹已经教恩仇误了一世,小表哥,我不想你也这样。”萧剑平禁不住泪下如雨,竹蝶叹道:“还没到你哭的时候,别在这里乱我心神成不成?你让我静下心来想一想,我还有话要嘱托你呢。”

她将手按在萧剑平手背之上,轻轻叹息。萧剑平但觉她掌心灼热已退,仍是温暖柔和,这一丝暖意仿佛直传到了心底,惊恐惶惑的心情略觉安慰,不敢在她面前再哭,伸袖抹泪,不料手上那本《百毒真经》还未放下,一抬手书册便先触上了脸颊。他本来一直浑浑噩噩,只能心惊胆战的听竹蝶说话,这一下却忽如有灵光在心中一闪,突然反掌抓住了竹蝶的手,大声道:“不对!难道真没法子可想?”

竹蝶倒被他一惊,萧剑平不待她说话,急急的道:“蝶儿,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对不对?我便不信你真的没有法子救你自己性命!你方才还能教我逼毒的……”竹蝶道:“那是你中毒浅。”萧剑平急道:“可是这里有这本书啊!你说过的,这书是一本济世救人的解毒之书……要是它连你的性命也救不了,那何教主也用不着非逼你做什么通译了!”扬手啪的一声轻响,书册落在竹蝶眼前。

竹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说道:“何必徒劳?没有用的。”萧剑平叫道:“为什么没用?”竹蝶道:“今日的毒雾名唤‘极乐雾’,其配方解法,自前任何雪姑教主之时便已经失传,连五毒教自己都使用不得,你没见么?再加上窖藏日久,毒性更是猛烈,虽然我用了放血之法,却也挨不过明日日出,天底下根本无法可解的……”萧剑平心里何尝没猜到此节,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全身一凉,有如一盆冰水当头倒了下来。竹蝶叹息道:“倘若确有生机,难道我便愿意求死?只是……可惜……”说了这几个字,声音渐渐低了,语声断绝,一手托腮,望着火堆默默出神。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外面雨声渐轻,本已宁寂了片刻,忽然间又是一阵急雨洒落,打得瓦面哗哗乱响。

萧剑平心底腾出了指望,问道:“蝶儿,你……你是有法子的,你一定知道怎样救得自己性命,是不是?”竹蝶沉默不答。萧剑平只见她微微咬着下唇,似乎有什么话将说不说,不由心下又惶惑起来,但于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丝光明,却是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追问道:“蝶儿,你也说不愿求死,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哪怕这法子再难再险……”竹蝶摇头不语。萧剑平急道:“蝶儿,你……你是不是要我帮忙,却怕连累了我?我跟你说,只要能救得了你,就是要我赔上性命也行的!你还不肯说么?”

竹蝶凝视着他,萧剑平见她眼波中似乎有光芒一掠,却是一闪而逝,但两人朝夕相处,他却分辨得出这一丝既惊异又称许的神情,心头方是一喜,竹蝶蓦然转开脸去,道:“胡说!我要你赔了性命作甚?我只求你回天山去陪着我爹爹,别胡思乱想了,你听我交代……”萧剑平哪里肯放过她,紧紧抓着她手道:“蝶儿,别瞒我了!我猜到你的意思了,你不想教我犯险,你怕万一我们两个人都送了命,就没有人去陪伴舅舅的晚年了,是不是?”他不待竹蝶答话,又逼着问道:“究竟是什么法子可以救你?你就让我知道知道都不成么?你先前说‘可惜’,到底可惜什么?”竹蝶道:“可惜你不是我天山派同门!”

她转过脸来,正色道:“好,你非要我说明了才肯死心,我便说给你听。我中毒已深,确实已是无药可解,这一册《百毒真经》之中虽然记载了以自身功力疗毒的法门,但我武功低微,内力甚浅,自己一个人是万万做不到的……”她见萧剑平张口欲语,摇头道:“小表哥,你不用说助我的话,不成的。你同我的内功造诣也只在伯仲之间,倘若要助,只有我们两个人一齐运功,你昆仑派与我天山派的内功心法却大相径庭……”萧剑平抢着道:“我不是昆仑派的,也没学过爹教我的内功心法。”竹蝶道:“不论怎样,我们总非一派同源。你也懂得,这等以内力疗伤的事最是凶险,内息只要有一丝不合拍,立时便会走岔经脉,那时岂不是将我们两个人都断送了?纵然你情愿赔上性命给我,于我何益?小表哥,我知道你一心想要我好,但你既然明白我的意思,也就不必做无益之事了。”

萧剑平大声道:“不,你怎么知道就是无益之事?别说还有指望,就是没有指望,咱们也该试上一试,难道就为了凶险……”说到这两个字,咽了一咽,又道:“你别说我不懂,我就是不懂什么有益无益,我只知道该做的事一定要做,最多咱们两个一道死了也罢!我在大漠里就这样跟你说过的,你还记不记得?”竹蝶道:“你已经错了一次,弄到今日地步,何必再错?”萧剑平道:“我没有错,我不反悔!”竹蝶道:“你要任性,我的事却托付给谁?你又凭什么赔上性命给我?”萧剑平道:“我……我们是亲人啊。”

他忽然慌了一慌,只觉竹蝶目光向自己面上射来,素来最怕她这般探究心底的眼神,霎时间一阵说不出的惶恐,连手心都急出汗来。竹蝶蓦地抽开了手,道:“小表哥,你定要逼我到无可奈何?”萧剑平小声道:“是你逼我。你……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你怕我犯险,可是你撇了我去,我……我只怕……”

竹蝶闭了闭眼,喃喃的道:“只怕你更不能平安无事……我答应爹爹的话,你答应我的话,都成空言?你就是这样教我死也不得安心?”萧剑平叫道:“蝶儿!”竹蝶抬头一笑,道:“怎么,说到你心里去啦?这等没出息,真是累我不浅。你将书翻到后面,我看看能试上一试不能?”萧剑平知道她言下之意已然答允,大喜过望,听她恢复了平素的口角,又觉说不出的亲切,忙将她扶坐正了,捧过书册在她面前翻开。

竹蝶默读了两遍,闭目凝思一晌,说道:“你扶我坐上桌子罢。你也上来,右掌按我背心‘灵台穴’,左掌和我右掌相抵。”萧剑平顺手将书册塞入神幔之后,依她言语一一照做。供桌方径甚窄,两人打坐,颇是局促,更无转侧余地。

竹蝶素来不拘小节,也难得避什么男女之嫌;萧剑平未读诗书,更不知何谓礼教之防。两人一路上同行同宿,心中并无杂念,但此刻肌肤相接,呼吸相闻,倒不由也觉异样,各自偷瞧了一眼,立时都别开脸去。

萧剑平只见竹蝶原本已无血色的脸颊上忽而隐现红晕,眼波中微有羞涩之意,平生头一回与一个姑娘相距如此之近,不觉心跳加速,贴在她背上的掌心微微发热,忍不住又向她瞧去。竹蝶也正自看着他,眼神却已坦然宁定。萧剑平道:“蝶儿,我……”竹蝶道:“这事我殊无把握,你当真要试?”

萧剑平忙道:“那是当然,我……我想跟你说……”竹蝶道:“不用多说了!小表哥,就算你不顾及我的托付,也当记得你家里还有人等着和你相见,运功的时候,你好自为之便是,明白么?”

萧剑平本来心中一片慌乱,似乎有千万句言语急待脱口而出,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听得她这一句说话,陡然间噎了一噎:“难道我已经忘了朱师妹?”这个念头在心底如闪电般一掠,登时冷汗遍身,立即坐正了身子,说道:“我明白!你……你把运功的法子教给我罢。”

竹蝶向他凝看一眼,转开头去,轻声背诵那《百毒真经》所载运功疗毒之法。她知道萧剑平不懂梵文,背诵之时已自译成了汉语,却不知萧剑平连汉字也所识无多。好在她的译文浅近易懂,听着倒也没有不解之处。当下两人一齐运起功来。

这经文之中所记载的疗毒法门,乃是以自身功力搬运体内毒质,周流于四肢百骸之间,内息每运转一个周天,毒质便化解了一分,最后通过全身毛窍发散体外,已成了无形有质之物,但全身皮肤腠理随之开张,却非数日内能闭合如常。竹蝶言道:“这等行功本是逆□□事,倒转内息驱除毒质,最是损耗精力,少则五日,多则半月,身体决不能复原如常,况且腠理开放,于毒质便加倍易感,只须稍沾数分即深种入血,无法可解,你我便是能过运功一关,只怕这后患却也不小。”这等驱毒之法若非内功深湛者难办,但两人都在少年,功力尚浅,单人难以行功,合力运功又怕内息不能合拍,初试之时,不免都带十分的小心翼翼。

竹蝶心内已打定主意,只消觉得有半分不妥便即喝止萧剑平,那时全身毒质已被自己内力运行起来,自然当场便会呕血丧命,倒也免得在此漫漫长夜等死。岂料甫一运功,萧剑平的内力自背后灵台大穴上透入,初时尚为缓慢,到后来愈行愈快,略无窒滞,竟与自己全是一路,两人掌心之间内息流转,更是没半分阻障。竹蝶心下一惊:“除了爹爹之外,便是我天山同门运功,也不能与我如此丝丝入扣。难道小表哥所学竟同是我竹家一脉?”但此全神施为之际容不得半分杂念,心头只是一动,便即抛开。她原怕两人内功心法不合,运功时致起冲突,如今竟无此虞,禁不住宽心欣慰,运功也随之加速,心想这等疑窦,不妨日后再问便是。

萧剑平依她所授,右掌运气相冲,左掌凝力回收,一提一送,助她将体内毒质缓缓运行周身。过得片刻,左右双掌之力倒转,变作左掌送力,右掌回收,毒质便循着他内力回收之径流进他的经脉之间,随他内息流转而化解,稍减竹蝶体内的毒质。这般唤作“釜底抽薪”之法。只运功了半顿饭功夫,两人全身都是大汗涌出,本来为大雨所湿的衣衫已然半干,这时又被汗水濡湿,竹蝶眉间隐现的黑气却也渐渐消退。

再运气半晌,两人都已疲乏不堪,停息小歇。萧剑平见竹蝶脸上黑气已退去十之七八,喜道:“蝶儿,你还总说不成呢,你都快好了!”竹蝶嗯了一声,道:“想不到能这般顺利。不过这最后一段才是最紧要之处,你要小心了,听我喝止你一定要立即撤力,万万不能自陷凶险。”两人休息了片刻,萧剑平换过左掌按在她背心,重新行功。

这时火堆焰头已熄,只余下几块红炭兀自闪闪生明,庙中又是一片暗影朦胧。外面雨声时密时疏,始终不止。两人都在屏息凝神之时,各处声响分外清晰入耳,只听雨点洒在屋瓦地面之上,时而细如春蚕食叶,时而骤如万马奔腾,两人运功也随着这声响忽疾忽徐,流转不休。忽然间雨点转大,远处传来了隐隐的说话之声,渐次向庙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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