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剑平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午时方醒,双肘支在桌上撑起身来,只觉全身酸麻,头胀目眩,口中又干又苦,心道:“喝醉的滋味原来恁地难受,怪道在家里爹不许我们多喝。”抬起头来,脱口叫道:“朱大哥!”眼前黑眩慢慢消散,才见对面空无一人,不禁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那店家听得声音,奔将过来,赔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萧剑平指着空桌道:“我那位朋友呢?”店家道:“可是问那位姓朱的客人么?那位昨天留下话来,说他先走一步,客官若有兴致,不妨也去苍山龙泉峰下走走。”萧剑平头痛欲裂,一时竟思索不得,半晌才道:“昨天?我睡了一天了?怎么也没人叫我醒?”那店家道:“不敢,那位朱客人吩咐过了,大爷爱睡到什么辰光,爱几时起身,尽管请便,小人是不敢胡乱吵扰的。”
萧剑平不禁苦笑,心想:“朱大哥一定是先上寒玉谷去了。他已走了一日,不知我可追得上他?”心知向这店家再多问也是枉然,这时决意要赴寒玉谷去,先得养足精神,于是用饭之后歇息了一晌,再打听了那苍山龙泉峰的方向,便即出门而去。
苍山又名点苍山,因其山石如玉,林色苍苍,故又称为玷苍山、灵鹫山,自上关云弄峰逶迤南下,直至下关斜阳峰,东临洱海,西到漾鼻江畔,峰峦屏列,俨如画境,乃是大理出名的景致,有十九峰十八涧之胜。龙泉峰只是十九峰中的一峰,便在主峰马龙峰之北。萧剑平一路入山,沿着青碧溪溯流而上,但见苍峰莹雪,碧波翠林,到处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虽当郁郁之时,却也不由胸怀一爽,烦累尽去。
但山中景致固是可观,路途却颇难觅,他脚程极快,未到日暮已寻到了龙泉峰下,可是一路询问山中行人樵子、山民担夫,问及“寒玉谷”三字,却是人人摇头不知。眼见天色渐黑,只得在一片林子里歇了,幸得入山前携了干粮,胡乱吃了些,生怕草丛中有毒蛇虫蚁,跃上了一株大树安身。
宿了一夜,次晨又行,不料愈走愈是荒僻,半日间竟没遇上一个人,走到后来连方向也自辨别不清,心中更加慌乱。烦恼了一阵,百无聊赖之际,只有信步乱走,想道:“寒玉谷既称是‘谷’,地势定是低的。我便往水流的方向寻去,想不会错。”
向下转过两道山坳,山道却又斜而向上,林中杜鹃盛开,花团锦簇,映山而红。萧剑平见着杜鹃花,忽然又想起竹蝶来:“不知蝶儿到了何处?要是她在我身边,定能帮我寻到那寒玉谷,可不似我一个人在这山里瞎撞,什么用都没有。”但想自己此去寒玉谷是为着朱兰言,虽说九死不悔,却不由自主的觉得,如今每向寒玉谷近了一步,便是离蝶儿远了一分,心中怅惘难以自释,不自禁的一声长叹。
山坡上有一人正蹲着撷花,听得叹声,直起身来,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发垂双鬟,手提花篮,纯是山间姑娘的打扮。她两道明亮的眼波在萧剑平身上一转,脸上微露讶意,问道:“你是谁?怎么上这儿来了?”
萧剑平见得有人,心中一喜,停步正欲问路,那少女已道:“这儿是寒玉谷的地界,可险得紧哪,你来干什么?”萧剑平喜道:“我正要去寒玉谷,这儿便是么?”那少女格格一笑,伸手攀住一根花枝,道:“离谷里还有一段路呢。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上寒玉谷干什么?寒玉谷可不是是寻常地方,你若是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里面,那我劝你啊,还是别去的好。”
萧剑平冲口道:“我正是有个朋友在里面。”那少女笑道:“那你跟我说,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寒玉谷的人,我没一个不识得的。帮你找找,你寻起来就容易了。”萧剑平踌躇道:“我那位朋友……他可不是寒玉谷的人。他姓朱……”那少女接口道:“姓朱,单名一个奇字,朱紫相倾之朱,奇哉怪也之奇。是不是?”
萧剑平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少女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说得不错,他不是寒玉谷的人,现下却十有八九已经到了寒玉谷里。我前天便见着他打这条路上过去的,只要没走岔道,包管已到了两天了。这里离寒玉谷,抄近路只要半个时辰。”
萧剑平忙问:“原来你见过他了,他跟你说话了么?”那少女嗔道:“人家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再说他跟我是老邻居了,我们从小在苍山里玩儿的时候,还不知你在什么地方呢!别说他得向我打听入谷路径,就是没事,见着老朋友还不能说几句话儿么?”萧剑平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原来你和朱大哥是老朋友,那么……你一定知道去寒玉谷怎么走,麻烦你指点我一下可好?”
那少女又是一笑,道:“指点一下,倒也不怎么麻烦。不过说了半天话,你怎么连个称呼都没有?满口你啊我的,当真熟得很么?”萧剑平忙道:“对不起,姑娘!请你指点路径。”
那少女提起花篮,笑道:“这才象话。”突然一扬臂,将一篮花隔着花丛投了出去。萧剑平伸手接住,她已轻轻一跃,落在身畔,说道:“好了,走罢!”
萧剑平问道:“上哪儿去?”那少女道:“你问了我半天,难道自己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萧剑平喜道:“原来姑娘要给我带路,真是多谢……”那少女嗤的一声笑,道:“谢什么?你当我喜欢带路么?要不是你这等摸不着路的笨蛋,也用不着人家千叮万嘱的求着我了。还是谢你那朱大哥去罢!”一把拿过他手中花篮,挽在臂间,当先便走。萧剑平被她抢白了一句,不免郁闷,却也只得跟在后面。
沿着那条小路继续前行,走不片刻便折而向下,又过一会,只听水声淙淙,面前一条小溪拦住道路,溪上有座木桥,乃是一株大乌桕树横倒水面,天然生成。那少女却不走这桥,说道:“这桥是骗人的,你若当真过了桥去,那路东弯西绕,可够你走的了。”带着萧剑平转上山坡,脚下所踏已非路径。萧剑平只见她脚步轻盈,在花树间这里一钻,那里一窜,曲曲折折走了一程,竟又转上了一条小径,心道:“原来这里的路这般古怪,要不是这位姑娘领着,我非迷了路不可。”
那少女放慢脚步,侧转头来向他一笑,道:“我骂你笨蛋,你别不服气啊。你能识得这路么?”萧剑平道:“这路真是难走,多亏姑娘指点。”那少女有些得意,道:“这里地势虽说大半借助天生,却也极费布置。就凭着这个,点苍派的饭桶们才拿寒玉谷无可奈何,不然他们那些地头蛇怎容得西域门派的传人来此开山立柜?寒玉谷的程谷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罢?”萧剑平在大漠时便闻寒玉谷之名,也曾见过五毒教与寒玉谷的两场混战,但一来领教过那“辣手飞琼”许云香的狠辣手段,心下犹有余愤;二来为着那“冰炭置肠散”之毒的缘故,对之也是殊无好感。只是与这少女初次结识,不便就吐直言,因此并不回答。
那少女道:“我跟你事先可说好了,我只管带你进寒玉谷,你入了谷之后怎样怎样,我是一概不问。你要是闯了什么祸事,可别指望我理会。”萧剑平道:“那是自然。”那少女笑道:“我跟朱奇也是这般说的,我说:‘你别欺眼下谷里没人就想来捣乱,我们的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惹了乱子,我是连你的死尸都不会替收的。’朱奇说:‘不错,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一定要自己寻好了棺材再去呜呼哀哉,这才叫做有备无患。’他说话便是这般没正经。其实要不是为了替你带路,我早就进去看他了,谁知道他如今已经闹出了什么来?”
萧剑平听她言语中流露出对朱奇的关怀之意,不觉转过头来看她,问道:“你跟朱大哥从小便很熟么?”那少女道:“当然,只不过我才不叫他什么‘大哥’。他家本来就住在下关斜阳峰下,我们从小就玩熟了。三年前他养父母过世了,不知怎么他就失了踪,直到今年才回大理,把人家可急死啦。可恨他有事才来找我说话,我都打算不睬他了呢。”萧剑平道:“那他跟你说什么话了?”那少女道:“他就跟我提起你来,说他有个姓萧的朋友落在后面,过不了几日大概也要寻来,今天你果然来了。你是姓萧罢?”萧剑平道:“嗯,我叫萧剑平。”那少女也不在意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只是道:“朱奇对我说,他朋友不大出门,肯定寻不着路,托我一定要领你入谷。你果然很不会识路,看起来连事也懂不了多少。朱奇做人最爽快不过的,怎么会交了你这样一个粘粘乎乎的朋友,可不是怪事儿么?”说着抿嘴一笑,神色甚是俏皮。
这少女虽不若朱兰言的温雅端丽,何红萸的明艳照目,也不若竹蝶的妩媚慧黠,萧和香的秀美娇憨,但言语之中,自有一股清灵的风致,口角生风,天真纯然,似也不输于四女。
萧剑平被她说得脸红,连忙乱以他语,问道:“请教姑娘的尊姓大名?”那少女笑道:“你到现下才想起来问人家姓名?我姓程,小名儿叫做无忧,你只唤我的名字就是了。”萧剑平道:“你倒不按寒玉谷弟子‘云’字辈排行。”程无忧道:“我为什么要跟她们排行?”萧剑平奇道:“难道你不是寒玉谷的人?”程无忧笑道:“你不妨猜猜看,是也不是?”萧剑平笑道:“我反正猜不中,不猜也罢。”
程无忧一笑,也不再说,只道:“寒玉谷向来没外人光顾,这几日却老有人上门,也不知是撞上什么好日子了?就我看见的,连朱奇和你,一共已经有三个人啦。”萧剑平问道:“还有一个人是谁?”程无忧摇头道:“我不认得,是个小姑娘,也就和我一般年纪。她又没跟我多说,我怎知她姓甚名谁?”
萧剑平心中一动,忙问:“那位姑娘什么打扮,可是带孝的么?”程无忧啐了一口,道:“你当我们寒玉谷是什么地方,人家带了孝来奔丧?我告诉你,那小姑娘穿的是件绿衫子,佩着柄剑,问我:‘上寒玉谷是打这儿走么?’我才说一声‘是’,她谢也不谢一句,一溜烟就跑啦。她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怎么追得上她?再说又那么没礼貌,我才懒得去管她呢,迷了路最好。”
萧剑平暗想:“朱师妹最是温和有礼,再说爹和钟阿姨又怎么会让她单独来这里?定然不是她了。”突然之间,心头重重一震:“莫不是蝶儿?难道……难道她竟会也来了此处,我为朱师妹而来,却也能再见着她?”一时之间,心下混乱一团,也不知孰喜孰忧,又问了一句:“她……她轻功很好么?”
程无忧道:“什么叫轻功很好?你是说比我好,还是跟我一样?”萧剑平道:“我又不知道你的轻功怎样。”程无忧板起脸道:“我轻功怎样,用不着你管。喏,这里就是寒玉谷了,我先下去,你没胆子就别跟来!”
两人说话之间,已从树林中穿了出去,到了山岭之侧,林木之外云海迷茫,下俯白雾弥目,原来是个深谷。程无忧忽然左脚踏出,身子已临空处。萧剑平吓了一跳,叫道:“小心!”程无忧回头一笑,招一招手,身子竟沿着崖壁滑了下去。萧剑平急冲一步,俯头下看,却见她双手攀着峭壁上的一根藤蔓,慢慢下溜,白底绿花的衫裙在山风中鼓起,犹似一朵盛开的百合花,霎时间便消失在雾团之中。
萧剑平心下骇然,眼见这谷底雾气弥漫,也不知其深几许,倘若一个失手跌了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再望得一眼,山风夹着雾气迎面拂来,不由激灵灵一个冷战,随即便想:“左右是死,怕什么!”发足冲出,踏在崖缘,身子下落,手上已攀住了藤条。
手一触藤,只觉坚硬冰凉,原来这藤条竟是一条钢索,只是外表漆以绿漆,更有天然绿蔓缠绕其上,俨然如生,俯身下视时自然不能辨其真伪。萧剑平初时还担心藤条吃不住体重,此刻更是心定,交替着松手,身子向下溜去。只觉山风拂体,微带凉意,只下坠得十余丈,已陷身雾团之中。手上藤蔓不时晃荡,兼之身体悬空,目不见物,萧剑平虽是胆壮,此时此刻,却也不由得心生危悚,但已临其境,只是有进无退,仍是下滑不止。但觉越向下去,雾湿越重,身周也越是闷热。过不多时,衣发尽湿。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忽然微微一顿,触到了实地。萧剑平双手不敢便松,试行踏足,查明确实,这才双脚落地。身子一侧,靠在崖壁之上,始觉手足俱软,好半晌才叫得出声来,唤道:“程姑娘,程姑娘!”
连叫了几声,不闻回答,凝目细看,雾中也隐约可辨周遭景物,但见芳草匝露,绿树摇风,更不见程无忧身影。他呆了一呆,这才醒过神来,暗道:“程姑娘带我到寒玉谷,这可不是到了么?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真是笨死了!”
自己虽然骂了一句,可是究竟要干些什么,一时倒也茫然,心想寒玉谷到是到了,可是所谓解药,却不知又向何处去讨?他未至之前,一心只知赴寒玉谷而来,但终于抵达了之后,才觉得自己毕竟还是来得莽撞。呆了一阵,自言自语:“我先找到朱大哥再说。”雾中更不知东南西北,便即起步走去。
走了一程,自己也不知身处何地,白雾兀自未消,只觉闷热难当,吸进来的气也是湿热郁闷,身上一半是汗,一半是雾气所湿,全身衣衫都贴在肌肤之间,难受无比,心道:“这里倒象是个蒸笼,怎么叫做寒玉谷?”又走几步,实在抵受不住,脱了长衣搭在臂上,四下环顾,谷中仍是白雾茫茫,这时便如身入幻境,兼之四下里静得出奇,竟没一丝声响,更加不似真实的所在,不由得心下尽是迷惘。
站了一会,又走了几步。忽然左首树丛间飘过一个女子的话声,叫道:“曲师姊……”另一个女子轻声细语的应了一声。隔着雾丛传来,这两句话声犹如云端飘落一半缥缈虚无。萧剑平猛地抬头,喜道:“有人!”这两个字一叫出口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拔步便寻声过去,叫道:“喂!”
身子刚转过树丛,蓦地里白光闪动,一剑直刺。他吃了一惊,急跃向后,瞧清楚了持剑之人白衫黄带,面貌依稀相熟,记得在大漠里五毒教伏击寒玉谷之役中见过,这女子曾掷剑助许云香对敌,武功也非甚高,却居然也能自那夜烈火狂风之中逃生。他对寒玉谷门下本来殊无好感,但好不容易在这幻境之中看见了人,不禁惊喜,叫道:“别动手,我想请问……”那女子不待他问出话来,刷刷两剑,怒道:“怪道这几日谷中不太平,原来有这小贼!休走看剑!”另一个女子斜刺里冲近,长剑已飕飕直攻。
萧剑平长剑早已失落,只带有从父亲身上取来的短剑,一时拔剑不及,不敢招架,转身便跑。两个女子却不就此放过,齐叱:“好小贼,进了谷还想逃?”挺剑便追,两柄长剑一齐往背后刺了下来。
萧剑平使开轻功,奔得数步,右手已探到短剑,猛然拔出,回手便削。两个女子双剑正刺到身前,只听得叮叮两响,银光闪处,两剑齐断。萧剑平不意这短剑锋锐如此,倒也一讶,后跃一步,只叫了声:“喂……”便见二女手臂齐扬,将断剑疾掷过来,连忙闪避,二女已转身奔出。
萧剑平一心想探访朱奇去向,岂能便舍,发足便追,唤道:“别走,我问二位……”但二女去得迅捷异常,衣带拂风,片刻间身影便隐入雾中。他提气疾追,脚下山路崎岖,已然不复是草地。一口气冲过一道斜坡石路,蓦然间脚下一空,心念电转,暗叫:“不好!”急冲之下,收足不住,眼前一黑,身子已直跌下去。
这一下来得快极,容不得他多所转念,砰的一声,身子已重重撞上了坚硬的地面,合扑落下,直摔得全身筋骨欲碎,只叫得一声:“啊哟!”便听得轰隆巨响,头顶上已被什么重物封住。他大吃一惊,一时顾不得疼痛,急跃而起,伸手上推,着手处冰凉粗糙,却是好大一块花岗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