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剑平与朱奇本来站在那石洞之侧,眼见程绿汀一现身,众人的目光便转了方向,钟素晴等这一退走,更没人再留神他们。待得萧程二人交上了手,朱奇已拉了萧剑平一步步退入洞中。
两人越退越后,隔着一道石壁,仍听到琴音不绝,急促颤抖,刺耳酸心,都觉脑中晕眩,呼吸不畅。那石洞之内原是一道暗溪,再退后几步,二人小腿已全浸到热泉之中。朱奇悄声道:“这洞内有路通向谷外,咱们快走!”萧剑平咬牙摇头,道:“我不走!”朱奇大急,道:“你怎么了?要知道程谷主和你父亲都是非取我们性命不可,幸好他们自己先打了起来,过片刻便再无这等良机,别犯傻了!”
萧剑平何尝不知此理?但心内隐隐,就是不愿就此脱身远遁,到底是牵挂这场拼斗呢,还是因朱兰言而觉万念俱灰,了无生趣?但觉朱奇拉着自己便往溪流下潜去,突然气血上涌,使劲挣脱了他手,说道:“你自己走!我……让他们杀了我也好!”反身便往洞口奔了上去。
朱奇一惊,抢上几步,伸手便扣住了他手腕。他反手力甩,但朱奇这一扣正拿住了他脉门,一时竟摔脱不开。他胸中逆气上冲,已陷入半疯之境,回身拔剑,怒喝:“你放手!”朱奇急道:“萧兄弟,你……”黑暗中但见银光一闪,他短剑已迎面刺至,急忙放手后跃。陡然听得洞外铮铮琴声急响,刺人心魄,萧剑平脑中一晕,眼前一黑,扑地摔倒。
他这一晕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始醒转,耳中似乎隐隐还听见铮铮然琴声不绝,耳鼓都嗡嗡作响,但一睁开眼睛,便见青翠满目,斜阳映辉,与适才阴冷幽深的石洞光景全然不同。他又闭目凝神半晌,使劲摇了摇头,耳边乐音尽皆消失,这才听见鸟语间关,水声潺潺,吸一口气清新透臆,已不似寒玉谷中气象。转过头来,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一条山溪之畔。
朱奇走了过来,笑道:“好啦!醒转过来,便没事了,你今日可算是领教‘七弦无情剑’的厉害了?”萧剑平兀自头痛泛恶,问道:“我怎么了?”朱奇道:“我看你是定力太差,虽说程谷主的琴声不是那么容易受落,谁料到你才听得几声便发起狂来!你心里多半是太放不下了。”
萧剑平坐起身来,发怔不语。朱奇叹道:“你担心么?令尊……萧掌门武功卓绝,青年时便有‘声震西陲’之号,自然决不会折在程谷主手底下的。”萧剑平愠道:“我又没问他,你少提成不成?”朱奇不理他说话,仍自说了下去:“我方才已看见萧掌门领着一干门下全部出谷,这一仗定是寒玉谷大败亏输了。这也难怪,程谷主要是和全谷门人一拥而上,或许还能占得几分便宜,偏偏却要单打独斗,岂不是自己找死么?她寒玉谷这几年在苍山欺压点苍派已惯,又趁着五毒教内乱争夺了不少地盘,风头也出尽了,如今被人欺上门来闹了个天翻地覆也无还手之力,想来以后也该收敛些了罢!”
萧剑平双手抱住了头俯在膝盖之上,对他的话全没听入心中,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道:“今天是几月初几?”朱奇道:“什么初几?咱们是十六进的寒玉谷,今日是四月十八,你问这作甚?”萧剑平道:“没什么。”心中默算时日,想道:“自中毒那日算起,到第八十一日是七月初六,也不过两个半月的时日了。”不觉喃喃的说出口来:“我……还有这些日子,我要到哪儿去呢?”
朱奇道:“是啊,也该想想日后行止了。我猜令尊下了苍山,必定要赶回昆仑山去。我恍惚听说他们这回来云南,其实也不全为兰言送灵,似乎是门派里出了一点事,大约是你们昆仑五城的另外四城为了什么事上门催逼,萧掌门应付得心烦,这才阖家出门躲上一躲。谁知在此地又闹出这等风波来,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多呆?如今兰言的事已了,你小弟那回受了一点惊吓,多半也未大愈,再加上萧姑娘……你妹子的事,说什么也得回家去啊。你只须当心别撞上他们就是了。”萧剑平道:“为什么不能再见着他们?我……我倒恨不得他杀了我,这才干净!”
朱奇嘿的一声冷笑,说道:“你还疯么?好端端的要死要活,你倒瞧你这条小命挺轻不是?”萧剑平不答,半晌才道:“我……我……你不知道我的。”朱奇冷笑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不过既然提起这死活来,我倒要问你一件事,那寒玉丹你取到了手,是给兰言服了不是?”
当时程无忧误以为朱奇中毒而去取药,虽非萧剑平有意骗她如此,但其时不加否认,自然也是相欺之意,想起来不免惭愧,而后来又得知了朱程二人身世真相,更不由起了歉疚之心,此刻听他提及,不禁气馁,低头道:“我……我本来不知道……”朱奇道:“哼,你到底怎么哄了无忧取药,我现下不管。我只问你,你要送解药救兰言也就罢了,这原也是件大大的好事,却又何苦跑去劫持了兰言出来逼她服药,累得你父亲同门反而对你更加猜忌?你是天生的莽撞糊涂不成?”
萧剑平只对他和程无忧抱愧,论及朱兰言却丝毫不生内疚之心,何况被他话头一挑,清晨在朱兰言面前发作过的怨怒重又回转,昂起头来,也冷笑了一声,道:“我当然莽撞糊涂了,谁教我自己不懂事,硬将别人当作明白人?她……她……他们爱猜忌就猜忌去,我自己做事,难道非求人相信不可!”
朱奇叉手而立,对他侧目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好罢,算你有理便了,我不同你争!有的事也不必苦苦求人相信,反正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求人又是何苦?只是你也该好好保重自己才是,活着等那昭雪的一日,何必定要死不瞑目!”
萧剑平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心内在说:“倘若能活,我为什么不想好好的活下去?”
朱奇又问:“你现下到底打算干什么?想往哪儿去?”
萧剑平抱住了膝头,自己也在问着自己:“我现下到底打算干什么?想往哪儿去?”天地茫茫,似乎更无一处投奔,也想不起尚有何事可为。这等心境依稀相熟,仿佛哪一回噩梦之中也曾有过。“嗯,不是做梦,是那一天我下了仙影峰之后,坐在那雪地之上呆想,那时也是这般……那时……”那时尚有竹蝶赶来笑语慰勉,可是今日呢?蝶儿不知到了何处,何况自己剩不下三月之命,也万万不能再与她相见,徒增烦恼,亦复何益?“不见蝶儿,不能去天山,也不能回家去,那我到底还要去哪儿,要见谁?天底下待我最好的就只有三个人,舅舅,蝶儿,哑婆婆……”突然一跃而起,大叫一声:“啊!”
朱奇但见他脸色忽而伤恻,忽而迷茫,神色变幻不定,突然听他这一声大叫,忙问:“你怎么了?”萧剑平冲口道:“我……我知道要干什么去了,我要去见婆婆……见我的师父!”
朱奇虽与昆仑派一干人都曾相交,但萧剑平另拜别师,反出门户之事,一派同门都觉颇难齿及,何况慑于萧鹤严厉,也无人敢提起一句来,朱奇自也无从得知,这时忽听他说到“师父”,不觉大奇,问道:“你师父?可是天山派的前辈?”萧剑平摇头道:“不是!”朱奇道:“然则……”萧剑平道:“你别问,问了我也不能答的。我……我答应了要再见她一面。”
他身体发颤,脸颊滚热,心中翻来覆去,只是在想自己和那婆婆分别时的言语:“哪怕我便要死了,也要等见你一面再死。”这是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如今寿既不永,却怎能违了当日言语?何况在这世间凄凉悲苦,倘若能再见待自己有如慈母的恩师一面,在她怀抱中安然死去,真是平生最大的福气。只怕……只怕……“唉,就算我不知道她的下落,我也要见她的,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她说,有好多好多的事不曾向她问个明白……其实哪怕什么都不为,只须再见婆婆一面,我还有什么不够的!可是她……她……我寻不到她,却要去等她,等她来我才好闭眼。是了,我就等她到死好了!”
朱奇又问:“令师是和你订了约会么?”萧剑平急急的道:“七月之前,反正我是非见去见她不可,你说……这两个月可赶得到昆仑山么?”朱奇失声道:“你要去昆仑山?不怕……”萧剑平大声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是要回去,就是要见她!我答应了她的,死也要去见她一见的!你陪不陪我同去?”
朱奇摇头道:“不要恁地……”萧剑平心急如焚,抢着叫道:“你不用拦我,我不要听,反正我要回家,我要见师父,天底下谁也不要拦我!”他本性殊非理智,极易冲动,此刻濒临身死,热血上涌,更加是一切都豁出去了,平素行事犹疑难决,偏到这等时候又固执万分。况且论起年龄来还未满十九岁,这股孩子般的脾气一旦发作出来,便似所求不遂的小儿一般会得蛮不讲理,只叫得这几声,眼泪便急涌而出,说道:“好,我也不用你陪,我自己会去。反正我也要死,什么事都不用怕了!”发足便往山下冲去。
朱奇看着他奔出数步,长叹一声,不觉摇了摇头,跟在他后面而行,不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时,天已全黑,但见天边明月隐现,圆月轮上缺了一角,冷光斜照,林风飒然。二人都不交一语,心下却不由均起凄凉之意,忍不住都回头向苍山峰峦看了一眼,目中脸上,两相黯然,一齐叹了口长气。
两月之后,二人已驰马在大漠之上,朱奇扬鞭指道:“从这里已可望见昆仑山,我看用不着五天工夫,便可赶到山脚之下了,时日可赶得及你那约会么?”萧剑平点了点头。朱奇道:“萧兄弟,这一路西来,我不拦你,那是因为拦也无用。你要是不愿意说出来,我再多问也是枉然,因此我也一直不曾问你缘故。”
萧剑平喉头一窒,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低头道:“对不起,我不是不愿意说,而是这事……唉,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朱大哥,我也不能让你受累,好在回家的路我还认得……”朱奇大惊失色,道:“你回昆仑山已是够险,还要回家去?我不是说了你父亲他们必定已回天墉城了么?”萧剑平道:“我知道,可是我也没法子,我只能家里见着师父的。”
朱奇问道:“难道令师是在你家里?他是令尊的同门么?你是不是想找他替你说话?”萧剑平摇头道:“不是,我师父和我爹是有仇的,哪里能替我说话?”朱奇更是惊诧,又问:“既然有仇,怎么他却又收你为徒?”
萧剑平摇头不答,心道:“其实婆婆也没说过收我为徒,只是我既然跟她学了武功,她待我又是那么好,说是师父也不为过的。她跟爹爹……他们真是有仇么?我只见她极怕爹爹,提起他时总有些着恼,却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也没听说过爹还有什么仇家。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蓦地里心底涌出了疑窦:“为什么?倘若她真的跟爹爹有仇,为什么却又会来爱我怜我,教我武功?我听舅舅蝶儿言道,天底下只有仇及子孙,哪有人会去怜爱仇家的儿子?可是婆婆待我那般关怀爱护,是要假也假不来的,她也决不会假意待我!可是她究竟为着什么?”那婆婆待他温柔慈爱,忆来决非虚假,何况自孩童时便已相识,心中早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历世故,这些问题别说询问出口,便是做梦也不曾猜疑过,此刻被人一提,种种前未所有的疑窦才涌上心间,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在说:“不管怎样,婆婆总是待我很好,我怎么能疑忌她?何况……何况……这些话,等见了她再问不迟,就只怕我见她不到了!”
行了五日,果然抵至昆仑山下。萧剑平平生只随竹氏父女在山里走过一次,倒也依稀记得路径。此时故地重临,不禁便想起当初下山情景,去时深秋,复来却已浓夏,景物固然不似,心境更是大异,而今生今世,已再无缘和他父女携手同行,不由得一阵悲酸袭上心来。
他二人脚程都是不慢,一路迤逦翻山,到得第四日中午已遥遥望见一座大平台似的峰岭耸立云端。萧剑平霎时间心头一凛,他虽住在家中十八年也不曾下过积金峰,但那一日清晨舅舅带着自己下山后曾回望良久,那一眼晨光熹微之中的积金峰却自深印在心,永不能忘。这时乍见,刹那之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凉,禁不住心头发苦,身子摇晃。
朱奇问道:“你怎么了?”萧剑平脸色惨白,呆立不答。朱奇只道他是累了,劝道:“你这一路上山也着实劳累,还是歇歇罢!离你家想必也不远了,用不着急在一时。”萧剑平怔然坐倒,眼睛仍是望着峰影。
过了良久,他才说得出话来,怔怔的道:“朱大哥,多谢你一直送我到这里来。我……我知道这一路很累了你的。”朱奇笑道:“你这话可是见外了,你既称我大哥,有什么事累我也是该当,难道这大哥是白当的么?”萧剑平摇摇头,仍道:“我也知道象我这般,光说一个‘对不住’是不够的,但我们眼下便要分手,以后……这一世我再也没法子好好报答你,只能说这一句话了。”
朱奇本已坐下,一惊又站起身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他才说得这四个字,陡然间胁下一痛,身子一软,又即坐倒,却是萧剑平突然出指,封住了他胁下穴道。这一下奇袭手法既快,又是出其不意,朱奇武功原也不逊于他,但万万计不及此,脑中连闪避挡格的念头也不曾转过,就已被制住了动弹不得,又惊又疑,只道:“你……你……”
萧剑平跟着出手,在他腰间、背心又连点了几处大穴,这才住手,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朱大哥,我……我也不能跟你再说什么,我自己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头了,所以千万不能牵累了你,你不知道我的……”
朱奇被他封住了哑穴,做声不得,心下大急,满脸憋得通红,喉头荷荷作响。萧剑平向他看了半晌,转过脸去拭泪,凄然道:“我这点穴过六个时辰才能自解,你是冲不开的。我……我想请你以后去天山,好不好?我舅舅和蝶儿一定不会把你当外人,我请你对他们说……”他喉头哽住了片刻,流泪道:“我也没什么好说!就象对不住你一样,我也太对不住他们……”突然向朱奇拜了几拜,一转头直冲出去。
朱奇大惊,心中只叫:“萧兄弟,萧兄弟!”但口舌软痹,却是半点声音也吐不出来,眼睁睁只见他笔直的向那半插入云的平顶山峰直奔过去,竟自再不回顾,转瞬之间,背影便没入了峰峦影里,再也望不到了。
萧剑平一口气冲上积金峰,日头已然西斜,残阳斜挂,映得整座天墉城都是一片血红。这等夕阳西下的景色,他自幼以来不知伫立凝望过多少回,而城中一草一木,都是儿时旧识,临当身死再度重见,但觉说不出的熟识,却又说不出的伤感。他上峰时泪水早干,这时却又掉下两滴泪来,蓦地动念:“我执意定要回来,难道只是为了见哑婆婆?其实……其实……唉,也不用再想了,反正我只要能死在家里,也该心满意足……可是这里,当真便是我的家么?”
他慢慢走去,绕过金碧屏,转过松风亭,远远便望见了玉鉴湖中碧波荡漾,依稀当日模样。再走过香雪林,大厅已然在望。一路上已见着不少人在洒扫庭除,剪修花木,都是家中的下人,看到他不由齐现愕色。片刻间便有两个人自厅中直奔出,齐声惊呼,长剑直指,喝道:“你还胆敢回来?”却是钟氏兄弟的声音。
萧剑平对他们全然不看一眼,一伸手便轻轻将两柄剑尖拨开一边,仍是慢慢向前走去。钟氏兄弟长剑抖动,这一剑到底不敢便刺了出去,各自对望,又向他看了一眼,一使眼色,钟文反身奔出,钟景却提着剑不即不离的跟着他行走。
萧剑平全不理会旁人,自顾自的沿着玉鉴湖向西,远望翠竹掩映,惜幽居已在眼前。他慢慢走入这间自己曾住了十八年的屋子,但见屋中宛然如旧,萧钟封等人的床榻却已不见,想是已搬了出去,更加便似幼年所居时的光景。自己的床铺仍一如旧状,连床上衾枕,都仿佛还是离去那日的摆设。他在床沿坐下了,伸手轻轻掸去被上灰尘,心头思潮起伏,百念丛生。一回头,但见钟景站在门外,手中长剑闪闪生光,却自不敢踏进门来。
萧剑平向他只望了一眼,仍不理会,站起来又走到门外。钟景只见他神色漠然,双目直视,俨如梦游一般迷茫无定,心中忽起惧意,不由得向旁让开,眼见他一径又往竹林中走去,正要跟上,猛听脚步疾响,有人大喝:“畜生在哪里?”钟景大喜,向林中一指,叫道:“在这里!”当先提剑抢了进去。
但见萧剑平坐在林中空地的一块大青石上,两手抱膝,怔然出神,听得许多人脚步入林,也不回头看上一眼。萧鹤怒往上冲,抢上一步,厉声喝道:“畜生,你……你还有脸回来?”
萧剑平慢慢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自父亲到弟弟身上逐一掠过,同门中却不见封瑜之和萧朱二女。他脸上竟闪过一丝笑意,想道:“好得很!不用再见朱师妹,岂不是也省了再伤心一回?”淡然一笑,说道:“回家来,难道也要问有脸没脸么?”
萧鹤怒火更炽,一扬手长剑直指,喝道:“萧门里没你这等无耻畜生!到了今日,你也该知道受死了,起来罢!”
萧剑平竟自毫不动容,仍是抱膝一动不动,淡淡的道:“你心里怎么看我,我都不管;你想杀我,我也不在乎。只是我答应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须得和她一见,如今便要在这里等她。你若是当我在使什么诡计,怕我拖延时辰,那么便请动手,我也不求着你。”
萧鹤见他说得淡然自若,这般漠不关心的神情竟是熟识无比,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一个锥心刺骨的日子,恨怒之余,心底却蓦然涌上一阵酸恻,手中长剑忍不住微微的发起颤来。
萧思平禁不住道:“你本来就是拖延时辰!难道说你等的那人不来,大家也陪着你干耗?”钟素晴急忙止住了儿子,低喝:“思平,不许多嘴!”萧思平仍是不服气,张口还欲说话,却见父亲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他斗然一阵畏惧,气势一馁,登时低头不语。
萧剑平只是冷冷的向他瞧了一眼,随即转头瞧向远处,并不说话。
萧鹤忽然道:“你要等几时?”萧剑平想道:“我的毒算来还有三日便要发作,婆婆即使不来,我也等她到死好了!谁又是不死的?”但想父亲岂能耐着性子放自己安等三日,不由向他手中长剑望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仍不说话。
萧鹤冷冷的道:“你自己说等,又不言语,难道是消遣人的不成?”萧剑平懒懒的道:“我的命反正在你手里,等不等,我自己做得主么?我本来要等三天,你不想干耗,索性就杀了我便是,这一世你原不曾照应过我什么事,眼下还是一样的不肯照应,我也不会得心里难过。”
萧鹤哼的一声,一回手长剑入鞘,道:“好,便让你等到明日日落!”
萧剑平微微一怔,料不到他竟能答允,不觉向他看了一眼。却见父亲也正望着自己,目光中竟似有着一抹痛楚,只是这奇异的神情一现即隐,几乎不易捉摸,脸上仍是一股严峻之色。萧剑平只看得一眼,不知怎地便要落泪,便即转开了头,低声道:“其实你便让我等足了三日,又能如何?这三天一过,你便不杀我,我难道还能活着?”他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众人大多只见他口唇开阖,却听不见说些什么。
萧鹤脸上陡然掠过一层阴云,重重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该死!”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他这一去,众人只是一愕,钟素晴已唤了声:“师哥!”急步跟上,余人各自对望一眼,随后便走。顷刻之间,竹林中只剩下了萧剑平一人。
萧剑平坐在石上,等他们脚步声音都消失了,这才回头,只见斜阳冉冉,绿竹姗姗,林间清风拂衣,梢头竹叶低吟,此情此景,宛如当年。他据石而坐,心下怆然:“这样子多象我当初跟哑婆婆学武,常常坐在这儿等她,可是如今……唉,我只剩了一天,婆婆,你千万要来见我啊!”
他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那婆婆所赠的洞箫,轻轻吹奏起来,便是那一曲《兰陵王》。吹奏之际,不但想到了那婆婆,也想到了竹蝶,想到那回雨夜古庙,她合着箫声为自己低声唱这曲子的情景,雨声焰影,恍在耳目。曲未奏到一半,已禁不住潸然泪下,箫声跟着散乱,已自断续不能成节拍,再也吹不下去,不由得放下箫来,失声而哭。
他自多遭变故以来,早已觉了无生趣,何况身中剧毒,被蒙奇冤,种种无以自解之处,何能再存于天地之间?本来既萌死志,便也坦然,但思量往事,却又不能不心下凄恻。他明知那婆婆未必便来,说不定她早已离去昆仑,又怎能得知自己如此遭遇?但心下终是不死,心想我说过便是要死,也要等再见婆婆一面,自己既然大限已定,违拗不得,那便空等到死,也强似抱恨而终。想到多半在死前也不能再见那婆婆一面,却不由不泪为之溢。又念及竹蝶,自那日一别,岂料竟永无见期,那回虽然是父亲得罪了她,可是自己态度暧昧不明,累得她名声受损,自然也是大大的不该,不知她此刻身在何方,又怪不怪自己?不自禁喃喃的道:“不,蝶儿绝不会怪我的,她什么事都不会怪我,不会疑我!可是……我竟是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蝶儿,蝶儿,眼下我便要死了,不知你可也念着我么?”
自思自想,自言自语,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凉风侵肤,凛然生寒。他脸颊上的泪痕早干,却仍自抱膝坐着。一弯冷月慢慢移至头顶,月光水一般的泻在林间,照得他一身俱白,他也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冷月窥人,竹叶萧萧,更不闻半点他声,也没一个人往林中而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人独坐。
次日一大清早,钟氏兄弟便提了饭盒到林外窥探,只听林中静悄悄的绝无人声,探头看时,萧剑平却仍自一动不动的坐在青石之上,只是将头俯在掌心之中,似乎已睡着了,衣衫已被夜露打得透湿。兄弟二人望着他石像一般凝然不动的身形,忽然心中都起了害怕之意。钟景悄声道:“莫不是死……死了?”钟文摆了摆手,提了饭盒蹑手蹑脚的自背后走近,刚到他背后三步,萧剑平突然抬头,钟文吓了一跳,呛啷一声饭盒脱手坠地,忙道:“喂,用饭罢!”转身发足,哥儿俩飞也似的跑了。
萧剑平茫然四顾,才觉这一夜竟已过去,想道:“婆婆呢?竟没来么?”回过身去,见着地下饭盒,于是取过打开,里面的米饭菜蔬已在钟文失手一摔之下摔得混杂一团,却还能辨出正是自己爱吃的口味。这饭盒的式样他倒也熟悉,记得原来反出门户之后,曾有数月赌气不去前厅用餐,父亲命人日日送了饭菜到惜幽居来任他自用,便是这只饭盒了。他脸上忽然现出冷笑:“你已限定了我只能等到今日日落,又用得着送什么饭?难道我连一天的饿也捱不过?”用力摔出,抬起头来,撮唇长啸,身遭竹叶都在啸声中簌簌乱响,似乎也合着他心中话语狂呼乱叫。
但见朝阳射入林来,耀目生缬,日影一寸寸的移动,终于红日升到了头顶,又渐渐偏移下去。萧剑平站起又复坐倒,坐倒又复站起,眼见日影移动,心中越来越是凄苦,知道这日头每移一分,那婆婆前来的希望也渺茫了一分,自己也即是向阴世路上更走近了一步。可是时光流转,却又怎能挽得回,拉得住?人世间的事,原来都是无可奈何。
到得午后,钟氏兄弟又在林外探头探脑,一见他转头,不由齐向后退。钟文陪笑道:“大师哥,你等的人还没来么?”萧剑平哼了一声不理,脸色只一沉间,二人又已一溜烟的不见。
竹林寂寂,日影摇摇。这竹林已处于峰顶西坳,可是阳光也毕竟一分一分的离开了他足背。萧剑平大叫一声,向西疾冲,攀上了一根粗竹,遥遥望见夕阳犹如一个通红的火球,悠悠挂在天际诸峰之巅。他一刹时心跳也和这红球一道停顿,但良久间还是一寸寸的跌落下来。但见红日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终于半边脸庞为一座高峰挡住了,终于沉沉暮霭四下里涌了上来,将他身体心灵尽皆裹住。
萧剑平凄然苦笑,自竹梢跃下地来,但见空地之上已聚了一群人,父亲手按长剑,凛然站在当地。钟素晴与萧思平等人都远远立在后面,脸上似乎都含着惶然悲悯之色,竟连钟氏兄弟也噤口不言。隔了半晌,还是萧剑平先开口说话,淡淡的道:“时辰到了,该动手便动手罢!”
萧鹤缓缓踏上一步,手指在剑柄之上一下抓紧,一时却未拔出,沉声道:“你这回若还想我饶你,那是万万不能。你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讲?”
萧剑平一转头,忽然觉得有一道哀怜悲苦的目光射了过来,他身子一震,抬眼看去,果然见到朱兰言脸色苍白的站在众人之后,已经脱去了丧服,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衫子,依稀还是当日在这林中教自己识字的模样。但此刻她却是站在萧思平身侧,和他投过来的目光一触,不自禁全身一颤,脸上愈加没了血色,向萧思平身旁微微缩了一步。
他全身只是一凉,转眼但见父亲冷冷瞪着自己,霎时间心中更无半分生趣,呆得一呆,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不是早定了我的罪么?我又不想抵赖,还能有什么话讲?你当年杀我妈妈的时候,多半也是这样的。你恨她不肯撒谎,难道你心里面,倒是盼着我们母子撒谎的不成!”
萧鹤身子一下剧震,长剑出鞘半寸,怒喝:“畜生!你……你……”
萧剑平抬起眼来看他,脸上笑容已敛,竟自浑无一丝表情,慢慢的道:“你别发火,也别骂人,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罢了。那回在树林里的言语,你自己忘了,我可是记得清楚。我问你的话……我现下要跟你认一回不是。”萧鹤瞪着他不言。萧剑平道:“我那回问你,我是不是你生的?将你气成那样。我现下总算明白过来,是我错了,倘若我当真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不会非逼我死不可了!我好糊涂,是不是?”说到这里,心神一时恍惚,目光投向远处,喃喃自语:“我一直很不懂事,如今快要死了,索性不懂事到底也罢。我死之后,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起我来,便如想我妈妈一样。”他猛然回头,看见父亲脸上已愤怒成了铁青之色,不待他呵斥出口,已抢着大声道:“可是我还是有一件事问你!我亲生的妈妈,不管她到底是冤枉还是该死,她到底是葬在什么地方?就算你逼死她的时候连收尸都是不肯,任她粉身碎骨,魂魄无依,总也该有一个地方!我和妈妈活着的时候没能见过面,死后只怕见着了也不认识,你也该让我到她身边去的!”
萧鹤身子又是一晃,忽然啪的一声,狠狠推剑还鞘,沉声喝道:“好,你来!”大踏步向林外走了出去。
众人对望一眼,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父子二人走去,但见萧鹤一路向西南而去,越走越僻,到后来已无路径可觅。众人都知这一角上乃是城外绝险的一道悬崖,下俯深谷,崖曰无声,谷曰承渊,谁也不知其深几许,城中居民自来便相戒裹足。此刻只走到崖口数十丈,已见白茫茫空际无边,一团团白雾夹在山风中迎面吹来,众人不由得都机伶伶打个冷战,心中微微发抖。
萧鹤一直走到崖畔停步,伸手往崖下一指,厉声道:“十九年了,她都在这里!你今日知道了么?”
萧剑平耳中嗡的一声,抢上两步,只向谷底弥漫的白雾看得一眼,脑中便是一晕,不由向后退缩。他自幼也曾来这无声崖上徘徊张望,却只是喜欢这崖畔荒僻冷清,无人吵扰,烦闷时大有舒心解郁之效,从来想不到这里竟是母亲的死难之所。连退两步,忽想:“这承渊谷最深最冷,妈妈一个人在谷底已经呆了十九年,难道便不孤单?”霎时间热血上涌,发足冲出,叫道:“妈妈,我来陪你!”涌身便往崖下跳落。
他这一下来得突兀,萧鹤便在崖畔,一惊之下,自然而然出手擒拿,手上甫触他衫缘,陡然间脑中一阵晕眩,十九年前的光景忽尔电掠而过,心头蓦地剧痛,手指虽已碰着了萧剑平的衣角,竟自全无力气,一下又滑脱开去。
但听身后众人惊呼之中又夹有尖叫,一条人影飞扑而至,大叫:“且慢……使不得……”却是朱奇。他于上午之时穴道才自行解通,但路径不熟,直到向晚才赶上积金峰头,斗见萧剑平跳崖,吃惊之下,抢来伸手相抓。但萧剑平这下坠力道何等之大,他这一抓落空,奔来的冲力又大,一个收足不定,登时也向崖下坠落。
萧鹤失声叫道:“剑儿!”急抢下视,云雾弥漫之中已看不见萧剑平的踪影,这情景宛然便是十九年来噩梦之中,一时间如何禁受得住,只叫出这一声,跄踉着直向后退,眼前昏黑,身形摇晃。
三生石第二部终
2005/5/29第三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