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嫁女
出嫁日半个月,下午四点半,古清依然像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被埋没在物品之海洋中,为了保证出嫁仪式如期举行而奋勇地与面前的物山物海战斗着。
小菊要出嫁的消息没多久传开了,江湖上炸开了锅,礼物雪花一样地飞来,加上古清自己置办下的陪嫁就不少,一时间堆积如山,新的旧的,合时的过时的,挤满了五大间屋子,古清一间一间地清过来,分类打理装箱,小麦奢蛇要帮忙,都被他赶到一边了——这些事,是老爸的专属福利。
嫁妆的问题固然不小,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却更严重,更紧要,更迫在眉睫——
“张大人,您看……”古清陪着笑将手上的明珠递了过去。
“古大侠,不是我不卖您这个面子,”面前官服腆腹的男人一脸油光,神色踞傲,“只是……我家的侄女儿尚且没有着落,这胳膊肘儿向外拐,未免让族人不满啊。”
“张大人……”古清躬下身起,那男人却已经立起身来:“古大侠,如此大礼我却受不起,不如,我给您个手笺,您上李侍郎家瞧瞧。”
男人不由分说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古清只得接了手笺,一揖,退出门去。
“李大人,我是……”古清拿了三十两银子,才打发了层层门卫,见到那位黄瘦的李侍郎。
“哎呀我知道了,古大侠吧,”李侍郎一见古清,没待他说明来意就接道,“这两天啊,两江上下都传遍了,说是您四处托人呢——哎呀,这秀女的名额,哪那么容易啊,我纵是想帮您,可我家里自还有三个女儿呢。”
古清见他一脸为难,不便久留,只得退了出来。
官场之人,与古清道不同不喜为谋,古清又深厌官场作派,素是不乐与官场之人结交。
然而目下,古清却深悔平日没有多结交两个官场朋友。
小菊要进宫,若以民女之身,撑死了进去是个八品的彩女,待遇低不说,怕是要受人欺负——就为这个,怎么说也得给小菊找个有官的义父。
然而这年头找个官托女谈何容易啊——古清的规格一路从正一品降到了正四品,这出手的礼一路从千两上升到了明珠古玉,却始终不得门而入。
这官场应酬之事,以古清的性子,如何习惯得了。
然而为了小菊的终身,也只好咬着牙,硬着头皮一户一户挨个敲过去,往往没见着正主,先让门卫羞辱一顿,一路进去,也不知要遭丫环小厮多少白眼——好在古清不计较这个,若换个人来,气也气死几回。
眼看入宫的日期一天天近了,这个官宦世家却始终没找着,把古清愁剑眉变成倒挂眉。
幸亏,在这节骨眼上,有一位姓黄的中书舍人找上门来,说是当年上京赶考,遇上强贼,多得古清救助,若古清不嫌弃,可将小菊托在他家。
古清想了一想,这中书舍人虽只是个正五品,好歹是个京官,更要紧现在要寻其他门路,也确是没有,于是就让小菊择日入了黄家门,入宫就算只封个才人,也算是二十七世妇之中,好过埋没在八十一御妻里。
“儿啊,”古清在备战(?)的间隙里,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和小菊说,“进宫苦,你不如就在阿爸身边留着,阿爸给你找个好夫家。”
对这个话,小菊一点也不爱听。往往古清“儿啊”刚出口,她就别过头去:“阿爸,除了他,我谁也不要——苦也好,累也好,我跟定他了。”
古清只得摇摇头。
“哎,这卜卦之术,要早学就好了。”
夜半,古清对着天上的星瞧了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术学分两支,一支主兵,即战斗防御;一支主察,施风水星占。古清修为虽高,却几乎是兵系全修,对于察系只是略知一二,这一时半会用起来,查了许多书,依然是不得门道。
在地上摆了个八卦,却把乾坤搞反了;想用筹占,找不齐筹;扔两枚石子,往天上一扔,手劲没控制住,嗽地扔没了……
折腾了半夜,只得作罢。
凶吉,凭天命。
出嫁那天,古清三步一停五步一拽,连用五次时间停顿咒,才算把小菊送上了小轿。
小菊坐好了,古清还是不放心,又念了次时间咒:“娃啊,那个白狐娃娃你带着了,有事的话,取上面的一根毛一烧,阿爸马上就来。”
“知道了……”小菊眼眶红红的,抱着古清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软软地香了一口,“阿爸,保重。”
古清退出轿子,帮她放下帘门,跃到远处的树上隐起,方重启了时间。
静静地站在原处,望着那队渐渐远去的队伍……
“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古清头也不回:“不与你相干。”
“一天之内将时间停十次,还不与我相干?”
“……”
“要哭便哭吧——我停了时间,不算破戒。”
“…………”
“你啊……”
不知何时,古清的头深深地埋在男人的胸口,浸润了那胸前的衣襟。
两日后,昆仑山脚下,麒麟客栈中,“爹协”为古清从“幼女组”转移到“岳父组”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一群嫁了女儿的老爹趁机在一起喝了个烂醉。
“我……现在终于知道……”古清喝得舌头都大了,“嫁衣神功,为啥是……一门……邪门功夫……”
“可不是嘛……”他身边横着汪家老爷,女儿也是上个月刚出的阁,“你说说……这一养养了十几年,忽然一日跟……跟着臭小子跑了……连……连去看一眼都不成了……”
角落里不知是哪个爸爸先唱起了童谣,大家便你一首,我一首地,扯起了自家女儿常唱的儿歌……
“……天上星星闪,地上娃儿乐。”
“马兰开花二十一……”
“牧童遥指杏花糕……”
“……狐狸狐狸变。”
明日天一亮,走出了这道门,大家便又都是庄严肃穆道貌岸然。
——所以,大概不会有人知道,有一群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士,在一间小间里,边喝边哭,一地狼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