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的人都特别有趣。
我来的时候,正赶上江伯伯召开武林大会,而大会上的人,多半我都认识。
首先,是见了我就跑或者躲在桌子底下瑟缩发抖的人,大多是被我教训过懂得我的厉害的。接着,是崇拜我崇拜得要死的人,大多是我救过他们家老爷子啊,三姨太呀,帮主恩人丈母娘啊,邻居侄子外甥女啊……什么的。然后,我终于发现了那个让我最感兴趣的人,那对名义上的“姐弟”。
杨老伯死的时候,我去过。杨家的姐弟是少有的懂事的人。
有些人的父亲死了,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他们请了医生,而医生没能留住父亲,他们都会牵怒于人。但这对姐弟却没有。
杨老伯是油尽灯枯,我用了些药,老伯走得很平静,两姐弟对这件事还很感激,将家传的祖谱送给我,所以我对他们记忆犹新。
正因为我认识那对姐弟,所以当这两个人向江伯伯介绍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冒充的。
不过我并没有拆穿,实际上,今天来的这些人里,有很多人自身携带的武功与他们报上名的家门,都不相符。于是我只是用眼神警告了他们,别乱来。
随后,他们开始介绍自己,当江伯伯问杨老伯的事时,那个姐姐显得很紧张,我想她肯定不习惯说谎,今天这样也是迫于无奈吧,于是有点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导致她今天必须要换上……呵呵,与她这么不相配的衣服呢?
那个弟弟也很逗,说什么姐姐因为思念父亲想缩水了,我差点没从椅子上笑到地上来,天知道我研究医术这么多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对他们的兴趣开始浓厚起来,他们到底是谁呢?
接着,江伯伯说出了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
在众多热情激荡的回音中,我察觉到一丝杀气,于是我得到了我问题的答案,原来我们要找的剑尊,竟然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正想把这件事告诉江伯伯,却被人从后面阻止,而阻止我的人,竟然是盟主府的七公子,苏英泉!?
苏七说剑尊在江苏,我开始怀疑起来,如果剑尊在江苏,那么眼前的人是谁?
于是我让江伯伯派我们三人前去——我、和那对姐弟,并一路装疯卖傻。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卸下了不适合她的浓艳的女装,换上了普通轻便的衣服,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回我三岁那年,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抱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出现在父亲面前,质问着有没有解药可以解小瓶里的毒……我的心一阵抽搐,行医这么多年,被我救了的人,和救不了的人无数,生死我应该早已看透,为何偏偏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呢?
过了没几天,他们的关系我就弄清楚了,原来剑尊并不像传闻得那么恶劣,他只是个孤单的、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正确对待别人的、平凡而又普通的孩子……
不,他好象比我大一岁。
他才到这里没多久。
他有他的朋友。
我微笑着,三岁那年记忆里的血和他的身影重叠起来,恍惚中,我感觉那个血的主人似乎被某人治好了,快乐地活了下来,然后,站到了我的面前……
但就这些年的经验来说,我知道那女孩不可能还活着。
偶然的机会,我摸到了他的脉相,那一瞬间,一连串记忆的碎片连结起来织成了网,一直以来弄不懂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刹那清晰起来,他跟……二十五年前的那场风波……什么关系?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又回到了江家。
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寻找答案,最后,找到的答案,却让我哭笑不得。
想我也是一代神医,唐门掌门之女,七岁离家游走江湖,无论是生是死,是药是毒,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过……今天,却被我发现一桩我救不了的病例。
我救不了,却不是无救,有人可以救她,可那个人却不是医生。
江小姐练功走火,本来是可以用我的内功强行将她导正的,奇怪的是她的身体本能地抵抗任何与她力量不和的内力,实在是奇怪之极。
我给她开了方子抓了药,可药是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被吐了出来,她的身体完全肯不吸收。
我试了各种方法,最后发现用古书记载的一种柔和的内力一点一点可以将她体内乱窜的气息导正,只是需要时间,而江小姐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我终于被打败,苦笑着叹气,原来阎王要她三更死,我是留不住人到五更的。
我都救不回来的话,那她死定了。在放弃了之后,却玩笑般地遇见了和她的内功心法匹配的人,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形容,总觉得这是老天在开的玩笑吧,在江小姐昏迷之后这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剑尊,原来就是能救江小姐的人,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
我带他去见江小姐,让他亲自摸江小姐的脉门。
我不知道他是犯傻还是不想救人,或者明知故问,他问我,“她还有救吗?”
那一刻我真想上去扁他一顿,但我忍住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连我这个神医都曾经宣布过放弃,他又能怎么样呢?
我冷笑,怪不得我找不到相匹配的心法,甚至连相似的心法都没有记载,原来这种心法是人家白家不外传的东西,而且剑尊的功夫更是他师傅白冰自创的,这叫我到哪里去找嘛……
我提醒着,强行导正很可能马上要了江小姐的命,但他没有退缩,他用很冷的眼神白了我一眼,“罗嗦。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闪开。”然后把我从江小姐身边拉开,开始运起气来。
我在一边默默注视着她,苦笑起来。这个我都解决不了的病人,看来真的要被他给救了。
三个时辰之后,我扶着他离开了江小姐的房间,他已经尽了全力。能不能活下去,如今就要看江小姐本人的意志了。
几天以后,他们离开了江家,像来的时候一样行色匆匆,听说是有什么要事要办。
我冷笑着,恐怕是继续前人完成二十五年前的事吧。
几天之后,我也离开了江家。
这个世界上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不能只呆在一个地方,我还没见过的病,还没见过的武功,还在远方微笑着等我呢,我可没时间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有时候我会想,现在的小杨哥哥怎么样了呢?
但我不能回唐家去看他。
或者说,他还在唐家吗?
我也会想起长白山下的那个天真的少年小杨,可他现在又在哪呢?
从出生开始,就立志要做唐家主人的我,竟然在三岁那年一时赌气选择了学医,又在唐家掌门、长老和所有人面前当众宣布我唐绝有生之年决不染指掌门之位,如今想来,我这十八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我不过是……比一般人更刻苦地研究自己选择的东西,难道这也错了吗?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他在你身边离你很近很近,心却在很远的地方,你永远都不可能跟他们在一起,比如我的父母。
还有一种人,他是你生命中美丽风景的一粒尘埃,只在你生命中出现一次,擦肩而过,然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却足以让你记一辈子。
之后,他们离开了江家,而我因为接到了一封信要去大理,也离开了江家。
如果我们还会相遇,我想,我会告诉他们我是谁,正式的交他们这些朋友。
三岁那年我选择了学医,三年之间埋头苦学,无视身边的一切。
六岁那年我学了个道理,为了能成为最后一个在擂台上站着的人,我抛弃了友情。
七岁那年我学会了取舍,为了不想再与家人为敌我决定离开这里,抛弃了和我同姓的亲人。
十年之间我学会了残忍,让我为你治病就必须付出代价,我得到了超群的武艺和知识,应证了我爹的话,我确实配得上这个绝字。
十八岁回到唐家,为了得到我应有的地位,我释放了十年的压抑和怨恨。
几个月后我抛弃了爱情,因为我爱的人竟然想杀我,也许连背叛都谈不上,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在江家遇见剑尊的时候,总觉得一切都像是命运的安排,三岁那年是那个人的妹妹改变了爹的想法同意我学医,十五年后,又是那个人救了连我都束手的人,我觉得好笑,这简直就是上天的玩笑。
他对我的一切,什么都不问,只是说,“……当你需要找人聊天的时候,别忘了我。”
我哭了。
我叫唐绝。
对于失传的心法、武功最为擅长,无论用毒,用药,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甚至连人心里在想什么,我都了若指掌。
我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
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因为我甚至抛弃了亲爹和亲娘,抛弃了整个唐家。
这个江湖中除了不认识我的人,就是躲我的、和崇拜我的。
我统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也没人知道我真正的心愿。
可,我必须抱着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继续走下去……
因为,我还没有抛弃那个愿望,虽然三岁那年说了那么任性的话选择了学医,但,我并不后悔,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哪怕一次也好,能坐上唐家主人的宝座……
不过算了,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让我深埋在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