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别，回到四川，唐家堡依旧一点没变，仿佛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尘埃。
堡里新添了很多新人，大多的人都对我很陌生，认识我的几乎只有父亲，娘，几位长老，还有小杨哥哥。
小杨哥哥已经长大了，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了，跟我同席的那二十三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十八岁，是测试他们是否可以出堡的成人礼，这年春天，爹允许我一同参加。
“爹，女儿离开十年，您不怪我吗。”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爹的书房前。但我没有求他原谅我什么，所以我并不卑躬屈膝。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我的眼神没有闪烁迷离。我望着他，望着那张十年不见的脸，望进那双同样坚定的眸子里。
爹开了门。十年不见，爹风采依旧。
爹放下手中要处理的事情，低头望着我。他并没有问我这十年都去了哪里，也没有问我都做过什么，更没有问我明明当初不让我回来，为什么我还是回来了。爹只是看着我，注视着我坚定的目光，体会到我似乎变了之后，爹什么都没说。
半晌，爹突然问，“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我一愣，“唐绝。”
“那你知道唐绝是什么意思吗？”
“……”
“过几天是十八岁的成人礼，你要参加吗？”
“……爹的意思是……我还是您的女儿？”
爹突然笑了起来，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温柔地笑着，“不是你自己回答你叫唐绝的吗？”
我也笑了起来，只是莫名地，感觉和爹之间产生了什么隔膜。
几天之后的成人礼，我以压倒的胜利取得了第一，夺回了失去十年的位置——唐家堡大小姐的位置。
小杨哥哥吃惊地看着我给受伤的同门解毒，包扎，然后问，“我们的小绝妹妹这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我笑，“我用十年，学会了一个道理。”
人，分两种。
一种人，你很厉害，但在他面前你不用表现出来他一样对你很好，就像小杨，还有小杨哥哥。另一种，当你很厉害的时候，就一定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不然，他们就会压到你头上来，就像唐家的人。
十年前，我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明明学了那么多，却只用暗器跟小杨哥哥决斗，让全唐家的人都拿我当个武功平平的傻瓜，让爹丢脸。而现在，我用我所有学过的武功来对付我擂台上的敌人，不论他是谁，只要站在这里，就是我必须要打倒的人，这个道理，是六岁那年，我用身体学来的。
成人礼后的一个月，“毕业”了的二十三人被分派到了不同的堂内担任不同的事务，爹却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于是召集了全部长老，一起研究我的问题。
“我认为大小姐每一门都非常精通，随便分派到哪里都可以胜任。”
“话是没错，可大小姐喜欢的毕竟是解毒之术，若是指派她到别的地方，怕她不肯……”
“那，给大小姐个统领的位置，门中若是出现了什么麻烦问题不能解决的事，就找大小姐你们看怎样？”
“混帐！”另一个长老突然发起火来，“那……那样你当掌门是摆设吗！”
“掌门……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叹着气，早知道是这么麻烦的讨论，就别叫我也来参加嘛，这样不是叫爹在我这个女儿面前丢脸吗？
可爹却没有生气，而是问我说，“绝儿，之前一直没问你，你这十年，到底做了什么？”
一旁的长老也捋了捋胡须，“绝儿，若说这十年你勤奋练武我们都是相信的，但你毕竟年轻……我是说，唐家功夫我们都了解，即使是苦心钻研十年，也未必有你这个造诣……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得到这么大的成果？”
我轻笑，没有回答，代替我回答的，是紧接着上演的戏码。
“神医唐绝在吗？神医，神医在这吗，请救救家父吧！”
管家带着一个大吵大嚷的人进了堡内来到大厅。
那个人一见我的面，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慌忙从袖子中掏出一卷非常皱巴的羊皮卷轴递到我面前，“这是家传的古谱，如今已经没人能看得懂了，如果神医能救救家父，小人愿意将此谱奉上！”
我笑着，笑得诡异，伸手拿过卷轴，然后回头笔直地望向我的父亲和几位长老，现在你们该明白，为什么我武功那么高，我这十年，都在做什么了吧。
我带着卷轴和那个吵闹的人离开了四川。一个月之后，他父亲的病痊愈，我又回到了唐家。我本以为迎接我的会是父亲的臭骂和再一次的被赶出家门，谁知道父亲却打开藏书库的大门，允许我随意进出。还吩咐唐家上上下下随时听我调遣。
有些人开始议论，他是不是要立我为下一任的掌门呢？我苦笑，说，唐家有很多规矩，女孩，不能继承掌门。
书库里的书真够古老的，比我研究过的所有书都古老，怪不得父亲要我看呢，这些东西如今，已经没人能看得懂了。
我改进了一些暗器的性能，纠正了一些毒的使用方法，并且为一些无解药的毒配制了解方。小杨哥哥主动来帮我的忙，我高兴得不得了。
“小绝妹妹，你的功夫那么好，其实……”
我笑着，“你别是也想说让我当掌门，当掌门可是很累的，你看我爹累得连白头发都快出来了。”
小杨哥哥也笑，“可是如今唐家就数你最厉害，你又是唐家大小姐，你不当……”
“我不当，你可以当呀！”我转过身，望着小杨哥哥，“我知道你除了暗器和毒，还学了很多别的，而且掌门并不一定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会的人，掌门必须要服众，要有开阔的心胸，遇事能变的机智，这些我都不行。我只会在这个书库里研究东西而已。”
小杨哥哥笑着，笑得灿烂而天真，好象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三岁那年，他拉着我跑去暗器房偷看，好像六岁那年，我醒来后他来看我，好象春天的时候，他高兴地迎接我回来……
然后小杨哥哥快乐地像个孩子，跑了出去，“那我先去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我笑得满面春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点头，点头。
梨花针的光芒终于消失在门外。
有时候，武功太高也不是件好事，懂得太多，也不是件好事。它能让你听到对方心跳的节奏，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听见对方血流的方向，衣服摩擦的声音，骨骼，肌肉运动的声音，嗅见微微飘散在空气里，那些致命□□的味道，和混合了□□味道的，小杨哥哥的杀气。
如果我不回来，小杨哥哥就是掌门，可是我回来了，所以小杨哥哥想杀了我。
我该怎么做呢？
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我想我一定会离开唐家。
小杨哥哥有智慧，武功也一流，一表人才，人缘也好，又得父亲赏识，他当掌门，本来是最好的选择。我想我会离开唐家，我不想被小杨哥哥杀，也不想杀了他，毕竟我是喜欢小杨哥哥的，他想当掌门，这是他从小的心愿，他当了掌门以后一定会好好管理唐家，有他在，我也很安心。
可我不是以前的我，所以我不会离开。
本来，这里没有擂台，可是小杨哥哥给我造了一个，并让我踏上了擂台，而自己也站了上去。我们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是敌人。六岁那年我输给了你，因为我还不知道那个道理，上天竟然开这种玩笑，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输了。
一个月后，武功尽失的小杨哥哥被带到爹的面前，爹痛心疾首。并宣布整顿唐家。
我说，我从小就不想当什么掌门，更不想抢掌门的位置。我研究古书，改革了暗器改革了药，可我不想改革唐家的百年规矩，女孩，不能做掌门，不论她多么优秀！
唐家上下议论纷纷，讨论着要不要废掉这条规矩。
爹问我，小杨中的毒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毒。
我回答说，他中的名叫“千日醉”，本来不是毒，是酒。我只是提炼了一下，将它变成吃了以后会昏昏沉沉，使不出武功，辩不清南北，无色无味的液体而已。
爹听了以后脸有点变色。我知道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让我继续呆在书库。
于是我笑着说，千日之后，他就会恢复正常。
千日。
三年。
武功荒废三年，那时的小杨哥哥恐怕就真的废了。
我知道我变成了危险人物，爹也有点怕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小杨哥哥先对我用梨花针，而我只是反击了一下而已，爹就怕我成那个样子。我只知道，唐家堡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一个月后，白云山庄江家送信说江小姐身染怪病，让我去看看，于是我很欢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收拾东西离开了唐家。
临走的时候，娘来送我，娘说，无论怎样，我都是她的女儿。
而我却笑着说，好好照顾爹。
本来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问候的话，谁知道娘的双肩却突然颤抖起来，抱着我哭着说，不要害你爹，他是你的亲爹，是唐家的掌门，唐家的支柱，他不能有事啊！
于是我明白，这个地方我已经不能再呆了。
我推开娘慢慢安慰着，说我没有想过要害他啊，娘不信。于是我又说，害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娘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苦笑着，自家人都已经到了这份上，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告别了娘，告别了唐家。
这次，爹没有赶我走，爹也没有跟我说不能再回来，但我想我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回到这个陌生的，草木皆兵的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