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峰脚,月已落山,天山派在峰下原有房舍,本是供派中弟子上下峰时憩息的所在,而仙影峰地形奇险,马匹雪橇等物无从而上,也都储于此处。这几日派中多事,负责此间的弟子全到了峰上,马厩里只留有几名老仆看守。温虹熟悉此地,带着萧和香径投屋中而来,也不惊动旁人,自己收拾了些行路必备之物,给父母留下书柬道别,便与萧和香驱骑在雪岭间疾驰而下。
自此两人一路同行,姊妹相称,日益亲厚。温虹在天山派中同门虽多,却少知交,如今竹蝶已死,更觉孤恓。其实便是竹蝶生时,虽然堂姐妹之间情谊颇深,但温虹拘谨柔顺,与堂妹洒脱大方的性情相去甚远,也算不得知心密友。此刻她却与萧和香相识,两人一个温和端庄,一个天真单纯,原本都是易相处之人,论起处境来又确有些同病相怜,不由得一见如故,日常间无话不谈,竟比亲姊妹还更觉要好几分。
萧和香自幼处于父母羽翼之下,近来虽颇历磨难,也不过只比以前稍通世务而已,遇上事情还是一般的张皇失措,如今有了温虹做伴,便免不得处处流露出仰仗依赖之意。温虹比她年长了几岁,尽管也是同样的没历过什么江湖风波,总算还比她多懂一些人情世故,自来虽受父母拘管,毕竟也非裹足不出闺门一步的千金小姐,况且本年里还随丈夫表姐往云南走过一趟,颇知一些行路事宜,因此这一路行止起居,都是她拿主意。从小什么事都受家人安排,这时忽然能有人依仗自己,不禁显出天生的母性来,萧和香愈是依赖于她,她心中反而愈觉舒坦安慰,当日因竹蝶惨死的伤恻痛悼,对丈夫言行的齿冷心寒,于行路间不知不觉的消融殆尽。
她们自天山出发时正值腊月,一路东行,越过冰雪皑皑的大漠,寒朔之气渐次抛在了马蹄之后,待得踏入云南地界,已至来春,云南境内早已阳回律转,万象更新,自莽莽黄沙中走入了这一个青翠世界,春风拂面,一洗千里冰雪风沙,两人都不由神清气爽。
温虹在家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与萧和香结伴东来,天气渐暖,她身子也愈渐沉重。她当日在心灰意冷之下出走,并没有顾及自己是有孕之身,这时虽然渐渐不便,也明知此刻不当远途跋涉,可是既已陪萧和香来到此地,难道还能中道反悔,舍之不顾?萧和香虽然少不更事,却也察觉出她身体有异,甚是歉疚,说道:“虹姊姊,是我不好,真不该连累你跟我走这么远的路。”温虹道:“是我自己要走,怎怪得你?何况既已出来,多说也是枉然。就要到大理啦,你想想怎样去找你那位朱大哥?”
朱奇的旧居便在大理下关斜阳峰下,有一村落,朱姓族人都聚居于此,朱氏祖茔也在当地。当年朱兰言送舅父赵先生灵柩返乡,便先到此村寻找同族之人指点安葬,也正由此才认识了这位族兄。萧鹤夫妇及其门下受朱奇之邀,也曾在他家中盘桓过几日,因此萧和香倒也认得路径。到了大理城后,便与温虹一道赴斜阳峰而来。
这时已在二月下旬,苍山之麓山花似锦,绿草如茵,二女来到朱宅门首,温虹见是一座白墙青瓦的四角院落,虽然门户洞开,蒿草丛生,仍可想见昔日风貌。萧和香直冲入去,大声叫道:“朱大哥,朱大哥!”自前进奔到后进,只听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院落里回响,更不闻有人应声。眼看四下里房舍残破,蛛网密结,满院杂草中尽是鼠穴蛇洞,这所宅院定已是久无人居了。
萧和香这番欢欣鼓舞而来,原是盼望能见上朱奇之面,求他相助找寻亲人,岂料连朱奇也找不着。颓然退出,一时失望到了极处,坐倒青石阶上,便自抱头哭了出来。
温虹抚她肩头,轻声劝慰,萧和香才渐渐止声,温虹问道:“这里可有什么人认识你朱大哥,能打听到他的下落?”萧和香想了一想,抬头道:“对啊,我问问他的邻居去。”
在朱宅周围左邻右舍间一一打听,却也均不知朱奇的去向,却有人说道:“这两年清明他都回乡扫墓来着,今年想也是该回来的。眼下离清明也没几天了,姑娘若要找他,清明那日到祖坟上去等,说不定还能见着。”萧和香有了一丝指望,不觉转愁为喜,当下与温虹在朱奇旧居内暂住了,只等清明到来。
转眼已到清明这日,萧和香前一日便不曾合眼,星光熹微之时就拉着温虹去朱氏祖茔。她们早几日便问过村民,知道坟圈东头一株柏树下的双坟所葬的便是朱奇父母,只见坟上仍然满生青草,墓前全不见有人祭扫的痕迹,知道朱奇还不曾来,更是放心,于是在坟畔坐了,安心等待。
坐了良久,红日渐渐移至中天,斜阳峰下朱姓村落虽然不大,却也有二三百村民世居于此,这一片坟地正是村中祖茔所在,值此清明,各家扶儿携女,奠酒烧纸,络绎不绝。各人眼见萧温二女面貌陌生,瞧起来也不象前来祭坟的模样,不免各自奇怪,也有上前搭讪的。
渐渐日头偏西,上坟村民均已散去,却仍无一人到这座坟头上来。再过一会,天色渐暮,一钩新月已出现在东边天空,二女都不由有些着急。温虹怕萧和香难过,安慰道:“那位朱兄多半在路上耽搁了,天晚啦,咱们明天再来等,好不好?”萧和香摇头道:“不,虹姊姊,你回去歇息吧,我要在这里等一夜。”温虹见她固执,也就算了,却不肯走,只是陪她坐着。
新月升至林稍,冷冷清辉洒在众坟之间,夜凉如水,木叶萧萧,温虹前一夜不曾安睡,坐了良久,困倦起来,靠在坟头不觉朦胧合目。萧和香也忍不住想要打盹,又怕自己当真睡着,要找些话来冲淡睡意,问道:“虹姊姊,你说,他要是不来,我上哪儿找他呢?”温虹迷迷糊糊的道:“你的朱大哥不会不来的。”萧和香流泪道:“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我……我……现下谁都不见了,要是连他也找不着,我怎么办呢?”温虹嗯了一声,却不答话,原来已经睡着了。
萧和香眼皮蹇涩,实在也想睡去,不由叹了口气,慢慢靠向墓碑。忽然听得耳畔也是幽幽一声长叹,声音中却大有悲凉之意。
她惊醒过来,睁眼只见一条长长的黑影落在自己足旁,迷迷惘惘的抬头,沿黑影往上看去,突然全身一震,只见坟前一个人影背对月光,垂首合掌而立。萧和香蓦地大叫一声:“朱大哥,你来啦!”急跃起来。
温虹于睡梦中一惊而醒,眼前只见黑影一闪,萧和香已奔了出去,连叫:“朱大哥,是我啊,等一等,等一等!”温虹叫道:“和香!”急忙起身追赶。她轻功原自不弱,但怀孕到了六个月,身子累赘,萧和香又如同发疯一般的奔跑,她一时竟追赶不上。一路只听她不住口的叫唤:“朱大哥,朱大哥!”温虹直追到村东官道之畔,才看见她在一株老槐树下茫然呆立。
温虹奔到她身边,喘息未定,问道:“和香妹妹,你怎么啦?”萧和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朱大哥……朱大哥怎么不理我了呢?”
温虹问道:“你当真看见有人了?当真便是你那朱大哥?”萧和香哭道:“我明明看见是他,错不了的!我还听到他叹气来着。可是为什么他非但不理我,反而一见着我就走了?他……他……现下大家都抛开我了,难道……难道他也抛开我了么?”
温虹与萧和香一路同行,无话不谈,每日都听她絮絮叨叨的叙述和朱奇相识以来的事情,但朱奇虽与她相识,却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经历,萧和香心思单纯,只知痴心眷恋,却不知自己对心目中的情郎实是一知半解。这番千里追寻而来,不料他竟掉首不顾而去,心中千思百想不能明白,不由得伏地大恸。温虹并不识得朱奇,自然也猜不出两人之间出了什么变故,耳听她哀哭甚悲,心下怆然,也不由堕下泪来。
天色渐明,萧和香哭了良久,终于抽抽噎噎的收泪,温虹柔声劝道:“和香,别伤心啦,去吃点东西好不好?”萧和香泪眼模糊中看见她容色略显憔悴,身形在晨风中微微颤抖,想到她陪了自己一夜,不由好生过意不去,忙道:“虹姊姊,我们吃早饭去罢。”
两人来到道旁小店之中,靠窗坐了,店家送上早膳来,但萧和香悲切难当,食不下咽,温虹陪她在坟地间露宿半夜,奔跑一场,此刻只觉小腹中隐隐作痛,实也无甚胃口,只是怕萧和香担忧,勉强吃了几口,又劝萧和香动筷。
一碗粥喝到一半,萧和香突然拉住温虹衣袖,低声叫道:“虹姊姊!”温虹奇道:“怎么了?”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她所指的却是路上的一人。
这间小店处于官道之侧,外面行人车马往来不绝,那人劲装悬剑,一顶范阳斗笠直压到眉沿,全是寻常江湖客的打扮,在行人中并不算十分显眼。温虹看见萧和香面色大变,神色惶恐,不禁诧异,问道:“和香,你认识这人么?”萧和香满脸都是紧张之色,低声道:“他……他就是那个‘徐师叔’,他在昆仑山,怎么也来这里了?”温虹吃了一惊,道:“你没认错么?”萧和香道:“没错!就是他,钟小表哥说他不是好人的……我弟弟还在他手里,我要跟他要回弟弟!”
温虹大惊,一把拉住了她,刚道得一声:“别莽撞!”已见那人径自向自己二人走来,隔窗一笑,道:“和香侄女,你好啊!”
萧和香猛然跃起,呛啷一声,将碗筷都带落在地,她也全然不顾,冲口便道:“徐师叔,你还我弟弟!”
那人笑道:“好师侄女,见了师叔,说话怎地如此无礼?谁扣押你弟弟了?”萧和香急道:“胜平弟弟明明跟着你的,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你……你也不是我师叔,你不是好人。”
那人道:“师叔又不是吃小儿的,就算留了小师侄玩几天,又有什么?难道还能拐卖了你弟弟不成?你是小辈,我师哥当年又少了家教,以至这般不懂礼数,师叔也不怪罪你了。好侄女,乖乖的跟师叔走罢。”
温虹早已站起,她是局外人,也不便贸然插口,眼见那人伸出手来,萧和香却呆呆而立,心中一急,将她扯退一步,低叫:“和香!”萧和香蓦地抬头,一句话问了出来:“徐师叔,你说,我妈妈和二哥怎样了?”
她这一问劈头而来,那姓徐的出其不意,竟也不由面色一变,随即嘿嘿一笑,道:“萧和香,你真是敢问!谁教你问我这句话的?”萧和香急红了脸,道:“我妈妈和二哥的下落,你一定知道,是不是?你……你害了他们么?”
那人凝视着她,目光中竟现出一股恶狠狠的神气,良久才咬牙道:“好侄女,你师叔一向不错看人,料不到居然小觑你了。”萧和香只问:“我妈妈……妈妈到底怎样了?”那人冷冷的道:“在樊桐庄中乍一见面,我看你一团傻气,便不曾多加提防,没想到你竟是深藏不露,私逃出山不算,还挑唆你的两个师兄背我造反。你师叔一场苦心经营,竟自被你们这几个小鬼弄得我灰头土脸出了西域。今日相遇,你还敢问我这一句话,你是存心和师叔过不去了?”
当日萧和香离开昆仑山,全是依钟氏兄弟所教,这位“徐师叔”在昆仑派中到底有何图谋,钟氏兄弟未曾明言,她自也无从知晓。离了昆仑山之后更不知派中有什么变故,这时听他声音凶狠,不由惊怕,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愣愣摇头,道:“徐师叔,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我……我只想问我妈妈和二哥的下落。”
那人厉声道:“你没和我过不去?你那两个师兄去向袁信之告我的状,难道不是你主使的?若非我发觉得早,下手得快,昆仑五城只怕便要联起手来清理门户,你们倒是好手段啊!”萧和香惊道:“我不知道什么告状的事,可是……两位钟家表哥……”那人冷笑道:“好一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这般凑巧的远走高飞了?嘿嘿,你那两位钟家表哥,我倒不妨告诉你,小钟还挺有种,居然能在我剑底逃脱了,跑到袁信之那里哭诉。要不是姓袁的面软心活,你师叔又能言善辩,今日怎能够再见着你这位好侄女儿?你们要取我性命不成,大钟反倒死在我手里了,小钟成了废人,这一世也没好过的日子。如今只剩下了你,你还要等我动手么?”
萧和香那日与钟氏兄弟分手之时,确实听他二人说要去玄圃堂求袁师伯主持公道,此刻听他说钟景已死,钟文残废,念及平素情谊,不由得泪流满面,反手拔剑,便欲冲出门去和他厮拼。
温虹急叫:“和香,且慢!”那人笑道:“是啊,还是且慢一慢。和香侄女,你一直要问我你妈妈的下落,怎么如今一听坏消息,便什么都忘了呢?其实你母亲已经离你不远,我立刻便能送你母女相会,你该感谢我才是。”
萧和香急道:“我妈妈在哪里?”那人缓缓的道:“你母亲所在之处,你眼下便也要去了。好在你一家人大半都已在那里,不会很寂寞的。”
萧和香呆了一呆,猛然会过意来,颤声道:“你……你已将我妈妈害死了?”那人叹道:“本来我也不想的,好歹她也是我师妹啊。可是她偏要性急,我也没有法子。”
呛啷一声,萧和香手中长剑坠地,眼前一黑,向后摔倒。
温虹当叫萧和香“且慢”之时,已然手按剑柄,陡见萧和香惊痛晕倒,那人迈上一步,眼看便要直扑过来,一时顾不得身体不适,伸手一掀桌面,碗盏齐向窗外飞去,同时长剑出鞘,一着“风起云涌”,闪身拦在萧和香面前。
只听风声响动,那人竟不知自何处进门,手中剑锋寒意凛人,斜斜刺来,口中笑道:“我倒是好运气,今日还能见到一位天山门下!”温虹毕竟没什么实战经验,听他一口道破自己门派,微微一惊,原本凌厉奇诡的招数便失了准头,嗤的一响,只削下了对方一片衣袖。萧和香自昏晕中醒转,悲愤大叫:“虹姊姊,这人害死我妈妈,我跟他拼命!”拾起长剑,上前夹攻。
店中本来食客不少,当萧徐二人隔窗说话之际,众人已觉情势不对,瞠目注视,这时见他们动上了手,登时满店大呼小叫,纷纷夺门而出。
萧温二女武功均自不高,虽然出自名家,剑法也不失精妙之处,但温虹怀孕已有六月,身躯沉重,动手不便,萧和香乍闻噩耗,心神大乱,出剑也失了章法,竟被那人一柄剑杀得难以支撑。蓦地里当的一响,温虹一声惊呼,长剑已自脱手飞出,跄踉后退,跌坐在地。萧和香急抢来救,被那人顺势回肘一撞,手中剑也失手脱落,同时腰间一酸,站立不定,又自摔倒。她一急之下,眼前又是一阵昏黑,耳边隐隐听那人笑道:“好侄女,你师叔的大名叫做徐林轩,这三个字,你别忘了下去跟你爹说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