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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和香那日在家中与大哥同受五毒教徒袭击,危急中被大哥抛出墙外,奔出不远,便又受到一群凶徒围攻。混战正到不支之际,忽然有一白衣女子自外赶至,挥鞭乱杀,擒住了几人焦急询问。她说的是苗夷语言,萧和香自然不懂,更不知她便是五毒教主何红萸,乃是为救大哥而来,只见这女子一来众凶徒的攻击便即转向,哪敢多呆一刻,冲出人群就没命往城外逃去,下峰时一个跄踉,摔倒密林深草之间,登时晕了过去。

好在五毒教所袭目标本不是她,她这一逃下积金峰去,却也无人追击。在树林里躺了半日,终于醒转,抬头只见峰上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那群凶徒仍在家里杀人放火,她颤抖着叫了几声:“大哥!”哪有应声,伏在草丛间直哭得泪干肠断,却也无法可想,只有趁黑下峰,惶然离去。

可是她从未自己出过门,于路径一无所识,这时家破人亡,凄惶无主,更不知向何而去。下峰别说入到大漠,只在昆仑山中便已迷了路,乱闯乱奔,到最后连归路也找不着,险些饥渴而死,幸亏遇上几名同派中人搭救,却是玄圃堂门下的弟子。

原来昆仑一派号称“昆仑五城”,五城乃是天墉城、玄圃堂、阆风苑、积石圃、樊桐庄。玄圃堂排名仅次于天墉城,堂主袁信之在昆仑一带名头也只在“声震西陲”萧鹤之下,序起年齿来还是萧鹤的师兄,为人虽有些胸无定见,易受旁人言语左右,到底也算一位厚道长者,萧鹤生时对他也较别的同门敬重几分。昆仑五城虽然分裂已久,但在江湖上总还是同进同退,共荣共辱,四城欲有什么事同掌门人交涉,都是推袁信之出面,到最后萧鹤在天山身死之事更是由他来向天墉城中报讯,因此萧和香尽管于本派别宗的人物大都不识,却独独认得这位“袁师伯”,入玄圃堂见得他老人家之面,所受惊恐苦楚一齐涌上心来,禁不住放声大哭。

袁信之一向与除天墉城外的另三城同门互通声气,自然对掌门人历年来不顾大局之举也颇有微词,但毕竟是一派同源,此刻见到同门遗孤,焉得不加照管?听萧和香诉说了家中变故,安慰几句,便即带了门下亲自上积金峰去收拾残局,却见五毒教徒已都不见,只余下满地尸首狼藉,那场大火已烧得各处房舍支离破碎,天墉城内俨如一座坟墓。他想到掌门人身死未久家业便已萧条败落如此,兔死狐悲,不免叹惋,将死尸尽数掩埋了。萧和香不敢再住在家里,袁信之以玄圃堂门下并无女弟子,怕有不便,当下遣人将她送到师妹阆风苑主君清樨门下暂住。

这君清樨别号“桂枝香”,早于年轻时便已出家为道,阆风苑中尽是女流,道俗弟子各占其半,萧和香借住本是相宜。但君清樨对萧鹤向来不满,她又不似袁信之心性忠厚,见了掌门人遗孤自然也无照拂之心,只是却不过袁信之情面,勉强接纳,没几日便借题发挥,将萧和香教训了一顿,门下女弟子见师父犹自如此,哪有不谨奉师教的?萧和香虽然心无城府,毕竟也是娇生惯养,几曾受过这般冷遇,住不几日便已容身不得,才流露出一丝要走之意,君清樨哪里还待她多说,立即奉送出门,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萧和香恓恓惶惶,实不知投奔何处才是,只得再去玄圃堂找袁师伯,阆风苑中这般相待光景却不好诉说出口,谁知袁信之一见她来,欣然道:“你来得正好,听说天墉城已有人回来,如今正在玉京师弟那里。我正待知会君师妹送你往樊桐庄相见,这一来倒省了不少工夫!”萧和香听得家人已回,登时欢喜得怨苦全消,恨不能插翅飞去。待得被送到樊桐庄中,才见到回来的原来是钟氏兄弟。

樊桐庄主玉京子年在四十开外,虽系出家道士,却生得面白无须,颇有福相,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却似富绅宦者的模样。萧和香近来人情冷暖也尝了些,乍见这位师叔蔼然可亲,不禁亲切,又兼见着同门亲人,忍不住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钟氏兄弟和她原是儿时伙伴,虽然近年来因朱奇之事两下里生出几分嫌隙,到底交谊犹存,叫了声“阿和”,不由得眼圈也自红了。萧和香也顾不得身处人家厅堂之上,拉着两位师兄便哭诉别后变故,询问母亲何在,兄弟二人却均迟疑不答,只是劝慰了几句,示意有人在此,要她收泪上前拜见。

萧和香才见到厅上除玉京子外尚有另一个中年人,身形高瘦,目光闪烁,脸上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气,自称:“我姓徐,当年与你父亲同门学艺,是你嫡系的师叔呢!”她向来只知父亲同门一系中只是父母师兄妹二人,此刻忽尔冒出这一个“嫡系师叔”来,不禁愕然,迟迟疑疑的拜见过了,便即被这师叔命往别处休息。后堂中又见着幼弟萧胜平怯生生的躲着,姐弟重逢,自不免又是一场痛哭。

自此便在樊桐庄住下,萧和香不见母亲与二哥,难免忧疑,可是钟氏兄弟总是随着那“徐师叔”身侧,无法叙话,便找到他们去问,二人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而萧胜平尚不足三岁之龄,向姐姐说起遭遇来也是颠三倒四,怎么也听不明白。萧和香虽不聪颖,却也隐约猜觉定有不对劲之事,在师兄幼弟口中既然无法问出,便想直截了当去问那位“徐师叔”,可是每一见到此人精光闪闪的一对眼睛打量自己,心头便无端端的一阵发抖,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一直过了三个月之后,有一日这“徐师叔”与樊桐庄主玉京子联袂出门,要去五城中最远的积石圃拜访圃主冷西昆,将钟氏兄弟与萧胜平一齐带去,独留下萧和香一人在樊桐庄中。中夜时分钟氏兄弟悄悄返回,将萧和香约出庄外,这才匆匆说了别后变故。

原来当日萧鹤死讯传来昆仑,钟素晴惊悲交集,当时便哭晕在地,醒后不顾传讯的袁信之再三劝阻,执意要率儿子门徒上天山去迎丈夫灵柩。其时萧剑平尚在仙影峰上卧病,袁信之自然也不知萧鹤已有遗命与竹琬合葬,只是回想萧鹤当日对前妻的神情,劝说道:“掌门人既在天山过世,多半已决意不归,师妹便是去了怕也枉然;万一同天山派起了纠纷,也有不便。”但钟素晴说什么也要去看丈夫一眼,袁信之身为局外人,不便深管,说一声“师妹保重”,径自回玄圃堂去了。

钟素晴连日哀恸,形销骨立,与儿子徒弟在大漠中行不几日,便即奄然病倒。萧钟几人都不曾远离尊长膝下,钟素晴这一病倒,他们几人失了主心骨,便困在沙漠中一展莫筹。钟氏兄弟自告奋勇的离营探路,反而迷失了路径,过了几日方才寻回宿营之地,却见人去帐空,但余沙地上一柄断剑,几滩血渍,萧氏母子三人竟一齐不见了。

钟氏兄弟惊慌疑虑,呼喊寻找,师母师弟未曾找着,却将自己二人又失陷在沙丘堆里,干渴垂死之际,被人救起,相救之人便在这位自称是“你们的嫡系师叔”的徐姓男子了。

萧和香听说母亲与二哥离奇失踪,不禁急得满眼是泪,一叠连声的问:“妈和二哥到底上哪儿去了?难道你们便一直没找着他们?可是弟弟……胜平弟弟却怎么又在这徐师叔手里?”

钟氏兄弟相顾无言,良久钟文才道:“阿和,你别问了,有些事我们也不清楚,这‘徐师叔’……唉,这人的可恶可怕之处,和你也说不得,只是要你知道,这人不是好人,你千万不能相信他,这里你也不能再呆着了。”萧和香哭道:“可是……可是我妈妈呢?”

钟文低声道:“阿和,这些话我们原本也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眼瞧姓徐的一日比一日张狂,待他得了势,还不知要怎样作践咱们。我们兄弟两个商量过了,只有教你先走掉才好。何况师娘和你二哥虽说凶多吉少,毕竟也没人亲眼看见,倘若不去打听个确实,终究不能死心,你去罢!等我们对付了姓徐的,你再回来不迟。”萧和香含泪道:“两位师哥,你们……你们不陪我走么?”钟氏兄弟摇了摇头,萧和香茫然失措,又哀哀哭了出来。

钟氏兄弟见她哀苦无助,不由均感难过,但此时情势,各人自己还顾不过来,哪里还有余力去照管别人?何况其中内情千头万绪,也难以对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师妹说得。钟景急道:“别尽哭了!要是姓徐的发觉我们向你走漏了风声,祸事不小,你也不要耽搁时辰,赶紧自己先走罢!”钟文也道:“我们这是偷偷回来找你的,马上还要去玄圃堂求袁师伯主持公道,这也是孤注一掷,万一不成,大家定要一齐死无葬身之地。这当儿一刻也耽误不得,我们决不能教你落在他手里,快走,快走!”

萧和香方寸已乱,被他兄弟一再催促,愈加没了主张,想到幼弟还在那“徐师叔”手里,怎能放心而去?可是此刻显然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得硬了心肠,别了钟氏兄弟二人,悲悲切切的出了樊桐庄。

好在她这几个月来在昆仑五城之间来回,山中路径倒也熟识了些,加上钟氏兄弟临别时多方叮嘱,这一番吞声而去,居然没再迷路。但出山入得大漠,眼见千里黄沙,漫漫无涯,怎知母兄二人身在何处?萧和香极目远眺,不禁又愁又怕。

她虽听钟氏兄弟说母亲二哥凶多吉少,但他们毕竟未曾目睹,不敢便下断言,何况她心里也不能相信母亲当真会出了什么不测,想当初母亲便是要去天山迎接父亲灵柩,后来虽与钟氏兄弟十三,说不定他们便自己去了天山也未可知。但她不谙世事,也不知天山究竟在哪个方向,茫然乱走,一路上受尽风沙之苦,待得好不容易遇见大漠中的行旅之人,才知道自己已离玉门关不到百里,这一路竟全然是背道而驰了。

萧和香苦上加苦,不禁放声大哭,待要回头再走,但她自幼都在父母羽翼之下长成,接连遇上挫折,哪里支持得住,只有与旅队一同进了玉门关,落足客栈之中。

在客栈住了几个月,忽一日见到江湖人物络绎不绝,一批批的打此经过,都说是要往天山而去,原来已值武夷派岳嵩传书邀集各派人众,要去天山问竹蝶之罪。萧和香近来多历变故,眼见这帮人气色不善,也不敢前去招惹,但听他们要去天山,不觉触动心事,于是跟着起程。好在这帮人赶路虽急,却日日有宿营痕迹可寻,兼之已入冬季,遍地冰雪,少了干渴之虞,因此萧和香这回一路行来,倒是没费什么事便跟着来到了仙影峰之下。

此刻萧和香听说母亲母亲从未到过天山,惊悲交集,不禁哭倒在地。温虹也是又惊又疑,上前相扶,抚慰再三,萧和香才渐渐止声,兀自抽噎个不住。

温虹向来心软,又正值心碎神伤之时,见她这般悲切,不由自己也难过起来,含泪道:“萧姑娘,你来这里作甚?”萧和香泣道:“我就是来找妈妈和二哥的。现下……现下爹爹死了,妈妈和二哥找不到了,连大哥也不见了。我……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温虹听她提到“大哥”,便问:“你大哥是不是双名‘剑平’二字?”萧和香讶道:“是啊,这位姊姊,你认得我大哥么?”温虹道:“我当然认得,他是我家的表弟。”萧和香道:“原来你是我大哥的表姐,那也是我的表姐了。”

温虹听她说得真诚,不禁更增怜惜之意,说道:“你要是不嫌我僭越的话,我便叫你一声妹妹了。萧家妹子,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好么?”

萧和香许久不曾听到过这般温柔关切的语声,眼中一酸,泪水又流了下来,当下断断续续的将家中变故叙述出来。她原非聪慧灵敏,于诸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甚了然,这般零零碎碎的说来,温虹一时也不能完全听懂,但从她话语中也可知萧氏一门俱遭横祸,念及她孤苦无依的处境,更是心酸,柔声道:“那你眼下打算怎样?”

萧和香茫然摇头,温虹想了一想,道:“你母亲和你两位哥哥都是下落不明,你一个孤身女孩儿家,要找寻他们谈何容易?不如你在我天山住下罢,求家父替你慢慢查访便是。”萧和香流泪道:“多谢姊姊好心,可是……可是我一定要去找妈妈的,我不要住在别人家里。”

温虹想到父亲姑母等人一向对萧家大有憎意,当日便是嫡亲外甥萧剑平在天山都是容身不得,何况这少女与自家了无亲缘?叹一口气,也不能再劝她留下,只问:“那么你打算怎样找呢?你想想是不是还有人能帮你的忙?”

萧和香满是泪水的脸蛋忽然涨得通红,低下了头,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我想去找他,大哥原说他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

温虹只看到她这副神情,便明白她口中的这个“他”字与之是何等关系,微微一笑,道:“他是谁啊?”萧和香道:“他跟我大哥是好朋友,又是我二嫂朱师姊的堂兄,他一定肯肯帮我找到妈妈他们的。他家就在云南大理,我们以前都曾去过的。”

温虹道:“可是云南距此千里之遥,你一个人怎么走?”萧和香黯然不语,泪水点点滴向衣襟。

温虹性情柔婉,自来受父母严训,绝非肆行妄为之人,但这两日来既伤心竹蝶惨死,又耳闻丈夫说出那等凉薄卑劣的言语,心冷到了极处,不免生出决绝之意来。此刻与萧和香说话良久,心头悲郁之气稍减,对她的处境又是无比怜悯,突然之间,平生从未想过的念头闪现出来,毅然道:“我倒是去过云南的,咱们两人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好,我便陪你走一遭去!”

萧和香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道:“姊姊,你……”温虹主意既定,已不复顾虑父母丈夫来日如何,握着她的手道:“反正我也想走了,还想那么多作甚?咱们即刻下峰罢!”萧和香呆了一呆,一时兀自没醒过神来,已被她拉着手在峰间直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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