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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情势来得突兀,竹蝶一惊之下,拉住马头,看见三乘马上都是男子,居中的是个长须拂胸的青袍道者,左首的是个脸若朱砂的红面汉子,两人都是四旬开外,五旬向内的年纪,右首的一人年岁稍轻,乃是三十余岁的壮年,蓝衫方巾,装束倒颇为文雅。她一见三人勒马的手势身法,心头已是一凛:“这几人武功好生了得!”问道:“三位前辈惠然下顾,不知有何见教?”

那红面人似乎脾气甚为暴躁,戟指道:“小丫头既称我等是前辈,怎么也没半分待前辈的礼数?”竹蝶心中有气,冷冷的道:“恕小女子眼拙,叫不出三位的名号,自然也不知怎生为礼的了,还请前辈海涵。”

居中青袍道者缓缓的道:“贫道贱号慕陵子,这位是点苍山的霍兄。”伸手向那壮年人一引,又道:“这位是武当派默涵道长的高足简世兄。我等三人,不知姑娘可否知闻?”

他这一自报家门,竹蝶禁不住微微失色,青城掌门慕陵子,点苍掌门霍追风,在川滇两地俱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而那武当派简姓弟子名叫简傲,乃是武当派掌门人默涵道长的关门弟子,虽然年辈尚轻,但技艺超群,处事得体,近年来默涵道长闭关静修,武当一派的事宜均是由他摄领,实则已隐然便是当任的武当掌门。这三个人的名字在江湖上任谁提起都要敬畏三分,此刻忽尔一齐在这剑门关外险道上现身,来势又颇有汹汹之意,竹蝶尽自泰然自若,心下也不由震惊。况且八大门派围攻天山之举她虽未亲见,却也耳闻眼前这三人都属在场首领,也可说于父亲就死大有干连,心头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呆了一呆,定下神来,淡淡的道:“三位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慕陵子脸上阴沉沉的没一丝表情,问道:“姑娘姓竹,是天山门下?”竹蝶道:“正是。”慕陵子问道:“贵派年初新故世的竹掌门,不知同姑娘怎生称呼?”竹蝶冷笑道:“三位若是年初不曾到过敝派,家父也不至于故世,如今三位还要当面问出这句话来,岂非不情?”慕陵子也不禁脸上变色,道:“原来姑娘就是竹掌门的独生爱女,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霍追风大声道:“当日你的老子是自己抹了脖子,跟我们有什么干系?再说你天山派伤了我们不少门下,我还没同你们计较,你倒把帐算到本派头上来了,当真是……你这混帐……”直气得脸如噀血,言辞混乱,最后也不知他在骂些什么。竹蝶不胜诧异,冷冷的道:“霍掌门是前辈高人,既要见责,做晚辈的也不敢置辩,只有任霍掌门骂上几句的了。只是前辈这些言语从何而来,却令人不解得很。”霍追风怒道:“你仗着你有几手功夫,干些灭门绝户的勾当,便想称霸武林了不成?江湖上还有公道,可也容不得你心狠手辣!今日你是乖乖的认罪自戕,还是要我们出手?”

竹蝶越听越奇,先前还当这三人是为日前在大理与那干点苍弟子的纠纷而来,但眼见这等情势显然不对,霍追风好歹也是一门之掌的身份,怎么会只为几名弟子受伤而大失气度,说出这等厉害言语来?她心下惊骇诧异,正想说话,已听慕陵子道:“竹姑娘,当日令尊自甘舍身,乃是为了平息纷争,挽救贵派一门,现今姑娘却如此行事,岂不是枉费了令尊一番苦心?”

竹蝶听他们一再提起父亲身亡之事,心头有如万针攒刺,酸楚伤痛,禁不住泪盈于眶,咬牙道:“我是不肖女儿,前辈不必再提了!却要请问我究竟是怎样的行事,竟劳动三位前来下顾?”慕陵子道:“你所作所为,贫道想想都是不忍,姑娘却居然做得出来,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心肠?你既自知不肖,却也是好,便请姑娘随我等前去。江湖上的事自有公断,那也不用多说。”竹蝶冷笑道:“阁下既不肯见告我身犯何罪,却又要将我当作犯人押去处置,天底下焉有是理?虽说长者命不可辞,但前辈说话,也别失了分寸!”

慕陵子脸上变色,森然道:“姑娘说出这话来,是要逼我等一为之甚的了?”竹蝶双眉一扬,道:“晚辈一介弱女,自然不是三位的对手,前辈既要欲加之罪,何不爽快动手?当日家父便是死在三位面前,今日晚辈再死,何足为奇!”

霍追风怒道:“你别仗着你是小辈,又抬出你那死鬼父亲,便当我们奈何不得你不成!你行事歹毒,我今日正要为武林除害,拔剑罢!”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只是自恃身份,却不能先行发招,引剑不刺,恶狠狠的瞪视。

竹蝶只是淡淡一笑,却不拔剑,说道:“霍掌门既有为武林除害的藉口,小女子又何敢不成就前辈义举?晚辈武功不足方家一哂,前辈要杀便杀,何必饶舌!”

那武当弟子简傲一直不说话,这时眼见势成僵持,开口劝道:“霍掌门息怒,先听她有何话说。”转头向竹蝶道:“姑娘既自承晚辈,又是女流,我等倘若骤然以罪人相待,倒是我们的不是了。何况姑娘所作所为,区区虽是不然,在姑娘却自有说,眼下还请姑娘说个明白。”言辞倒颇是客气。

竹蝶道:“不明白的是我,不是你们。我连三位何故前来寻我都摸不着头脑,简大侠却教我从何说起?”

简傲脸现不豫之色,道:“竹姑娘,你若推得干干净净,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虽说令尊当日是在我等之前捐生,在下也不敢说于令尊去世全无干连,但毕竟不是旁人致之于死。姑娘孺慕之心,人人可谅,却也不能如此行事狠辣,累及无辜,点苍门下数十名弟子尽遭荼毒,圣应峰头付之一炬,这可实在……实在太过分了。”说着连连摇头,脸上大有不胜悲悯之色。

竹蝶听他说到“点苍门下数十名弟子尽遭荼毒,圣应峰头付之一炬”这句话,登时耳中嗡的一响,失声道:“原来如此,这……这却与我无关!”

霍追风怒道:“贱人,还敢抵赖!你……你是无名小辈,霍某也不屑杀你,识相的就自己寻个了断罢!”

竹蝶既知悉事由,反而镇定,冷冷的道:“霍掌门‘天南一剑’的威风,只该拿去诛尽寒玉谷门下,自然不是向我这等无名小辈出手的身份。只是霍掌门口口声声说我行事歹毒,杀害点苍门下,我要有那等本事,在武林中也算不得无名之辈了,似乎也落不到今日三位来逼勒我的地步。前辈定要置我于法,是否能教我更加心服口服?”

原来自围攻天山之役过后,天山门下都认定寒玉谷是起祸之由,日常间颇有口舌。谷主程绿汀既来,寒玉谷门下失了首领,在仙影峰上不免难呆,最终只有离山他去,全谷弟子只存得十之二三,恓惶还乡,意欲重入苍山。但霍追风于寒玉谷耿耿之念未消,一闻此讯,当即率弟子拦截,寒玉谷人数既少,首徒许云香又身染重病,更是势孤力薄,竟被点苍派聚而歼之,屠戮干净。点苍派虽大获全胜,出了历年来的一口恶气,可是这一役也实有以众凌寡、以强欺弱之嫌。事情在江湖上传开之后,颇有武林同道在背后讥他无容物之量。霍追风也隐约听闻这等议论,正自暗中懊恼,此刻却听竹蝶一开口便提及此事,意存讥讽,分明是有意揭自己疮疤,不由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大声喝道:“你别逞着你伶牙俐齿,便想将这天大罪过推脱干净!今日我们就是来教你伏罪,你还要什么心服口服?”

竹蝶冷笑道:“霍掌门这般一口咬定是我,难道是亲眼看见我杀人放火的不成?前辈要取我性命,原是举手之劳,但想三位好歹是江湖上有声望的人物,今日前来办我的罪,却连个真凭实据都没有,岂非贻笑于人!”

霍追风一时语塞,慕陵子冷笑道:“竹姑娘,你年纪轻轻,说话怎地这般刁猾?你明知当日霍贤弟正在敝派朝阳洞做客,不在圣应峰上,自然也看不见你的恶迹,若非如此,点苍门下又焉能轻易遭了你的暗算?”竹蝶道:“霍掌门既然相隔千里,请问又是谁见着我来?不妨请来对证!”慕陵子冷冷的道:“你夤夜施袭,暗下毒手,难道还会以真面目示人不成?何况当日与你遭逢的点苍弟子,至今已无一个活口,还提什么‘对证’二字?你下手毒辣,心肠狡狠,倒也是个厉害角色,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竹蝶沉住了气,知道自己眼下处境棘手之极,说道:“既然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三位却将罪名加诸在我头上,却何以教天下人信服?”慕陵子阴森森的道:“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等便无从问你之罪了?我来问你,听说贵派宝典《百毒真经》虽已落入了五毒教之手,但你在当年五毒教总舵之中又将此书下编拿了去,以至五毒教一直都在找你,此事可是有的?”竹蝶心想此事既有人知,自己也不必否认,点了点头。慕陵子道:“据说此书下编尽是修炼的法门,只消融会贯通,毒掌毒功必定冠绝天下。而书中全是天竺文字,连前任五毒教主何红萸都是瞠目不识,不得已而求教于姑娘。竹姑娘绝世才华,自必是家学渊源的了。”竹蝶道:“不敢当。”慕陵子森然道:“你既承认,那便很好。当日你在蝴蝶泉边击毙五毒教二人,用的正是一门极厉害的毒掌功夫。后来你又寻事起衅,将两名点苍弟子重伤下毒。霍贤弟门下大弟子林世兄追踪你索药解救,你以狡计逃逸后又去而复回,将林世兄以下共十七人尽数杀害,当夜更摸上圣应峰去,放火烧山,杀人无算。看你只是一个娇弱少女,我等若非悉知其详,怎敢相信你居然干得出这等恶毒勾当?今日我三人叨在年长位尊,倒也不便同你一般计较,只请姑娘自断双手,随我等前往少林寺,由净源大师当面发落。这般已是公道之至,你的狡辩抵赖,都不必再说出口来了!”

竹蝶愤然道:“既然前辈只凭臆测便断了此案,又不容我有半分置辩的余地,还说什么‘公道’二字?三位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索性上来动手便是,何必顾及什么身份年辈,做出这冠冕堂皇的架势来!”

霍追风怒极反笑,道:“贱人,我点苍一派的灭门血案,难道你撒泼耍赖便算了不成!我也不跟你罗嗦什么公道不公道,今日就教你罪有应得!”冷笑之声未绝,蓦地里长剑抖动,幻出一团银光,直刺而出。

慕陵子与简傲齐叫:“霍掌门且慢!”但显然谁也没有拦阻之意,任由霍追风自鞍上一跃而起,连人带剑向竹蝶疾扑过去。他号称“天南一剑”,这一剑当真是来得迅如惊电,势若奔雷,竹蝶身犹在鞍,剑犹在鞘,挡格已自不及,何况置身于剑门关外一线蜿蜒的栈道之上,侧倚峭壁,下俯深谷,穷地之险,极路之峻,无逾于此,纵是武功绝世的高手在此也觉腾挪不便,更况竹蝶只是个未满二十的韶龄少女,又与霍追风年辈悬殊、功力霄壤?危急之中一提缰绳,坐骑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她心念电转:“就算是死,也决不能死在旁人之手!”反手在马臀上狠狠一鞭,连人带马飞跃而起,越过栈道护栏向下面万丈深渊落去。但听头顶上惊呼之声传来,随即便听不清了。

竹蝶纵马堕崖之时已拔出短剑在手,但听耳边风声呼呼,深谷中绿树乱石飞快迎上眼前。她约莫将近谷底,双足在鞍上一点,飞身而起,再落下时下堕之势已缓了许多,只听马匹长声悲嘶,已自落地,随即自己身体便撞上了树丛之巅,冲破树稍层层藤网,继续下落。她顺手反剑,短剑插入树干,又阻了一阻,最后在丛林斜坡间直滚了数丈之遥,这才停住,草木山石将衣衫勾得片片破损,手足擦伤,全身酸痛,几乎站不起身来。

她这一番脱险实是死里逃生,当时还不觉怎样,此刻痛定思痛,却不由冷汗透衣,好半晌才挣扎起来,仗剑披荆斩棘,在乱石丛中寻着了自己坐骑。那马已自摔得筋折骨断,兀自未曾断气,一双眼睛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竹蝶心中伤惨,轻轻一剑插入马脑,令它即刻便死,免得多受苦痛,手抚马尸,不觉洒泪。

蜀道间群岭山高谷深,地势奇险,她这一摔落下来容易,要觅路上去却是极难,何况堕崖虽然没受重伤,却也是全身酸痛乏力,当晚只得在谷底生火歇宿。她孤身行宿已惯,谷中虽是荒芜,却也不甚畏惧,但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耳侧低声叹息,又似乎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摩自己头发。竹蝶正梦到与父亲的往事,在梦中大叫:“爹爹,爹爹!”忽然一惊而醒,跃起身来,只见明月在天,树影乱摇,四顾无人。

竹蝶一霎时毛骨悚然,只想:“我明明觉得有人,决不是做梦!到底是什么人窥伺在我身侧?若要存心害我,直是易如反掌。”大声道:“倘无恶意,何不现身相见?”连叫数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荒谷中隐隐回荡,却无一人应答。

呆了半晌,不敢再睡,在火堆旁抱膝坐倒,静听谷底风声呼啸,林木萧萧,万籁之声和着心事,涌潮般齐上耳畔心间。她自遭逢父丧以来,半年里踟躇流离,惘然无定,就是始终不愿重回天山,亲见父母墓葬,似乎只须不亲眼瞧见,便可在心底藏着那般温馨的指望,可是这等念头毕竟只是自欺,连安慰也不可得,更何况伴随而来的还有那一件欲暂忘而不能的伤心事?自惊讯以来便无一日睡能安枕,白日间忧愤郁积,睡梦中却也一般要为噩梦所扰,常常于梦中惊醒之时,已自哭得冷汗遍身,醒来边不复再能安眠。今夜又是如此,对着火堆独坐,呆呆痴想:“倘若爹爹还在,我有什么话不能向他倾诉?虽说便是倾诉出来,也已于事无补,可是只要还有至珍至重的人在这世上,又有什么事不能过去,什么事值得我一生自苦?偏偏如今万般都已弃我而去,我想听他说一句安慰言语也不可得了!”闭目半晌,面颊上已全是泪痕。

次日在山谷中穿行良久,终于寻了一处路径攀援而上,入了剑门关,已值午后时分。她在道旁小店打尖,刚在店中坐定,便听道上车声辚辚,赶到店门停住,跟着人声喧嚷,一干人自店外直涌入来。竹蝶眼神极好,远远便认出人群中有几人是青城派门人打扮,心中一惊,忙即隐身角落。

只听众人纷纷叫嚷:“快,快!不知还有救没有?”“到底是哪个狗贼下的毒手,将两位掌门人害了?”“霍掌门和慕陵道长怕是救不转了,好在简大侠还有气息,赶紧抬回青城山施救,说不定能吐露真凶是谁!”那几名青城弟子口叫“师父”,号啕大哭。但见众人抬着三块门板自后堂奔出,抢向门外驴车,谁也没向竹蝶所在多看一眼。两块门板之上都以白布从头到脚蒙住,最后一块门板之上卧着的那人却正是简傲,只是满脸紫黑,双目全瞑,眼看也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竹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想:“我堕崖距眼下也不过一日光景,却是谁将这三人打成这样?又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这三人都是名门高手,能将他们重伤致命,下手的更是何等人物?”自知这等疑问思忖不出,却也隐隐猜觉:“今日之事同点苍弟子遇害的事如出一辙,我都脱不了干系,决不是事有凑巧!倘若便是窥伺我身侧的那人所为,他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行事,究竟是想帮我还是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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